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這個名字意味著什么，尉堯當然知道，只是他頭腦昏沉得幾乎停止運轉(zhuǎn)，吃驚之下更加發(fā)懵，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反應(yīng)。

    “穆良辰？”尉堯確認似的輕聲問，目光在宋瑾年和穆良辰之間來回掃視。

    他眼神迷茫，這個動作就有點兒呆。穆良辰“唔”了一聲，挑眉笑了，順手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蹭了一把，絲毫沒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么不對：“顧懷眼光不錯，養(yǎng)的小朋友怪可愛的，我都想要一個了。”

    宋瑾年眉頭皺得更緊，語氣微微加重：“良辰。”

    尉堯終于反應(yīng)過來，撥開穆良辰的手，心情一片混亂地復(fù)雜起來——“顧懷眼光不錯”這一點他十分認同，即使站在“情敵”的角度，他也明白了為什么顧懷這么多年一直對穆良辰念念不忘。

    撇開萬里挑一的長相不談，穆良辰身上還沉淀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質(zhì)，尉堯沒法兒形容那種特質(zhì)，反正就是那種……很特別的那種……

    和他臆想中的“白蓮花”或者“綠茶”八竿子打不著。

    “說著玩兒的，別吃醋?！蹦铝汲叫Σ[瞇地站起來，他穿著一件寬松的深色針織毛衣，站直了和宋瑾年身高相當，人卻在衣服的映襯下越發(fā)清瘦沒什么血色，“阿瑾，除了你，我對誰認真過？”

    美人帶病天然有一種招人憐惜的勁兒，尉堯不自覺地盯著穆良辰看，心想病也能病得這么好看，這個男人絕了，光是這一點他就做不到。

    他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太陽xue，莫名有些挫敗感，一點兒也不想知道自己半晚折騰下來現(xiàn)在是個什么蓬頭垢面的形象。

    想到這里尉堯突然有些想笑，他在胡思亂想什么呢？是不是還要慶幸顧懷不在？

    “夠了，別鬧了?！彼舞陮偰玫降乃庍f給穆良辰，難得褪去一貫的溫柔，聲音微微沉下去，“我已經(jīng)說得夠清楚了，你沒必要再找這種理由糾纏成這樣，這么多年了，你不累我也累了。”

    穆良辰注視了他片刻，順服地接過袋子：“什么叫‘這種理由’？我生病是故意的嗎？還是說你不愿意陪我了？”

    穆良辰聲音如常，表情也如常，沒什么幽怨和質(zhì)問的意思——他們在一起這么多年就沒歇斯底里地吵過架，連語氣很沖地說話也沒有過幾次，穆良辰一向聰明又清醒，而宋瑾年總是沉穩(wěn)又理智。

    就算是鬧分手那會兒他們也吵不起來，最激烈的時候反而是在床上——這個就沒必要細說了。

    宋瑾年和他對視，目光沉沉：“你明白我的意思，結(jié)束了就是結(jié)束了，回去吧?！?/br>
    “你連送我回去都不肯了？”穆良辰瞇眼。

    宋瑾年面不改色：“我讓司機送你?！?/br>
    “不用麻煩了，你知道我不缺司機。”穆良辰似笑非笑地一偏頭，正好看見坐在一旁腦袋靠墻的尉堯，不知道是哪兒難受，尉堯閉著眼睛皺緊眉頭，明顯在忍耐什么。

    怪讓人心疼的，那小臉白的，“楚楚可憐”這個詞用著可能不太合適，但臉上的色澤全沒了，反倒更顯出尉堯的五官有多耐看，像一幅細致勾勒的畫，每一筆都值得認真品味。

    “怎么了？堯堯，哪里不舒服？”

    穆良辰隨手把搭在手臂上的外套給他披上，秋夜寒涼，在室內(nèi)應(yīng)該冷不著，但尉堯看著就身體單薄，穿得也單薄，等出去一吹風(fēng)，稍不注意很容易來個感冒發(fā)燒。

    宋瑾年知道穆良辰那點兒毛病，在一起這么多年，他一看穆良辰的動作就皺眉：“穆良辰，你別亂來?！?/br>
    叫全名就是警告的意思了，穆良辰若無其事地直起身，沖宋瑾年笑了笑，聲音壓得很低：“我知道這是顧懷養(yǎng)的小孩兒，沒打算干什么。不過顧懷好像養(yǎng)得不太走心，這么漂亮的小朋友也不知道心疼，小朋友還挺有意思的?！?/br>
    “你知道為什么?！彼舞昶乘谎?，目光落到尉堯身上。

