七
藺薄云后背疼,一路上都沒挨著椅背,疼得直抽氣。他手里還拿著自個兒的證件,手指捏著,指尖微微泛著白。 他疼,眼里包了半天的淚兒一眨眼就掉下來了,啪嗒一下砸在了手背上。他小時候沒少挨打,但他還是覺得那竹戒尺抽在背上一如既往的疼——藺太太打他從不手軟,卻從不舍得碰一下藺景。 柏山客見他掉起了金豆豆,忙用袖口給他擦眼淚,不敢碰他后背一下。旗袍的盤扣還開著,從縫隙里能看到深色的吻痕,柏山客替他把盤扣給扣上,撥開他頸后的長發(fā),這才看見連他白嫩的后頸上都有了道紅痕。 火氣一下子燒了上來,把他燒得一時沒了理智,狠狠地踹了腳椅背,震得王晟差點(diǎn)兒踩上了油門。王晟偷摸地看了眼后座,不敢吭聲。 四爺?shù)哪樕蠜]有一點(diǎn)兒惱火的樣子,反倒平靜得很。王晟跟了他多年,知道他這會子正生氣,恨不得把藺太太活撕了,丟亂葬崗里去喂野狗。后座那兒冷森森的,柏山客一整個人都在那兒掉冰碴子,臉上也冷冰冰的。 藺薄云也有點(diǎn)兒不敢開口,只捏著自個兒的證件,盯著因用力過猛而發(fā)白的指尖,半晌才干巴巴地說:“……我沒事兒,早就習(xí)慣了?!?/br> “習(xí)慣個屁!”柏山客冷著臉說,“她伸手打你,你也不知道躲?” 藺薄云沒理,低頭,不說話了。 他不是不知道躲,是不敢躲。 因?yàn)樗ε隆?/br> 小時候挨打,他總是躲著。他會藏在院里的沒灌水的缸里、沒人的院子里的大木柜里,又或是床底下,但他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要是被捉到了,會被打得更狠。藺景會幫著家里的下人一道找他,被抓到了不算什么,最怕的是被藺景抓到。 藺景會把他丟進(jìn)過冬天的湖水里,往他傷口上撒鹽,甚至?xí)诖蛩臅r候刻意地在沒愈合的傷口上或是結(jié)了痂的傷口上打。他身上是沒什么明顯的疤,大多只剩下了淡淡的一條痕跡,不仔細(xì)看也看不出來什么。藺景在打他的時候很有“分寸”。不會把他弄死,也不會讓他好過。 他長到二十一歲,至今也沒明白自己的兄長能這樣惡毒。被藺太太打、被藺天城辱罵,都沒能將他摧折,而藺景的折磨卻把他踩成了泥。 但他沒和柏山客說,因?yàn)檫@話說出來像是在搏可憐、惹同情,只是垂著眼皮,把眼里的水波遮住,淡笑著說:“不敢啊?!?/br> 他看起來很沒所謂,背上的疼卻不可忽視。他沒說謊,是真的不敢躲開,太害怕了,哪怕知道疼,也不敢動彈,只能受著。因?yàn)樗蓝懔酥粫邸?/br> 皮rou上的痛苦,躲了也沒用。 柏山客少見地沉默了。他聽出來藺薄云的話外音了——不敢,也不能,只能受著。 他沒受過這樣的苦,柏老爺子管教子女雖說嚴(yán)格,但也沒無故打過他,都是他皮癢,在那兒跟柏老爺子耍賤才挨打。藺薄云卻同他不一樣,挨打好像是家常便飯,也從沒人疼愛。 藺薄云是怎么在這樣的家里過的? 他要有多謹(jǐn)小慎微…… 柏山客不肯再想下去了。 可恨,太可恨。 他已這樣乖了,只因是個雙兒,愛的又與同別人不一樣,就要挨打、受辱,憑什么呢? 藺薄云穿旗袍時那樣漂亮。 可恨!柏山客握緊了拳,指節(jié)咔咔作響。 他正咬牙切齒地想著該如何折騰藺家,身旁已默不作聲許久的藺薄云便伸出了手,輕輕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藺薄云掰開他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低聲說:“別氣了。我們再不家去,雨就要下大了?!?/br> 他說完這話,雨便大了起來,在玻璃上砸下了密密麻麻的雨點(diǎn),啪地一下炸開,小水花濺成了一個個的小圓點(diǎn)。藺薄云看著雨點(diǎn)發(fā)呆,還握著柏山客的手,沒松開。他背后實(shí)在疼,不敢動,只能直直地坐著,動是動不了,也不敢靠在柏山客的肩膀上,只小聲問他:“有沒有藥?” 