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愜意
秦薰十分慶幸自己沒再點咖啡,因為當他說完那番話,一杯冰涼的檸檬水就潑到了他身上。下次和這個阿姨見面,或許他得多帶幾身衣服,他看著劉文慧匆匆離開的背影,如是想。沒錯,這次見面只是他踏出的第一步,他可沒打算吃了這一次閉門羹就退縮,一想到和秦峯的新婚生活,就渾身都是干勁。 面對服務員第二次慰問,他只借用毛巾擦干了頭發(fā)和皮膚。所幸今天外頭天氣不錯,他提著衣服出去曬了會兒太陽,衣服也就干得差不多了。他一回來就去酒吧報道了,距離晚上的演出還有一段時間,他想了想,干脆回家拿上琴箱往一個方向走去。深紅的磚瓦圍起的墻內(nèi),冬日雪水化去,融入棕紅色的土地里,五米高的老銀杏樹枝上生出新綠色的萌芽,約米粒大的綠色小花碎簇生成半根小指長的葇荑,沉甸甸地垂著頭。長長的影子將寬敞的道路一分為二,往來的人手里總是抓著一本書、或是一沓資料的,連走路的時間都嫌浪費似的腳下生風,匆匆地從一棟教學樓穿梭進另一棟里。 秦薰剛走到門口,就被門衛(wèi)攔住:“訪客在這里簽個字,有預約嗎?”他的手機正嘈雜地播放著短視頻女主播尖銳的呼喊聲,秦薰不得不再問一遍才聽起他說了什么。 “什么預約?”秦薰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地歪過腦袋。 “不是學生不能進去昂,最近拐賣啥的都上新聞了,學校管得嚴著呢?!遍T衛(wèi)將別在耳朵上的圓珠筆拿下來,“啪嗒了一聲按出濺水的筆芯往他面前一推,入校登陸簿的邊角泛黃微曲,表格的左下角記著一串菜名。門衛(wèi)注意到他的眼神,手指點了點頁面反復強調(diào):“別看了,要進去就得登記!” 秦薰“噢”了聲,簡單記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機號碼,剛想寫身份證號時登記簿就被門衛(wèi)收了回去。大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繼續(xù)將臉埋進那四四方方的小屏幕里,秦薰趕在主播第三次喊“哥哥”前,快馬加鞭地離開了保安亭。 進了大學,他才忽地想起雖然秦峯去過他打工的酒吧——那是一段不太愉快的經(jīng)驗,但也拉近了兩人的關系——自己卻還沒來秦峯工作的地方好好看過。一種莫名的喜悅涌上心頭,他感覺腳步輕盈了,背上的琴盒也不那么沉了,四處轉(zhuǎn)悠著往離大門最近的教學樓走去。爬滿了蔥綠色藤蔓的四層建筑前,立著一塊比秦薰高出半個頭的地圖。他回想著飯桌上秦峯偶爾提起的工作上的事,跟著地圖很快就找到了那棟紅褐色的三層建筑。一踏入建筑,首先撲面而來的一陣熱風,空調(diào)打得太熱了,讓人有些頭暈,不禁懷疑這種環(huán)境下怎么能學得下去。果然,學生們偷偷將窗戶開出一條縫,頭暈腦熱了,就去吹吹風,然后趁著老師來之前將縫再封上。 木質(zhì)的地板輕輕踩上去就會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細小的灰塵浮在空中,渡上一層白茫茫的光。紅木制的扶手打了蠟,亮得連自己的倒影都能清楚看到。上了二樓,拐進走廊,經(jīng)過四間研究室,一扇冷棕色的木門上掛著寫有“秦峯”二字的名牌。秦薰眼前一亮,正打算推門,門就從里側(cè)打開了。一個黑發(fā)的漂亮青年與他裝了個正著,漆黑的眸子水潤,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長長的黑發(fā)挽起在腦后扎起一個小啾啾,剩下扎不進去的則隨性地貼在脖子上。白皙的脖子裸露在外透出青筋,與深邃的鎖骨一起沒入單薄的衛(wèi)衣里。