    尉堯的狀態(tài)明顯糟糕到不行，宋瑾年認同穆良辰那句“養(yǎng)得不太走心”，認為顧懷對尉堯再好也有限——這種事兒很好揣摩，但凡顧懷對尉堯上點兒心，小孩兒就不會三更半夜孤零零坐在醫(yī)院的長廊里，還穿得這么單薄。

    能一個人待在醫(yī)院，要么是顧懷根本不知道他病了，要么是知道了也沒當回事兒。

    后者沒什么好說的，如果是前者——宋瑾年聽過幾耳朵尉堯的身世，窮鄉(xiāng)僻壤走出來的小孩兒，從小沒了爹媽，一直寄人籬下，還因為種種原因和養(yǎng)他的那一家子人不親。這樣長大的小孩兒走到哪里都無依無靠。

    不是環(huán)境，更多是心理上。

    越缺乏安全感的人越容易對關(guān)系親密者產(chǎn)生依賴感，顧懷和尉堯那樣的關(guān)系，顧懷甚至不需要做得太好，稍微用點兒心，就能讓尉堯輕易離不開他——舉目無親，想也知道會對這一點兒溫情多么難以割舍。

    生病是人最脆弱的時候，尉堯都病成這樣了，要是連說都沒和顧懷說一聲——拋開別的不講，最重要的一點肯定是覺得對方給不了他想要的安全感。

    假如有個人可以依靠、可以信賴，誰愿意有事兒一個人扛著？

    “什么意思？我知道什么？”穆良辰挑眉，“別人說我就算了，你也覺得我是他們罵的那種‘盛世白蓮花’嗎？”

    宋瑾年端詳著尉堯沒說話，因為心里覺得“是”，索性不惡語傷人。

    從某方面來說，尉堯和穆良辰挺像的，除了穆良辰成長期間的物質(zhì)條件比尉堯好太多，其他方面幾乎一樣，父母早逝，寄人籬下，那家人有自己的孩子，對穆良辰的“愛”僅體現(xiàn)在金錢方面。

    遇到宋瑾年后，穆良辰有事兒就從來不自己硬扛了，哪怕是已經(jīng)分手的現(xiàn)在，就算明知道宋瑾年幫不上忙，穆良辰還是會找他，表示聽他說幾句話心里也踏實很多。

    宋瑾年明白自己之于穆良辰的意義。

    當年他對穆良辰一見鐘情，可他長得還不如顧懷有優(yōu)勢，當然不能要求“與日月爭輝”的美人也對他一見傾心。他佯裝無意地和穆良辰接觸了一段時間，顧懷估計不知道，最后是穆良辰主動牽了他的手。

    他出國深造，穆良辰二話不說地跟著去了；他回國發(fā)展，穆良辰毫不猶豫地追了回來——盡管這個時候他們已經(jīng)分開有段日子了。

    兩個人畢竟在一起太多年，早就斷不干凈了，在不越界的前提下，宋瑾年不是不能默認這份殘存的“友誼”——可穆良辰總想著越界。

    穆良辰?jīng)]介意宋瑾年的沉默，宋瑾年對他有誤解很正常，許多問題確實是他一手造成的，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穆良辰將注意力放到尉堯身上，越看越覺得不對，忍不住摸了把尉堯浸了薄薄一層冷汗的額頭。

    “堯堯？”

    他懷疑這小孩兒已經(jīng)昏迷過去了。

    好在被他一碰尉堯就睜開了雙眼，尉堯看著面前模糊不清的穆良辰，好一會兒才發(fā)覺自己眼里有水光。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熟悉的陣痛潮水般退去，尉堯漸漸放松身體，聽力恢復(fù)后正好聽見穆良辰的話尾。

    “……沒事兒吧？”

    “沒事兒，餓的?！蔽緢蚵曇舻蛦?，還沒聽清楚說話的是誰，就先習(xí)慣性對身邊的人信口糊弄。

    腦子不好使才會信他光是餓能餓成這樣，這種理由一聽就知道，尉堯肯定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兒，不想說才隨口瞎掰的。

