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最終還是將那封信夾在一盒巧克力中還給了女孩兒，是杜成遠給他出的主意。

    小狗感謝了女孩兒，解釋說，給自己剝糖的人已經(jīng)有一個了，足夠了。這些話杜成遠沒有教給他。

    女孩兒出院的那天，在床頭留下了三枝盛放的向日葵。沒有姓名、沒有任何聯(lián)系方式，她尊重了小狗的選擇，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擦肩而過，只需要留下這一束祝福，就已經(jīng)是最美的了。

    除了擦肩而過的，還有久別重逢。小狗居然在杜成遠的診所里看到了三十六號，之前悄悄將Anton這個名字透露給他的那個男孩。

    遇到三十六號是在職工食堂，擁擠的人群里一閃而過，但小狗一眼就認出來了。幫助過他的人，他總是記得格外清晰。

    小狗還清楚地記得，這個男孩像極了小貓，總是膽怯畏縮不敢看人，也有個哥哥，可是早早就不在人世了，男孩識字，心地也善良，小狗經(jīng)常在心底惋惜他的命運。

    小狗幾次張了嘴卻想不出該喊什么，他不知道男孩的名字，卻更不愿意叫出三十六號這個數(shù)字。最終他還是穿過人群拽住了男孩的衣袖。男孩回頭認出小狗的那一刻，給了小狗一個充滿陽光的微笑。那是之前在妓院里時小狗從來沒有在這男孩臉上見到過的。

    男孩說杜成遠將他贖了出來，安排在診所的收發(fā)室工作，每天分發(fā)一些包裹信件，還安排他住進了職工宿舍，他有了很多新的同事和朋友，生活在一天天好轉。

    男孩兒之前那嘶啞得幾乎說不出話的嗓子也好了很多，雖然依舊黯淡粗糲，但吐字已經(jīng)變得清晰響亮了。男孩說是杜成遠出錢給他安排的手術，后續(xù)治療也一直沒有中斷過，再過一半年就能恢復個八九成。

    關于三十六號，小狗只在去救小貓之前給杜成遠匆匆提起過一次。

    那天站在醫(yī)院走廊上，小狗盯著杜成遠辦公室的方向愣了許久。這個男人說的總是很少，也從不會把他當作個附屬品過度保護起來，而是鼓勵他自己向前走，去經(jīng)歷所有應該經(jīng)歷的，變成一個更好的更完整的人?？墒撬客白咭徊?，這個男人就會在身后默默幫他做好一切善后工作，填平溝壑、架起橋梁，讓他每次回首時，都會看到那條不堪的來路早已經(jīng)變成了陽光大道。

    小貓的病情也在好轉，原本一早一晚每天兩次的漲奶已經(jīng)減少到了早晨一次，圓滾滾的rufang也消下去了不少。堅持用藥之后尿道炎也在消退，很少再見到他使勁兒地蹭小雞雞了。

    杜成遠給小貓買的內褲都一定要挑純棉的材質，每次清洗都用無刺激的嬰兒洗滌劑洗得干干凈凈的，再在太陽下面曬得透透的，最后還要用手揉得軟軟和和的。

    兩個孩子已經(jīng)開始學習寫字了，很有熱情也很認真。只是小貓總是咬鉛筆桿，幾周下來字已經(jīng)認識了不少，鉛筆也咬壞了許多。

    杜成遠徹底變成了奶爸，原先用根鋼筆都要買最好的牌子、最合適手感的大老板，現(xiàn)在看著被小貓咬壞的鉛筆發(fā)愁，扔了吧太浪費、繼續(xù)用吧怕上面的碎木屑碎石墨被小貓吃進嘴里去，最后只好收起來自己用，辦公桌上屯著一堆破鉛筆，一看就是個帶娃的家長。

    杜成遠每周再忙都會抽出兩三個晚上給小貓講睡前故事，那是小貓最幸福的時刻，哥哥和爸爸陪在身邊，三個人一起穿梭遨游在各種各樣的奇幻世界里。

    小貓說話也好了很多。他從來不是弱智，只是之前除了哥哥以外沒人跟他好好說話，小狗也害怕自己嘴里那些污言穢語影響到小貓，和小貓的聊天也很有限。這使得他的語言系統(tǒng)發(fā)育嚴重滯后，性格上的自閉更是讓他的表達交流問題雪上加霜。自從回到了這個家里，他的性格越來越開朗，雖然還是個膽小的貓貓，但已經(jīng)變成了活潑又膽小的貓貓。只要他想說話，無論說得多么七零八碎多么絮絮叨叨，杜成遠和小狗都會耐心地等著，鼓勵他表達完。

