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要不要去染個黑發(fā)
秦正的病情惡化得比想象中更快,本以為只是單純的高血壓,在短短半個月里迅速發(fā)展成了腦血栓。當(dāng)一天夜里,劉文慧拖著疲憊的身子去廁所里換水盆回來時,就看見秦正左手像是枯枝般搭在病床的欄桿上,腦袋歪歪向一側(cè),下巴上的口水反射著微弱的燈光,身上散發(fā)著一股腥臭。劉文慧顧不上臟污,趕緊握住秦正的手,可不管問什么話,躺在床上的男人都沒有回應(yīng)。劉文慧哭得滿臉涕淚叫來醫(yī)生后,秦正被迅速送去了檢查。一夜間滿頭白發(fā)的女人癱坐在地上,那里還有她昔日英俊的丈夫失禁漏在地上的尿液。她顫顫巍巍地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正和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白毛妖女混在一起。這么想著,她心中的悲憤漸漸只剩下了無盡的濤濤怒火,一把抓起手機撥了過去。 電話只響了一下就被接起,那頭很快傳來兒子迷糊的聲音:“誰的電話?” 劉文慧正打算開口,便聽到那妖女答道:“打工的朋友打來的,好像有急事,我出去接就行,你繼續(xù)睡吧。” “什么?你在做什么?快讓阿峯接電話,你憑什么替他接電話?”劉文慧怒吼著,對方卻像是聽不到似的,一陣腳步后,才回答:“阿姨,請問又有什么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如果是急事的話,我可以過去幫您?!?/br> “開什么玩笑,這是我們母子之間的事情,把阿峯叫出來!我和你沒話可說,讓他出來接電話!”近日來的疲勞壓得劉文慧喘不過氣,而秦薰就像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出氣筒,讓她將積累下來的怨氣與壓力全部化作怒氣發(fā)泄出去。 電話那頭輕輕嘆了口氣:“我給您送過錢——是我自己攢下來的錢,也問過您需不需要幫助,我朋友的父親是神經(jīng)科大夫,說不定能幫上忙,我自己也比秦峯空閑,白天可以過去幫忙。您都拒絕了,現(xiàn)在沖我發(fā)脾氣有什么用呢?” “這是兩碼事,”劉文慧咬牙切齒,粗糙的手將老年機捏得嘎吱作響,“我要跟我兒子說話,快讓他接電話!” “阿姨,也請您站在我的立場上想一想。您一見到他就是讓我們分手,微信也三句不離催婚,我怎么可能讓你們單獨聊呢?”秦薰語氣平淡,“如果沒有急事的話,我就掛電話了?!?/br> “等等!”劉文慧終于軟下態(tài)度,深呼吸,腥臊的氣味令她眼角濕潤,“阿峯他爸,我丈夫……又暈過去了,你快帶他來看看吧,拜托了。” 另一邊,秦薰握著手機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該怎么辦?如果現(xiàn)在答應(yīng)了,叔叔會不會被劉文慧說動;但如果不答應(yīng),這件事遲早會暴露,萬一秦正出了什么事,連最后一面都見不到,叔叔還會原諒他嗎?額角突突地跳,他清晰地聽到自己關(guān)節(jié)清脆的聲音橫穿大腦,還有幾乎聽不出是自己的、低沉、像是安靜地沸騰的熱水似的聲音回答道:“我知道了?!?/br> 他說不清自己是用什么心情走到床邊,將對方搖醒,然后平靜地陳述從劉文慧那里聽來的話。再看著秦峯剎那間沒了血色的臉,沒有錯過他眼里一瞬閃過的懷疑。秦峯迅速穿好衣服,火急火燎地走到門口,這時沒有車的弊端就出來了,兩人不得不在深夜的小區(qū)門口,迎著寒風(fēng)等了近十分鐘,才打到一輛出租車。這期間,以及前往醫(yī)院的路上,秦薰都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默默地坐在秦峯身邊,握住他的手,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反倒是秦峯,一路上明明自己慌得不行,卻不停地說著“沒事的”、“放心”、“交給我”。 到了醫(yī)院時,大廳的燈已經(jīng)暗了下來。劉文慧孤零零地佇立在門口,弓著背揉搓凍得通紅的雙手,在看到秦峯的身影時,她就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伸展著身子大聲招呼他們進醫(yī)院。秦正的病房在二樓,聽她說是終于穩(wěn)定了下來,才敢下樓等他們。說是好了些,但看著手臂上插著管子,鼻子里塞著呼吸器,胸口還貼著幾片方方正正的白片、連著“滴滴”起伏的心電機,面色蒼白的父親時,秦峯還是不由得紅了眼眶:“爸。” 秦正閉著雙眼,他也六十多了,卻因為一副英俊深邃的容貌和溫文爾雅地談吐頗受附近老太的歡迎??涩F(xiàn)在他眼底地凹陷因為多日吊水而腫脹,整張臉都像是吹了氣的氣球,四肢像香腸似的繃緊干燥的皮膚,胸口卻是一根根肋骨鮮明地掛著一層薄皮?!敖裉煸缟线€好好的,突然就這樣了,大小便也控制不住。”劉文慧說。 秦峯這才注意到母親的衣服下擺濕漉漉的,飄出一股淡淡的腥味。他說:“媽,您先去換件衣服吧,這里有我們守著?!?/br> 經(jīng)他提醒,劉文慧才這夜第一次給了一直像個幽靈似的跟在兩人身后、一言不發(fā)的秦薰一個眼神。