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雖然時崤這一回沒有存了刻意為難的心思,但有些事情畢竟是急不來的,故而等到宴江終于從他手中脫身,已是大半個時辰過去。 因著在水中泡得太久,宴江的手指頭都有些發(fā)白發(fā)皺了,指節(jié)微微曲起,維持一個握住什么東西的姿勢,有些僵硬發(fā)麻,好一會兒都松不下來。嘴唇更是異常的紅,微微張著,無聲地喘息,仔細(xì)看去,上頭還印著幾個牙印。 沒有衣物,也沒有毛巾遮擋,他赤身裸體地被鬼氣托著扔進(jìn)床榻里,背部甫一接觸絲綢褥子,便手忙腳亂地拽過被子將自己緊緊包裹成一團(tuán),縮進(jìn)床榻最里側(cè)與墻面相接的角落中。 像極了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嬰兒,被窩是他的襁褓,可惜硬邦邦的墻角無法代替母親的懷抱。 宴江把頭深深地埋進(jìn)被子里,忍過一波又一波涌上心頭的絕望。 這兩個月內(nèi)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早已超出了他的承受限度,鬼王一次又一次地逼他摔入崩潰的深淵,將他二十余年的建設(shè)下來的觀念與習(xí)慣攪得細(xì)碎混亂。宴江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只被大網(wǎng)纏上的鳥,越掙扎,那網(wǎng)纏得越緊,最后只能耷拉著翅膀,等待死亡慢慢來臨。 他不掙扎只是因為不敢、不能,卻不代表他能夠平心靜氣地接受這些對待。 身后的床褥微微往陷下,是時崤上了床,對方輕而易舉地將人類從角落中撈出,連人帶被子放到自己身前。宴江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卻沒有睜眼。 “怎么又委屈上了。”時崤無奈地問,“阿浮不也舒服了嗎?” 他往后一倒,慵懶地半靠在床頭,手掌隔著被子準(zhǔn)確無誤地按上宴江腿跟,剛剛釋放過的地方敏感到極點,只是這樣簡單的觸碰,也叫腿上肌rou反射性抽動了一下。 宴江想反駁,但張張嘴,最后出口的也只有一個沙啞的音節(jié):“不……” 余下的話,盡數(shù)被時崤的吻堵住。 情欲在得到滿足后已經(jīng)慢慢冷卻下去,這個吻沒有帶著什么旖旎,竟顯出幾分溫柔來。摩擦過度的舌面與喉嚨口一片熱辣,恰恰好被鬼王的冰冷安撫,他伸長了舌去勾弄人類口腔中每一處角落,雙唇抿住對方的舌,輕輕地吮吸、細(xì)細(xì)地品嘗。 ——雖說時崤如今已經(jīng)不再需要魂氣來修補傷口,但仍喜歡時不時取上一兩分,權(quán)當(dāng)解饞。 何況方才宴江在浴桶里被迫釋放后,周身魂氣的波動隨之產(chǎn)生了短暫的波動,他的味道就奇妙般變得更加濃郁香醇,比之平常,更多了一股情欲帶來的甜膩感,屬實算是意外收獲的獨特美味。時崤也說不清為何,自己獨愛這股味道,甚至像個沉醉于聲色犬馬的昏君,吸夠、吻夠,才想起其他事情。 他舔斷兩人唇間藕斷絲連的銀絲,再抬起頭來,表情卻已經(jīng)迅速變回冷靜自持的模樣。一手拍拍人類起伏的背,另一手隨意放了一抹鬼氣出去,不多時,宴家家譜就出現(xiàn)在他手中。 宴家人丁衰微,這家譜最后一次修訂,已經(jīng)是十余年以前,故而早已破舊發(fā)黃。 彼時宴江還是個娃娃,作為宴家最后一支的獨子,端端正正地排在這譜本的最后一頁。時崤直接翻到那里,饒有興趣地看了好幾眼,突然道:“待本座回到鬼府,頭一件事便是瞧瞧你的陽壽,還希望短些,這樣阿浮就可以早日在地府與本座重逢了?!?