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沉默中，唯有秋風卷動窗外葉浪。羅伊深吸口氣，重重嘆了一聲，俯下身。

    “??！”

    他直接將Omega原地扛起。突如其來的失重嚇得Nicos尖叫一聲，胳膊猛地摟住他脖頸。如上次一樣，他熟練地將青年抱進臥室，丟上床。

    “我現(xiàn)在下去買食材?！绷_伊站在床前，與Nicos目光相對，“你睡一覺，別醒來以為我又不見了。”

    陰影覆蓋全身，Omega迅速抓過被子將自己藏起來，只露出眼睛，小心地點點頭。這里的苦艾氣味實在是太濃烈，尤其床邊的巨型泰迪熊。羅伊本就心里有鬼，這一下火上澆油，堅持不住，逃出去猛地關上門。他靠著墻，掌心按在胸口，拼命深呼吸，摁住自己砰砰作響的心臟。

    昂貴的地段自有昂貴的理，想要什么東西都很容易買到。羅伊站在結(jié)賬的隊伍中，腦子里一團漿糊。明明應該緊鑼密鼓思考菜譜的時刻，眼前卻始終揮之不去離開臥室時，Omega忽然鉆進被子里，像只蝸牛將腦袋一塊蓋上，裹成球狀的模樣。

    他害羞了。

    羅伊用了整整三分鐘說服自己沒有被埃洛特的歪理荼毒，不會看什么都像引誘的信號。Nicos想他留下陪伴一會兒，開口便是。而對方什么也沒有說。

    Nico的確是個口不對心的人，但羅伊不想蠢到自我意識過剩。心率再次上升，他急匆匆結(jié)了賬，提著食材趕回公寓。

    人們在情緒極端低落時，經(jīng)常會食欲不振。羅伊知道Nicos的問題不在吃上，依然買了青年喜歡的千島醬。產(chǎn)生了嘔吐反應，多油的熱食已經(jīng)行不通，他必須另想辦法。

    將萵苣快速氽過水，烤過的蒜香面包切成小方。熟雞蛋切片，混入少許煎熱的培根碎塊。凱撒在天之靈見了會大為光火，但此時羅伊沒空想那么多。任何主食烹飪都需要時間，唯有沙拉輕松快捷，可以讓Omega先暫時填飽肚子。

    這間嶄新的廚房恐怕是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一個月之前他還嘲笑Nicos鋪張浪費。羅伊將餐盤端上桌，擦干凈手走向臥室。

    他輕輕敲了兩下門。隔了許久，后面?zhèn)鱽砝L的哼聲作為應答。一陣窸窣，睡眼惺忪的Nicos慢吞吞拉開門。輕皺的長睡衣掛在肩膀上，短褲邊緣幾乎與睡衣下擺齊平。他打了個哈欠，路過羅伊，走向餐桌。羅伊跟在他身后，低頭看看他的腿，又看看自己胳膊。如果說Omega們普遍比Alpha小一號，那Nicos是其中的迷你款。

    他沒有完全睡著，只是晃晃腦袋便清醒，拿起刀叉，將食物填入口中小心咀嚼，艱難咽下。羅伊坐在對面，沉默不語。因為緊張，他呼吸都如履薄冰，一時只聽見生菜被磨碎的咔嚓聲。

    “你生氣了嗎？”

    Nicos忽然停下，抬頭。

    “我。”羅伊不明就里，“為什么這么問？”

    他看起來像因為做錯事而惶恐的小孩。“你提醒過我，我的狀態(tài)很差。需要吃飯，需要休息，我都明白。可我就是沒力氣。”他緊緊握著刀叉，“你不該生氣嗎？我是不是活該？”

    “當然不，”羅伊趕緊搖頭，“你比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好多了?！敝皇撬琅f能從對方紅腫的眼睛看出端倪。

    “可是我很累，卻睡不著。我怕一醒來，你們就不見了?！盢icos顫抖道，“安德烈走的那天，我根本沒意識到他走了。直到我在電腦上看見——”

    “冷靜點，”羅伊察覺到不對，握住他手背，慢慢從他手里抽走餐刀，“過來。”

    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將青年拉進懷里，蓋住顫抖的身軀。每一次擁抱都讓他重新認識Nicos的身體有多瘦，趴在他身上像一只貓。

    “我夢到好多次我在演唱會上。”O(jiān)mega四肢僵硬，卻沒掙脫，“然后我醒了?！?/br>
    漫天的喧鬧隨著睜眼沉入黑暗。羅伊難以想象。他知道現(xiàn)在該做什么?！澳阋粋€月都沒出門？”他問。

    等身鏡里的Nicos極不情愿地點頭?！啊巳ゾ瓢赡谴?。”他受不了繼續(xù)等待了。

    “換身干凈衣服，我們?nèi)ズ＿呑咦摺！绷_伊說，“你可以戴帽子，但不要墨鏡，不要口罩。”

    這顯然有難度。Omega緊張地在他懷里掙扎，“我能不能——”