柏山客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治跌打損傷和外傷的藥。他緊緊扣住藺薄云的手,拿這個嘴巴里翹不出來一點(diǎn)兒話的小蚌沒辦法,只輕輕嘆息,“有,回去給你擦。” 藺薄云靠上了玻璃,外邊的店鋪都被落在了后頭,行人也朦朦朧朧的看不清。 他閉上眼,松了勁兒,很輕緩地靠上了柔軟的椅背。 - 藺薄云昏昏沉沉地做了個夢。 那時候是冬天,下著雪,藺家的院子里有一片小湖,結(jié)了層薄薄的冰。晨起時他裹著棉襖,吃完了廚房里余下的剩菜剩飯,還是有些餓,但也只能勒緊褲子,忍一忍,等到午飯的時候多吃幾口。 他剛吃完飯沒多久,想要從廚房里溜出去,卻被藺景逮了個正著。嘴巴上的油還沒擦干凈,藺景見狀就笑了起來,不知是抽了什么風(fēng),居然用他自己的手帕替藺薄云擦了擦嘴角。結(jié)果還沒等藺薄云緩過神來,藺景就推他一把,他一下子倒進(jìn)了雪地里。 藺景溫聲說:“怎么敢來偷吃呢?” 藺薄云想說自己沒有偷吃,只是把剩下的吃掉了,而且也沒有吃飽……可藺景不會聽的,于是他就攥了把雪,往藺景眼前一撒,爬起來就跑。 藺景被他這一下嚇到了,看他跑遠(yuǎn),也只是不緊不慢地走出了院子,喊了幾個下人,往藺薄云的小院子那兒走。 藺薄云的院子很小很小,離著那一片湖很近,冬天里沒有暖氣,他就往外邊去撿柴火、拾別人家的煤渣,因?yàn)檫@事兒還跟別的小孩兒掐架。屋里有個很小的炭盆,他就用柴火和那點(diǎn)煤渣點(diǎn)火取暖,很嗆,但總比凍著強(qiáng)。 小院子里有個大缸,上邊有塊木板,藺薄云常常躲在里邊。 此刻他也躲在這缸里,瑟瑟發(fā)抖。 他很害怕藺景。 藺景和藺太太不同,藺太太只會用竹戒尺打他的手心和后背,藺景卻很喜歡折騰他。會脫他的褲子,看他腿間那個小小的縫隙,會抽他的腿根兒,還會把他脫光了,再綁住雙手雙腳,丟進(jìn)一個柜子里,再聽他驚懼地哭喊。 藺景對他很壞,莫名其妙的壞。 他捂住口鼻,想讓自己不要哭出來,卻還是忍不住哭聲。缸上的木板被推開,他抬起淚光朦朧的眼睛,模糊地看見了藺景那十分駭人的溫柔笑容。 “啊,找到小老鼠了?!?/br> 他一下子驚醒了。 背上還是火辣辣地疼。 柏山客見他醒了,便拿手帕替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沒有多問,又沉默地替他擦藥。 藺薄云才被噩夢驚醒,心砰砰地直跳,仍舊害怕,想要和柏山客調(diào)笑,聲音卻輕顫著,透著nongnong的不安與恐懼,笑意便顯得十分勉強(qiáng),“我怎么在路上睡著了?” “怪我?!卑厣娇筒镣炅怂帲瓜铝搜酆?,有些煩悶,“出門不看黃歷,挑了個壞日子?!?/br> 不僅是不宜領(lǐng)證的壞日子,還平白讓藺薄云挨了頓打。 他心里實(shí)在窩火,回了家,當(dāng)即叫王晟找人扣了藺家的一船貨,沒留一點(diǎn)兒痕跡,東西三七分,他三對方七。他為的不是那點(diǎn)貨,只是想替藺薄云出氣,順帶再讓自己撒個氣。 忒氣人了,這一大家子全他娘的是二百五! 柏山客心里氣,覺著扣了藺家的貨也不夠解氣,恨不得叫王晟再把藺家碼頭上的貨物扣幾個月,扣了再私吞,全低價賣出去,氣死這幫老不死的。 全都白長個腦瓜子! 柏山客手上一下子沒了輕重,把藺薄云給按疼了,惹得他嘶了一聲,嚇得柏山客險些魂飛天外,連忙問:“我手勁兒大了嗎?哪里疼?” “你別這樣……”藺薄云皺起眉,小聲安撫他,“不疼,沒事兒?!?/br> 柏山客說:“你平時跟我伶牙俐齒的樣兒呢?怎么到他們跟前連句話都不會說了,你哪怕拿我嚇唬一下那老娘們兒,也不至于挨這頓打!” 藺薄云搖頭,“我挨了頓打,她不也嚇得夠嗆?”他又淡淡地笑,“再說了,四爺不是給我出氣了嗎?那一槍可真打我心上了。” 他也沒想過柏山客會來找他。誰知道藺太太的點(diǎn)兒這么背,正巧讓柏山客瞧見了她對藺薄云動手。