/br> “……”宴江呼吸仍未平復(fù),借故沒有理睬。 明明是咒人短命的話,在他嘴中卻好似什么好祝福,說得真摯且柔和。 說完,也不需要宴江回答,暗自記下家譜中記載的八字,便又自顧自地將譜本往前翻到最前一頁。 宴淮之三個大字,就這么出現(xiàn)在一人一鬼眼前。宴江才剛剛穩(wěn)住呼吸,一見,臉色又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 宴淮之是他往上數(shù)不清多少代的直系先祖,他從前對于這位先祖沒什么概念,卻一直敬仰于他的功績,與曾經(jīng)創(chuàng)造宴家輝煌的強大能力??墒亲詮闹獣云渑c鬼王的糾葛后,這種敬仰慢慢開始變得復(fù)雜起來——時崤之所以會成為鬼王,之所以會找上他,甚至于這段時間對他的所作所為,其中都缺少不了宴淮之在千年以前種下的“因”。 若說鬼王本就是個斷袖,宴江是絕對不相信的,他更愿意相信如今鬼王對他所作的一切行為,其實都在報復(fù)近千年前先祖那份畸形的愛慕。 他失神地看著鬼王一頁一頁地研究他的家譜。 如此五六頁過后,對方突然停了下來,指著其上某位先祖的大名問:“宴家后輩靠著宴淮之積攢下來的家產(chǎn)與名望,在朝中立足并非難事,哪怕到第六代經(jīng)歷天下改姓也未能撼動宴家地位,為何到了這一代,突然變成了平民?” 有官爵在身者,家譜上皆有旁注,直到這個名字開始,周圍都是一片突兀的空白,故而格外明顯。也正是從這里開始,香火興旺的宴家開始凋謝,子孫一頁比一頁稀少,每一個以宴字為首的人名,字里行間都在訴說著枯敗。 宴江回過神來。 他原先總以為鬼王早對宴家之事了如指掌,沒想到這么大的事件對方竟不曾了解,斟酌了一下用詞,才答:“這位先祖犯了當(dāng)時圣上的大忌,被下令斬首,而其他宴家族人受此牽連,盡數(shù)被削官去爵趕回西南,八代內(nèi)不許踏進(jìn)京城一步。” “所以宴家逐代衰弱,才會到你這一代窮酸至此?” “……是?!彪m不好聽,但畢竟是事實,宴江躊躇著點點頭,“到家公家父兩代,已是毫無墨水的白丁,但先祖遺愿不可忘懷,所以……” 所以他一心考取功名,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告慰諸多先輩在天之靈。但宴江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他隱約能夠感覺到鬼王對此類觀念的嗤之以鼻。 時崤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便繼續(xù)追問: “既如此,這拖累全族的宴南,為何還沒被奪取姓氏,反而還寫入家譜中?” “家父未曾告知,我不清楚?!?/br> 鬼王便也不再問了,自己慢慢地翻看那家譜,臥房里陷入一片沉寂。 宴江早已累極,這一番對話難得的和諧,竟讓他將那難受的情緒忘了些許,在這樣的沉寂里,睡意來得飛快,很快就撐不住眼皮,不知不覺靠在鬼王胸前,沉沉地睡了過去。 時崤沒有推開他。 他反復(fù)翻開手中家譜的某幾頁,越看,越覺得奇怪。 按理說,對于已故之人,只要其魂入了鬼府,鬼王就有能力直接從八字中看出其一生命途??蓵r崤無論去看宴家近代哪一個,從中所窺出的結(jié)果都是斷代之相,尤其是宴江之父,更是“獨子早夭,郁郁而終”。 莫不是離開鬼府太久,鬼氣出現(xiàn)了偏差? 他凝視著宴江的睡顏,許久,慢慢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