她搖搖頭:“不用了,這點時間媽忍忍就過去了。要是因為這種事情,錯過了你爸最后一面,我……”說到這里,她似乎已經(jīng)能看見漆黑的棺材,煞白的墓碑,還有一層層黃土鋪灑在她丈夫的身上,忍不住掩面痛哭。 “媽,您就別擔(dān)心了。醫(yī)生不也說了?情況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了,只要不出意外,好好吃藥就能康復(fù)的,您放心吧。再說了,這點時間您著急也沒辦法,萬一您再感冒,兩個人都倒下了怎么辦?”秦峯安撫著劉文慧,好說歹說終于將她送上出租車。劉文慧走緊緊握著兒子的手,說:“mama現(xiàn)在只有你了,你可千萬別和你爸一樣,留我一個人呀!”秦峯連連答應(yīng),她才抹著淚,戀戀不舍地回去了。 送走劉文慧后,秦峯依舊沒有時間休息,他從醫(yī)生那里聽說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兩天前經(jīng)過手書,到了早上秦正的病情已經(jīng)完全安穩(wěn)下來,連第二天出院的準(zhǔn)備都做好了。可是到了傍晚,秦正幾次說是想要去廁所,醫(yī)生說了得忍到第二天才能起床,這之前先用便盆忍忍。然而秦正精神清醒了,也不能再忍受連排泄都要妻子伺候的事實,看著劉文慧提著尿壺去廁所時,他再也忍不住,正想爬起來,就頭一暈,摔倒在床上。等劉文慧出來時,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不過也是他運氣好,摔倒時恰好撞在欄桿上,沒摔下床去才撿回一條命,不然就不是這么簡單了。 秦峯坐在病床邊,看著日漸蒼老的父親,說不清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摸了摸秦正鼓脹地手指,輕輕握在手心里揉了揉。秦正像是沒有感覺,醫(yī)生說這是腦梗的癥狀之一:四肢感覺麻木。他的手上不知從哪年,從秦峯幾歲開始,就冒出了皺紋,層層疊得地覆蓋在關(guān)節(jié)處,握著報紙時會皺巴得像是一枚核桃。 “叔叔,我倒了水?!边@時秦薰端著兩杯水進門,將自己的外套披在秦峯肩上,“你明天還得上班,今天我留在這里,你先回去吧。” “一天不睡,沒事的?!鼻貚o掀開外套的一角讓他進來。醫(yī)院里,白熾燈上停著兩只交疊在一起的蛾子,兩人依偎在一起,才勉強抓住一絲溫暖。秦薰問:“你沒什么想問我的嗎?” “問你什么?”秦峯垂著眼皮,眼里寫滿了困倦。 “沒有就算了?!鼻剞拐f。秦峯“啊”了一聲,點頭道:“對了,我母親問我打算接下來怎么辦。我說爸現(xiàn)在病成這樣,雖然醫(yī)生說了只要不刺激他、安心養(yǎng)病就不會出大問題,但我母親她一個人肯定照顧不過來,就考慮送她們?nèi)ヰB(yǎng)老院。加上這次的手術(shù)費,養(yǎng)老院又是一大筆費用,我們的家可能要推遲了,行嗎?” 秦薰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驚愕地張大了嘴。秦峯見狀有些難為情地?fù)噶藫刚菩模骸霸趺戳耍课沂窍氲任腋赣H醒來,然后好好跟他也聊一聊——之前都只跟我母親說了,剛才送她走時,她也跟我說了關(guān)于你的問題,”沒有注意到秦薰突然緊繃的身體,他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了下去,“她態(tài)度好像也軟化下來了,上次來找她時明明氣成那樣,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這次突然就跟我說:如果一定要在一起,也沒關(guān)系,只要瞞著父親就行。她是這么說的,但我們之前聊的時候我也說過,不管結(jié)果如何,不認(rèn)可也沒關(guān)系,我不想讓你當(dāng)我的‘地下情人’。” 他一連串說得秦薰有些頭暈,不禁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干眨著眼睛聽秦峯帶這些尷尬地說著自己的“未來計劃”。他的手指微微曲起,撓了撓秦峯的手心:“為了讓你爸對我印象好一點,我要不要去染成黑發(fā)?” “為什么?”秦峯驚訝地反問,隨即想起在學(xué)校里王主任說的話,無奈道,“你這是天生的,沒必要去染掉。再說,我很喜歡你的白發(fā),尤其是在太陽下,像會發(fā)光一樣。” “哦?!鼻剞鼓橆a微紅,“那我到時候該怎么說?” “你就保持這樣就行了?!鼻貚o說,“重點是讓他知道我喜歡你,沒法跟女人結(jié)婚。” “你說什么?” 蒼老的聲音響起,屋內(nèi)突然沉寂下來,只有心電儀發(fā)出的“滴滴”聲,和逐漸粗重的呼吸聲。秦峯遲鈍地轉(zhuǎn)動著眼珠,躺在床上地秦正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來,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盯著兩人。他的嘴唇發(fā)著抖,一張開就能看到一口泛黃的牙齒:“你說、你沒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