這節(jié)骨眼兒上讓柏山客瞧見了,沒把她那四條老胳膊老腿兒給卸下來就不錯了。 柏山客氣頭上還能克制住自己,沒擱這院兒里開槍殺人,都得說是婚期定得好。但凡他倆婚期不是定在了這個月,藺太太少說也得丟只手。 柏山客看著斯文,內(nèi)里不知道有多狠。上陣殺敵的時候沒手軟過,什么場面沒見過,就唯獨(dú)沒見過這一大家子里的腌臜事兒。柏家家教嚴(yán),他去世的兄長們都是嚴(yán)謹(jǐn)持重的人,也都是上戰(zhàn)場的兵,不興那套欺負(fù)小孩兒的手段,平常也愛跟柏山客逗玩兒。雖然是異母的兄弟,也都對他十分嚴(yán)格,卻從不輕易和他動手,犯了錯也只是象征性地打幾下手板,打疼了就記住了,多了一下不打。 這會子他也不想讓藺薄云回去了,干脆把他安置在了主院的臥房里,東西一應(yīng)俱全,有事兒按下桌上的鈴,下人們立馬就來。 于是藺薄云就住在了柏家,這回是真不愛出門了。柏山客怕他悶著,把自個兒貼身的警衛(wèi)員給安排過去了。那小子是王晟的兄弟,叫王閔,跟王晟一個德行,只要不問話就閉著個嘴,三棒子打不出來一個屁,偏就生了個笑模樣兒,擺那兒站著都比王晟那張冷臉看著樂呵得多。 藺薄云偶爾同他說話,多問這幾天柏山客的去向,又看報紙,也差不多猜到了柏山客干什么去了,也不再多問,就換了話題。 他問柏山客家里有沒有兄弟,王閔便簡短地回答:“有。” 藺薄云又問:“怎么不見他們呢?” 都是一家子,總不能還真低頭見不著,抬頭也見不著吧。 王閔又答:“都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泵蛄嗣虼?,難得多說一句,“那回幾位爺都中了埋伏,四爺是被兄長們拼死救出來的。” 藺薄云心中不禁生出了一絲羨慕——他也說不好究竟是不是,只是覺得柏山客定然實(shí)在父母與兄長的疼愛下長大的,怪不得這樣肆意。 柏山客站在碼頭上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抱著手臂看著王晟在那兒和貨船老板交談。 他沒想跟這人多糾纏,問了幾句,在貨箱前聞了聞,就知道這是船私貨,裝了滿船的福壽膏。他鼻子靈,歸功于當(dāng)初上頭要繳煙,于是練出來了。有人敢在柏家的碼頭上走私大煙,那就是下他面子,想給他個下馬威,柏山客不急,問了這是誰家的貨,差點(diǎn)兒沒笑出聲來。 藺家的貨,采買進(jìn)貨的是藺景。 王晟一問就給問出來了,柏山客只差大笑三聲,再罵一句小癟犢子,這不就犯到你四爺手里了。 不是愛欺負(fù)藺薄云么,我今兒還非得氣氣你了。 柏山客站了出來,冷著張俊臉,對那貨船老板說:“這貨不許停這兒,換個碼頭去?!?/br> 貨船老板直擦汗,苦笑,“四爺,您甭拿我找樂了,我這兒能去哪兒啊?全四九城的碼頭都?xì)w你們柏家管呀!” 柏山客笑,“是都?xì)w我家管,所以……我家地盤上可不能出來‘福壽膏’這玩意兒啊,你愛停哪兒停哪兒,反正別讓我在這兒見到它……要么就給我扣下了,燒個干凈?!庇置嗣掳?,說,“藺家那邊好說,既然是我扣的貨,你讓他們來找我就是了。他們要是還指望著我給他們開小灶,讓他們給我完蛋踹去吧?!?/br> 他揮了揮手,沒想拿這人找樂,就讓王晟把這人客客氣氣地送走,自個兒點(diǎn)了支香煙,吸了一口,見王晟回來了,才瞥了王晟一眼,淡淡地說:“還愣著干嘛,趕緊喊人把這船上剩下的貨搬下來,找個犄角旮旯的地方給它燒了啊。” 說完吐出一口煙來,軍靴抵上來了旁邊的貨箱,一腳把它給踹倒了,箱子里的黑疙瘩就全滾了出來。 他冷笑了一聲。 把這玩意兒全他娘的燒了,讓藺家賠個血虧。 這一家子人不止欺負(fù)藺薄云,竟然還敢在他的地盤上走私煙土,簡直是活膩味兒了。 氣得他又踹了一腳貨箱,面若寒冰地看著工人忙忙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