    只要杜成遠不熬夜加班，每次小貓睡熟了，小狗都會輕手輕腳地溜進杜成遠的臥室，縮進杜成遠的懷里。小貓房間的監(jiān)聽器永遠都擺在杜成遠床頭，每天晚上睡前杜成遠都要仔細檢查好是不是還正常運轉。小貓小狗的成長經(jīng)歷太特殊，杜成遠不愿再讓他們出一點兒意外。

    生活好像一直在向著更美好的方向前進，只是過去卻半點兒無法改動。小狗偶爾會在夢中夢到自己還在妓院，夢到一些沒有面孔的人壓在自己身上，然后杜成遠忽然推門而入。好在每當小狗驚醒的時候都有杜成遠寬厚的胸膛包圍著他，他會在杜成遠的心跳和體溫中很快恢復平靜，繞開過去那個深坑，開啟下一個夢境。

    小狗和同事們相處得也不錯，他對人禮貌友好，只是總不愿和其他人深聊。他心中多少有個坎兒，怕聊起過去的經(jīng)歷時自己無言以對。

    人最難面對的往往不是未來，而是過去。未來是我們還有機會去把握控制的，而過去再多的遺憾都只能嘆息，再多的黑暗都只能任其將我們吞噬。所以對于一些往事，人們總是不想直面，而想躲開。

    可有時候就是這樣，人越躲著什么就越會來什么。小狗像平常每一天一樣打掃著病房，一間單人病房里，忽然就有個病人叫了個熟悉的數(shù)字，十二號。

    這個數(shù)字是烙印在小狗心頭的傷疤，他永遠不會忘記。

    小狗猛地抬起頭來。

    “果真是你啊?！啊∫粋€滿臉胡子的男人正猥瑣地望著他。

    小狗十幾年來接的客實在太多，他完全想不起來這樣的一張臉何時出現(xiàn)過。

    但胡子男好像卻對他印象深刻。

    “生意不好做嗎？現(xiàn)在轉行掃地了？生意不好做找叔啊，叔照顧你生意。”

    小狗很勉強地笑了笑，低頭繼續(xù)打掃。

    “呦這還害羞起來了，之前你舔爺?shù)膉iba的時候小嘴兒可是靈活得很啊，沒見你會害羞啊。”

    小狗沒有抬頭，他匆匆收拾了垃圾，打算躲開胡子男的糾纏。就像躲開那無法面對卻也無力辯駁的過往。

    但這舉動卻激怒了胡子男，一個曾經(jīng)被自己壓在身子下面的賣的，還敢扭臉走人了。胡子男一把拽住了小狗的手腕。

    小狗情急之下為了掙脫不小心碰倒了腳邊的垃圾桶，垃圾灑了一地，桶也骨碌骨碌滾出去好遠。

    之前給他們培訓過的清潔工前輩王奶奶正在走廊上擦扶手，聽到動靜趕緊來到了病房查看。原以為是病人發(fā)生了意外，沒想到卻是見了這樣一副場景。

    “誒這位先生，我們員工做錯什么了嗎？您干嘛抓著他?！薄⊥跄棠谈悴磺宄顩r，也不好拉偏架。

    “呦我還不能碰了現(xiàn)在。”　胡子男正在氣頭上，打算羞辱一下這個不聽話的“賣的“，他指著小狗問王奶奶：”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嗎？“

    “干什么的？“　王奶奶翻了個白眼。”清潔工嘍，我還能不知道?！?/br>
    “我說的是以前！你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嗎？“　胡子男不依不饒。