他給了秦薰一個淡漠的眼神,對著屋內(nèi)又說了句:“謝謝教授,我先回去了。” 屋內(nèi)傳來秦峯的聲音:“好的,你回去改改,下周再拿來就行。” 陌生青年離開后,秦薰躡手躡腳地躥進門內(nèi)。首先聞到的是墨水混雜著一點點發(fā)霉的氣味,辦公室并不算大,除去一張辦公桌、一臺四層的書架,墻上掛滿了卷軸——字體潦草,寫著秦薰看不懂的東西。大概是卷軸太多掛不下,照得到陽光的墻角還整整齊齊地堆放著墨綠色皮的幾十捆卷軸。辦公桌旁除了秦峯自己的椅子,還有一張應該是方便學生坐著交談而放置的椅子,上面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塊坐墊。桌子一角放著兩只杯子,一只靠近秦峯手邊,里頭只剩下小半的茶水,另一只則冒著熱氣,滿滿當當?shù)囊槐G貚o背對著門埋頭學術,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到來。秦薰于是起了惡作劇的興致,壓下腳步和呼吸,一步、兩步,悄無聲息地接近到距離秦峯只有一步之遙。男人的呼吸、筆頭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秦薰突然有些困,鼻子也有點癢,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就是這一下,秦峯古怪地回過頭。雖然下他一跳的計劃失敗了,但秦峯還是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時候來的?” “來玩,你想我了嗎?”秦薰一把抱住他,檸檬水清新帶著些酸意的氣味瞬間將男人包裹。“嗯,想了?!鼻貚o下意識嗅了嗅他身上的清香,一邊確認門關好了,一邊摟著秦薰的腰問,“你身上怎么有股檸檬味?” “噢……”秦薰眼珠子一轉(zhuǎn),“可能是空氣清新劑吧?我剛過來的路上去了趟寵物店,想給查嘎買根磨牙棒。店里有好多大狗,聞到我身上的狼味,全圍了上來又舔又蹭。出來的時候店長給我噴的,好聞嗎?” “好聞。查嘎還會長牙嗎?狗用的磨牙棒是不是不太夠?我晚上回去時彎一趟菜市場,問問有沒有多的牛骨頭,還得買rou呢?!鼻貚o笑得合不攏嘴,“我回來的那天去菜場,不是讓你去買青菜的時候,我去買rou了嗎?店主一看我就說漏嘴,喊我‘rou祖宗’,然后一邊給我稱rou,一邊說自己賣rou那么多年,第一次見這種三天兩頭買幾十斤rou的人,家里是有多少人啊。我可不能跟他說家里養(yǎng)狼,就笑著糊弄過去了,下次還是說家里養(yǎng)了好幾條狗吧?!?/br> “跟他說不就好了?”秦薰不解。 “那可不行,連狗都有些不能養(yǎng)在城里的品種,更何況是狼?暴露了可是犯罪的,你也別跟人家說。”秦峯說。 “我才不說呢。那我們……”的關系不犯法,為什么不能跟別人說呢?秦薰盯著桌上厚厚的資料,無聊地趴在桌子一角。指尖貼在熱騰騰的馬克杯上,將說到一半的話咽回肚子里,咕嚕咕嚕轉(zhuǎn)了一圈:“你在看什么呀?” “你有興趣嗎?”無論到了幾歲,人在談論自己的興趣時總是會像個孩子似的讓眼里盛滿星光璀璨,侃侃而談。秦峯也不例外,他將一本手掌厚的書攤開,指著上面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文字說著秦薰聽不懂的話。纖長的睫毛一顫,越來越重。好累,他偷偷想。 “所以我假設……哎呀?”秦峯注意到了他暈乎乎的表情,透白的皮膚在陽光下曬得桃紅。他無奈地往前傾了傾,遮去過分明媚的陽光落下一片淺淺的陰影,將秦薰額前的劉海撩開些許,正打算將嘴唇印上去,門外就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門“咚”的一下被推開,搶先不請自來的是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油光閃亮的額頭上貼著幾根黏糊糊的頭發(fā),橫向?qū)捄竦谋亲由祥L著一顆葡萄籽似的痣。