    “快去?！绷_伊挺直腰拉開身高優(yōu)勢，努力模仿一個Alpha的威嚴，“剩下的我來收拾?！?/br>
    羅伊將卡在沙發(fā)墊里的衣服一件件拔出來。和他們不同，Nicos是走在時尚前沿的人。羅伊每抓出一件劃開破洞和別有珠寶的吊衫，都試圖還原一遍他們在青年身上的樣子。

    一個閉門不出的人每天不停地更換衣服，怎么想都不健康。羅伊敲敲門。Nicos把自己關在臥室里的時間已經(jīng)長到足夠他將外面收拾干凈。他知道出了狀況。

    “需要我?guī)兔?？?/br>
    腳步聲自另一頭傳來，Nicos聽起來很沮喪?！安恍?，”他低聲道，“我做不到?！?/br>
    “我會陪著你的?！绷_伊耐心地等待，“天已經(jīng)黑了。如果你害怕，我們可以只去沙灘，不走海岸步道?！毖夭降酪粭l街是這座城市夜生活的中心，酒吧游戲場琳瑯滿目。白日人滿為患的沙灘因為退潮，反而略顯寂寥。

    “我沒害怕?！遍T松開一條縫，Nicos堵著門不讓他進來?！翱墒俏铱雌饋砗每植?。”他嘟囔，“那些嗑藥的也不過如此?！毖劭羟嗪冢_步虛浮。

    “既然這樣，”羅伊問，“為什么你不介意讓我看見？”

    Nicos怔住。“因為……反正你都看見比這更糟的了。”米奇描述過他醉酒時的瘋樣，聽得他想找個地洞鉆進去?！暗绻麆e人看見，我肯定會被笑話，我的粉絲也會失望?！?/br>
    “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工作？”

    他單刀直入，毫不留情，Nicos低下頭，嘴唇摩挲?！皼]有?！?/br>
    “所以你已經(jīng)不是歌手‘Nico’。你只是Nicos?！绷_伊慢慢推開門，“現(xiàn)在我是你的頭號粉絲，我想和你一起出門。這樣如何？”

    Nicos立在原地，竟沒攔著他進屋。撕開傷疤總會有點疼，但唯有如此才能長出新rou。羅伊目光掃過房間，果不其然看見一床凌亂的衣物。他第一眼怎么也分不清那三條黑色牛仔褲的區(qū)別，想幫忙疊好，然而一拿起，眼睛便撇見了下面的紅色皮質(zhì)環(huán)扣。他回頭瞟了一眼Nicos，思考了一瞬間那東西該戴在哪兒，迅速心虛地看向別處。

    “我還是不想。”Nicos背對他嘀咕道，“但算你運氣好。”

    “你說什么？”羅伊從床底下?lián)瞥鲆恢灰m子。

    “沒什么?！彼蟛搅餍强绯鲩T，“要走就快點?！?/br>
    他的逞強轉(zhuǎn)瞬即逝。

    青年將鴨舌帽檐壓得不能更低，恨不得遮住整張臉。電梯每停一次，他就僵硬一回。角落里，羅伊在人群背后抓住他，Omega的掌心竟有一輪熱汗。

    羅伊貼心建議，“你可以再靠近一點?！?/br>
    Nicos瞬間甩開他的手，挪遠了些。

    羅伊挫敗地跟在他身后走出電梯，只能看見緋紅脖頸和七分褲下被涼鞋纏繞的細瘦腳踝。獵獵秋風令樹林喧囂嗚嚎，夜幕全降，明月高懸。這座繁華的城市終日不眠，想躲開人群是天方夜譚。Nicos沒走多遠，便僵硬地停下，回頭惡狠狠向他拋了個眼神。

    學聰明的羅伊不再作孽，走上前，將帽檐抬起些許。蒼白路燈劃過Nicos半邊臉頰，投進璀璨的明藍瞳孔。

    “別……”他嚇了一跳，驚慌地伸手去攔。這里是人來人往的街上，不是安全的公寓。從旁邊走過的任何人都可能認出他。

    羅伊輕輕握住骨骼突出的手腕，搖頭拒絕?！熬瓦@樣。如果你還要停在這里，別人就會注意到了?！彼{，“跟我來?！?/br>
    他嘗到了甜頭。Nicos是個做什么事都猶豫不決的人，會被他人的意見輕易左右。只要態(tài)度稍顯強硬，很快便會順從，但前提是刺中軟肋。青年腳步匆匆跟在他身后，一邊低著頭，又忍不住偷偷左右張望有沒有人瞧過來。海風推過杜松子酒香，Alpha正在向周遭散發(fā)敵意，捍衛(wèi)自己的獵物。

    過橋穿越棕櫚樹林，行人與他們擦肩而過。任誰見了大街上一對卿卿我我的黏膩情侶都會避而遠之眼不見為凈，即使羅伊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只是高興沒有人試圖打量Nicos。隨著漸漸離開人群，Nicos緊握著他的手也愈發(fā)放松。羅伊擇了一處人煙稀少的礁石灘，在Nicos跳開以前放手。