    宋瑾年突然有些好奇，就像顧懷不知道他和穆良辰是怎么在一起的，他也不知道尉堯和顧懷——尉堯不愿意說那就是不想讓他知道，他沒特地去查過。

    那顧懷之于尉堯的意義又是什么？

    “你一個人來的醫(yī)院？顧懷呢？”穆良辰仿佛和他心有靈犀，宋瑾年的念頭還沒轉(zhuǎn)完，穆良辰就隨意問了出口。

    但這個問題他來問多少有些不合適，尉堯抬眼注視著他，手指碰到了穆良辰披在他身上的外套，不由自主地攥緊了，實在沒力氣有風(fēng)度地把衣服扔開。

    “……堯堯？尉堯？”

    商云騫繳完費拿了藥回來，看見有兩個人圍著尉堯，禁不住心一緊，以為他出了意外，走近了發(fā)現(xiàn)人好好的，這才松了口氣。他警惕地看向宋瑾年和穆良辰，懷疑這倆衣冠楚楚的是什么不懷好意的誘拐犯。

    “好了？”尉堯勉強站起身，任由穆良辰那件松垮垮的外套掉下去，他頭痛欲裂又精力不濟，只想趕緊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睡一覺，實在沒心思應(yīng)付宋瑾年和穆良辰，“走吧，先回去?！?/br>
    商云騫不認識穆良辰，總覺得宋瑾年有些眼熟，一時又認不出來，索性先撇在一邊，一聽尉堯說話就皺眉：“回哪兒？說好了，我只送你回學(xué)校，要是你還不死心……”

    尉堯讓他念叨得有些心煩意亂，但商云騫怎么說都陪了他半個晚上，又是為了他好，尉堯做不到不耐煩地沖兄弟發(fā)脾氣，只好盡量心平氣和：“那我自己回去?！?/br>
    商云騫忍耐地跟著他走了兩步，見他病怏怏的，本來打算按捺一下自己的火氣，但那團怒火在他胸口橫沖直撞，他又一向不是壓得住脾氣的人，忍了幾秒就忍無可忍：“尉堯，你犯賤是不是！他媽的有完沒完了？”

    尉堯腳步一頓，不是因為話的內(nèi)容，事實上他現(xiàn)在反應(yīng)遲鈍，聽見什么都要緩一會兒才能明白過來，他純粹是被商云騫的音量唬住的。

    “姓顧的王八蛋都把你糟蹋到不孕不育了，你還要回去讓他折磨！你平時不是比誰都腦子清楚嗎？怎么在這事兒上跟被下了降頭一樣！你以為你現(xiàn)在回去他就能心疼你是不是？”

    尉堯恍惚了一下，略微清醒過來，他好像是不能現(xiàn)在回去，顧懷的肚子都那么大了，看見他這副樣子嚇出個好歹來怎么辦？寶寶有事兒還是其次，要是顧懷出事兒……

    尉堯立馬掐斷回家的念頭，又擔(dān)心自己長時間不在，顧懷孕期反應(yīng)更厲害，尤其是現(xiàn)在到了懷孕后期……他難以忍受地按住抽痛的太陽xue，強撐著將混亂的思緒整理利索，迅速做出決定。

    先回學(xué)校養(yǎng)半天，好歹臉色能見人了，再想辦法回家一趟，不然他家小顧總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異樣，那就本末倒置了。

    “怎么著？被我罵醒了是不是？”商云騫氣還沒消，可見他臉色這么難看，沒忍心再罵下去，“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樣了？少作點兒行不行？”

    尉堯無心浪費精力跟他爭辯，只想趕緊養(yǎng)好趕緊回家，他妥協(xié)地呼出口氣：“好，先回學(xué)校吧?！?/br>
    商云騫這才滿意了。

    “尉堯，”宋瑾年站在原地沒動，目光發(fā)沉，低聲問，“顧懷知道嗎？”

    知道什么？“不孕不育”嗎？尉堯自嘲地挑了挑嘴角，顧懷自己干出來的好事兒，上次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也是顧懷全程在聽，能有多大的概率不知道？反而是他，要不是這次緊急進醫(yī)院，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成這樣了，姓顧的王八蛋瞞了他不少。

    但那又怎么樣？

    他忘不了顧懷眼眶通紅地說“都是我的錯”，只要顧壞壞不再犯渾，以前的事兒就一筆勾銷了。

    畢竟顧懷吃的苦未必比他少，懷孕是真的，不好受也是真的。

    “說來話長，有機會再告訴你?！蔽緢虮硨λ麚]了揮手，“回見，小宋總。”

    穆良辰拍了拍從地上撿起來的外套，見宋瑾年沉默地目送尉堯走遠，他瞇眼笑了，挨到宋瑾年身邊，聞到了對方身上清淡的男香：“難得見你對誰這么感興趣，是不是想把人撿回去養(yǎng)著？”