王教務,上個月原教務主任退休后成功晉升成主任,帶著三五個其他教授走秦峯的辦公室,也不管他在干什么,扯著洪亮的嗓門大喊:“秦教授啊,休了一個多月,現(xiàn)在回來感覺怎么樣?” “謝謝您的關心,如您所見,我正在著手下一項研究?!鼻貚o連忙起身,有意無意地將秦薰擋在身后。 “嚯,那就好。之前看你休了那么久的假,還以為是出了什么精神問題,去休養(yǎng)了呢。” 王主任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他來這里并不是來關心這個不討人喜歡的教授的,他朝門外招了招手,一個年輕貌美的女生走進屋里。他一手拍了拍女生的背說:“這是新來的小薛,秦教授之前不是一直說這離你教室太遠,想要換個辦公室嗎?正好小薛入職,你趁這個機會搬去304的辦公室,地方也比現(xiàn)在大。” “呃……我現(xiàn)在這個辦公室挺好的,而且……”秦峯尷尬地環(huán)顧著周圍墻上掛著的卷軸和整整一柜的資料,“304是集中辦公室吧,東西放不下吧?!?/br> “擠一擠總能放得下的,讓他們加張桌子就行?!蓖踔魅握f,“小薛啊,你去整理整理一會讓人給你搬過來?!?/br> “可是……”秦峯說到一半,就被王主任打斷:“秦教授啊,我一直都覺得你和人交流得太少了,這是個好機會,和同事好好交流交流,把你陰沉的毛病治治!”他這么說著,就像是看不到秦峯臉上的困擾似的,安排著那兩個跟在身后的年輕教員開始搬東西。 “難道大學里流行不經(jīng)許可就亂動別人的東西嗎?”秦薰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起身來,慢慢走到王主任面前。他比王主任高出足足一頭,陰影落在他油亮的額頭上,王主任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你是什么人?秦教授,這是你管的學生?頭發(fā)染成這樣,這是蔑視校規(guī)!” “我這是天生的?!鼻剞咕砥鹱约旱拈L發(fā)輕輕一揮,洗發(fā)水清新的味道撲鼻而來,“你還沒回答呢,秦教授同意搬出去了嗎?” “小薰!”秦峯匆匆擋在兩人中間。就在秦薰不滿地撇嘴時,卻聽他說:“王主任,我很喜歡現(xiàn)在這個辦公室,并不打算搬出去。雖然很對不起薛小姐,但是我畢竟在這里也呆了五、六年了,一時間讓我搬出去是不太可能的。而且薛小姐既然是剛?cè)肼殻绕鹞覒摳枰c同事接觸的時間與機會不是嗎?對不對,薛小姐?”他禮貌地對女人笑了笑,后者靦腆地扯了扯王主任的袖子小聲道:“舅舅,我去樓上的辦公室就行……” 王主任臉上的面子掛不住了,留下一句“既然小薛這么想,那我也不多說什么”,久匆匆?guī)е穗x開了,臨走前還不忘瞪了秦峯一眼。 等匆忙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秦峯才松了口氣,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頭發(fā)。秦薰半跪著趴在他膝蓋上,像只忘了自己的體型向主人撒嬌的薩摩耶,用臉蛋蹭了蹭秦峯的手心:“怎么了?” “我還是第一次說這種話,要是你不在,我可能就老老實實搬出去了?!鼻貚o在明媚的陽光下舒服地瞇起眼睛,墨香,帶著一點點不明顯的霉味,他舒展著四肢,“真愜意啊?!?/br> 秦薰靠在他身上,打了個呵欠,也跟著說:“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