    “你還好嗎？”他低頭湊近，小心翼翼地問?？匆娗嗄觐~前的汗水，羅伊有些愧疚，歸根結(jié)底，這是他逼Nicos做的事。

    Nicos輕輕點頭?！拔抑皇歉杏X……很奇怪。”他轉(zhuǎn)頭望向滾動的海面，“以前我的目標，是讓所有人都能看見我。你知道，越多的粉絲，越高的人氣……可是剛才，”他深深吸了一口咸腥的水汽，“我恨不得消失才好?！?/br>
    羅伊沒有體會過做名人的感覺，料想可見的未來也不會?！奥犉饋聿惶茫彼摿诵?，踩在細軟濕潤的泥沙上，“你有想過接下來該怎么辦嗎？”跨出家門是第一步，Nicos有漫長的路要走。

    “米奇把卡還給我，說希望我早日開始新生活?！盢icos坐在一塊磨圓的礁石上，搖頭?！翱晌腋静恢涝趺撮_始。從小訓練，被公司選中，出道，發(fā)專輯——我一直都在鋪設好的道路上前進，現(xiàn)在它斷了，我無路可去?！?/br>
    大小騙子。羅伊想。原來Nicos沒想拿回卡，只是為了問他的去向才出門?！皼]關系。生活并沒有一個‘開始’鍵等你去按。”他撿起一塊石頭打出水漂，“你已經(jīng)比這座城市的絕大多數(shù)人領先太多了——我不敢保證十年后的我有那么一套公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能每天睡到自然醒。”

    海風中傳來低笑。“羨慕我？如果我告訴你，我不只是被開除，是被人搶了資源?！盢icos自嘲地呵了一聲，“而且罪魁禍首，正好是安德烈的情人呢？”

    羅伊丟石頭的手停在半空?！啊叟丁！彼詈蟾筛傻乇锍鲆痪?，“這是哪個網(wǎng)站的電視劇預告片？”

    “我說得太多了?！盢icos抬頭望向天月，“不過，你看起來對這些事沒興趣。你的播放列表還是母語歌曲?！?/br>
    “畢竟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安德烈是誰，”羅伊聳肩，“我只是Nicos的頭號粉絲?！?/br>
    “閉嘴?！?/br>
    遠離鬧市區(qū)，夜幕籠罩林海，伸手不見五指。即便如此，羅伊仍然看見一點淺淡的殷紅。

    “我是說真的?！彼J真琢磨，“就算米奇，喜歡的也是那個‘Nico’。全世界只有我認識Nicos，不是我還能是誰？”

    “……蠢貨?！彼犚奛icos悶悶的聲音，“我有時真搞不懂你?！?/br>
    “那就怪了?！绷_伊不解，“我的朋友都說我太好懂了?！?/br>
    遠處酒場喧鬧，想必米奇今晚開張也是大豐收。然而林海下的黑暗寂寞，只聽得見石塊一顆又一顆咕咚破開波浪。

    “你在C家打工，”Nicos忽然開口，“工資多少？”

    “一般般，只是兼職體力活?！绷_伊活動胳膊，用力拋出石塊。他現(xiàn)在比剛來時拋得遠得多，“為什么問這個？”

    “我有一份工作給你?！盢icos抬頭，“過來幫我做飯。你知道我現(xiàn)在吃不了其他東西。工資好商量，每周結(jié)算。如果學校有事，以你優(yōu)先。”

    聽起來都要完美到是個陷阱?！澳愦_定嗎？”羅伊驚訝地停手回頭，“我不是專業(yè)的——”

    借著月光，他有一瞬間以為Nicos瞳孔氣得豎起來了?！昂冒??！彼e雙手投降?！拔曳浅８吲d?！?/br>
    Nicos愉快地哼了一聲，又縮了回去，腳趾撥弄沙子?？蓯旱挠绣X人。羅伊想。但這樣他就能經(jīng)常見到彼此。對方必然不知道他這點心思。

    酒吧里震耳欲聾的音樂穿梭過海風，落到海邊時已細不可聞。Nicos回頭望向鬧區(qū)，眼中若有所思?！澳鞘恰鍌愃沟穆曇??！彼f。

    “誰？”羅伊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

    “一個從個人到曲風都和我重合度很高的歌手?！盢icos彎腰撿起一片貝殼，咔嚓掰碎，“我以為他在你們之間很流行？”

    “我想是吧。”羅伊回憶，“上次辦社團活動時，的確有人吵著要放他的歌……但我對流行音樂一無所知?！?/br>
    Nicos打量著他，哈了一聲?！八隳愫眠\。”他丟掉貝殼，輕飄飄轉(zhuǎn)過頭，“否則我就殺了你?！?/br>
    羅伊心里打鼓覺得他應該只是玩笑，但從Nicos身上的確爆發(fā)出一瞬危險的氣息。他回頭掃了一眼遠方琳瑯燈火，如過往每一日，三三兩兩的人們聚集在酒吧街上，燒烤攤煙火繚繞，十字路口人來人往，青年們隨著鼓點聚眾斗舞。璀璨燈火照不到的大海，只有星星沉溺其中。

    “等等我！我真沒聽過他的歌，”他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Nicos早已往回走，匆匆追上，邊跑邊喊，“我只喜歡你一個！”

    “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