    宋瑾年和他拉開距離，不認同地皺眉：“就因為這個你去接近尉堯？”

    “這個理由不夠充分嗎？”穆良辰聳聳肩，沒覺得不妥，“阿瑾，如果你真的喜歡……”

    “尉堯不是那種人，我也不是你?！彼舞瓴惠p不重地打斷他，抬頭看了看落地窗外逐漸透亮的天色，沒再看穆良辰一眼，“我先回去了，晚點兒還有很多事兒要處理。”

    穆良辰?jīng)]搭腔，宋瑾年也不需要他回應(yīng)，徑自轉(zhuǎn)身走了。穆良辰盯著他挺拔的背影，眼角眉梢的笑意終于收斂，他若有所思地拿出手機，翻到前幾天給顧懷發(fā)的短信。

    顧懷到現(xiàn)在都還沒答復(fù)，按理說這不應(yīng)該，顧懷對他一向干脆利落高效率，從來沒這么拖泥帶水過，既不答應(yīng)也不明說拒絕。

    以至于穆良辰根本沒想起來催促，這段時間他忙得很，宋瑾年出身好家境豐厚，是家里的長子嫡孫，永遠的順位繼承人，當然可以說斷就斷，瀟灑地把兩個人在國外經(jīng)營多年的產(chǎn)業(yè)一扔就回國。

    但穆良辰不一樣，雖然成長環(huán)境不差，但那些東西從來都不真正屬于他，他自認從身無長物走到了這一天，事業(yè)是他生命中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還有宋瑾年。

    他為了宋瑾年回國，用了比當年出國更大的勇氣——那時候他一無所有，很輕易就能選擇跟著喜歡的人走，但現(xiàn)在他在國外的事業(yè)如日中天，宋瑾年還把自己名下全部的股權(quán)無條件轉(zhuǎn)讓給他，他沒道理不在國外好好待著。

    “這些年公司本來就是你管得多，到處都是你的心血，這些應(yīng)該是你的?！彼舞曷涔P簽名時說，“良辰，你既有天賦又有才華，留在這里好好經(jīng)營吧?！?/br>
    剛被分手的穆良辰瞇眼盯了他片刻，一把將宋瑾年揪起來，按在了辦公桌上。

    可惜再怎么胡作非為也改變不了既定的結(jié)局，宋瑾年這次是來真的。但穆良辰從來不會任人安排自己的結(jié)局，宋瑾年剛回國不久，他就著手處理好了公司的所有事務(wù)。

    有所求，就必須有所割舍。穆良辰放棄了國外對他敞開的一切，回到國內(nèi)從零開始，重新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市場謀求一席之地。

    顧懷可以很重要，也可以不重要，作為老朋友，也不失為一條捷徑。只是……穆良辰想到尉堯，不自覺地摩挲了一下下巴。

    這條捷徑用不用得上，還不一定。

    /

    尉堯一回到學(xué)校就睡著了，迷迷糊糊入睡前還沒忘記調(diào)個鬧鐘，打算睡到中午就起來，到時候看看身體情況怎么樣，再決定要不要請假回家。

    誰知道這一覺直接睡到了傍晚，他睡得太死，完全沒聽見鈴聲，最后是在商云騫的大呼小叫下驚醒的——商云騫照常參加了今天的軍訓(xùn)，吃過晚飯后想著給他帶一份，結(jié)果回到宿舍一看，發(fā)現(xiàn)人都快燒成暖氣片了。

    “我cao，趕緊下去借個體溫槍，這都能燒開水了……多少度？媽的四十度是不是能直接把人燒傻……”

    “……沒傻?！北凰承训奈緢蛉虩o可忍地接了句話，心里記掛著時間，神志不清地嘟噥，“到點回家了沒？”

    好在他那嗓子燒得跟破鑼沒兩樣，商云騫沒聽清楚，這才免去一頓不必要的爭吵。商云騫吼了句“啥玩意兒”，利索地張羅著把他扛去校醫(yī)務(wù)室。

    尉堯渾身酸軟得不想動，只想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耽不耽誤他回家。奈何他現(xiàn)在要聲音沒聲音要力氣沒力氣，想抗議都無能為力，只好一邊惦記著家里的顧懷，一邊昏昏沉沉地任人擺布。

    沒想到這場高燒反反復(fù)復(fù)地持續(xù)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