    “先生您是來住院的還是查戶口的啦？“　王奶奶現(xiàn)在大概搞清楚了，小狗根本就沒做錯什么，是這個胡子男無理取鬧欺負人。她上前扯開胡子男攥著小狗胳膊的手。

    但胡子男并不氣惱，反而頗為神秘地說：

    “我告訴你吧，他以前是賣的！是站街的！“　胡子男很得意地等待著聽眾的反應。

    小狗退到了角落低下了頭。對，說得沒錯，他之前就是賣的，要他如何反駁呢，這都是他洗不掉的過去，他想要遺忘，卻有人非要提醒他重新回憶起。

    他甚至開始懼怕，或許很快所有的同事都會知道，再也藏不住了。

    可想象中的驚呼或是嘲笑并沒有到來。倒是聽見了王奶奶劈里啪啦算盤珠子一樣的數(shù)落。

    “這位先生精神科在三樓的呀，這里是內科內科！您是不是走錯了啊，從精神科逃出來的吧？要不要叫保安把你抓回去?。∧阍谶@里sao擾我們的員工，要不是精神病就得送警察局的！“

    胡子男被這意料之外的一頓猛烈炮火攻擊搞得一時語塞，結結巴巴臉紅脖子粗地說了句：

    “你！好……你等著，一天是婊子，一輩子是婊子，你想躲也躲不了，你身邊所有的人都會知道你曾經(jīng)被多少人壓在下面睡過！”

    小狗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這句話直直戳中了他最隱秘的傷口。擺脫不了的過去，躲不開的陰影，和倍加珍惜的身邊人。

    王奶奶拽著小狗就要往外走。

    小狗卻停下了腳步。

    他知道，這次如果躲了過去，這道坎就不會再有勇氣邁過了，自己將永遠畏首畏尾逃避往事。胡子男的話雖然難聽，但卻實實在在提醒了他，讓他明白他不僅僅有一段不堪的往事，還有一路陪在他身邊的至親。

    為了那些他在意的人，他必須讓自己變得更堅強更陽光。小狗走了兩步上前很有禮貌地點了頭。

    “先生，您說的一點兒沒錯，我之前就是賣的，現(xiàn)在轉行了，就像您看到的，在這里做清潔工。人總是會變的對嗎？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就像你在住院之前是個健康的人，現(xiàn)在卻變成了個病人不得已住在這里，您也不愿意不是嗎？“

    小狗想起了杜成遠堅實的臂膀，他的愛人想盡辦法讓他重拾面對生活的勇氣，讓他學會如何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站起來，他又怎么能在這種時刻退縮。

    “您如果想要去告訴這診所里的每一個人您就去，如果他們來問我我也會點頭承認，可我不相信有多少人有興趣聽一個完全不相干的故事，更不會花時間精力專門記下去證實，每個人都忙著自己的生活，多么無聊的人才會抓住這些不放?！?/br>
    胡子男指著小狗半天說不出話，他知道小狗在含沙射影，但他卻沒想到之前那個在他身下唯唯諾諾只會叫床的小婊子現(xiàn)在能說出這樣的話。

    “之前為您服務是我自愿的，所以我再見到您依舊對您禮貌也從不記恨您，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做那一行了，也就是說，您對我這樣的糾纏和語言上的羞辱我已經(jīng)不再自愿承受?！?/br>
    小狗說完后很從容地俯下身把地上散落的垃圾重新掃到一起裝進垃圾桶。他心中曾經(jīng)那些紛亂又骯臟的情緒此時也像這些垃圾一樣，被悉心整理好，歸置進一個角落。很多記憶和垃圾一樣不會憑空消失，逃開總不是辦法，把它們歸置歸置各得其所，才能讓生活井井有條起來。

    他再也不害怕了。

    繞不開的過去是一個深淵，拼命往里填塞還是填不平，要么躲避、要么被其吞噬?？苫蛟S根本就不用試圖去填平它掩飾它，自己架起一座橋翻越過去就可以了。

    他已經(jīng)與自己的過去和解了。與養(yǎng)父家里的阿狗、與妓院里的十二號。

    從病房出來的路上王奶奶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世道艱難，賣啥不是賣，我還賣過包子饅頭烤紅薯呢。

    小狗捂嘴笑得臉通紅，午后的陽光剛好從走廊盡頭的窗戶灑進來，照得人由里到外暖融融的。原來把心里所有的角落都拿出來曬一曬太陽，是那么好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