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夏日的天氣向來沒有道理可言,前些日子連續(xù)旱了一個多月,這一天睡前還是萬里無云,到了半夜,卻突然就下起了大暴雨。像是老天爺要將前頭缺的雨水全補回來似的,這雨下得讓人心驚,沉甸甸的雨珠密集地往下砸,力道之大,恐怕稍微不結實點的房子都要被砸塌。 雷電一道接著一道,仿佛直接劈在人頭頂上,宴江活生生在熟睡中被這雷動驚醒,迷迷糊糊睜開眼。 前后左右都黑漆漆的,分不清天亮了沒。 第一反應就是自家房頂又該漏水了,得趕緊起來拿水桶接著,免得雨水蔓延開去,浸壞了自己的書冊紙筆。 他半耷拉著眼,還沒完全醒神,身體已經(jīng)先一步有所行動,想要撥開薄被坐起身來。 可是雙手動了動,才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隔著被子壓在自己身上,沉得厲害。 轟隆—— 又一聲悶雷,雨聲更大了,四面八方都被沙沙的水聲包圍,讓人錯覺這屋子里也下起了雨。 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宴江感覺自己周遭有些冷,給被窩中留有的余溫一對比,更是困得厲害。 他心里記掛著家里漏水,也沒有多想,直接便伸手去推開身上的重物。 手一碰上去,才發(fā)覺那東西冷得厲害。 還沒來得及想起這是什么,那物竟突然動了起來,圈著他的腰往一旁收緊。 宴江心跳漏了一拍。 “亂動什么?” 男人低而輕的聲音貼著他的頭頂傳來,氣息與腰上手臂如出一轍的冰冷。 猛地睜開眼睛,徹底從半睡半醒重清醒過來。 他記起來了。 想起鬼王昨日傍晚抓著他親了許久,之后還強行摟著他一同入睡。 眼前是男鬼的胸膛,冰冷,沒有心跳,宴江想往后撤離,又被腰背那只手臂攔住了退路。 他抬起頭,雖然在意料之內,但當目光在黑暗中對上那雙泛著血腥紅光的瞳孔時,心中還是畏懼地一陣發(fā)顫。 “天還沒亮,老實點睡覺?!?/br> “大人,我……”宴江猶猶豫豫地開口,剛睡醒的嗓音有些沙啞無力,“我得去看看屋頂是否漏雨?!?/br> 被時崤抱在懷中,他不自在極了,眼神不住躲閃,卻連掙扎都不敢,就這么乖乖軟軟地躺著,一只手還搭在時崤小臂上,忘了收回來。 外頭雷光閃了閃,將天地間照得猶如白晝,即使這小破草屋門窗緊閉,也被模糊地照亮了一瞬。 借著這一瞬間的光,宴江看見時崤眼神清明,眉目間環(huán)繞著淡淡黑霧,正面無表情地垂頭看著自己,面容格外肅殺。 他抖了抖,平白生出一股恐懼,想將自己蜷縮起來。 但受限于被面對面攬抱著的姿勢,這個動作又像極了主動在鬼王懷中鉆得更深。 時崤胸膛微微地震顫,似乎無聲地笑了兩聲。 “屋內有本座的結界,不會漏雨的。” 冰冷的手揉了揉宴江的耳垂,在人眼無法捕捉到的陰影中,一抹黑色鬼氣順著這個動作進到他的耳孔里。 于是一股睡意隨之席卷而至,來勢洶洶。 宴江慢慢合上沉重的眼皮,連回答都沒來得及,就重新陷入了沉睡,安靜、恬淡。 黑暗不會對鬼的視線造成任何影響,時崤欣賞半晌,又忍不住低下頭去,著迷般在他耳后深吸一口,掠奪那股獨特的淡香。 半晌,才松開手,坐起身來,在自己腹部半愈的傷口處探查片刻后,再一次運起鬼氣療傷。 夜過得格外地快。 直至早上,暴雨依舊不見停,甚至連收小的勢頭都沒有。 宴江這一覺睡得極熟,醒來的時候已是比平日稍晚了半個時辰,他往外推開半扇窗戶,只見外頭一片雨霧朦朧,太陽被云層牢牢遮擋,天色將亮不亮。 這樣的天氣壓根沒有辦法出攤,即便出了攤,也不會有生意。 風也是潮濕的,雨珠打在窗臺上,又濺進了屋中,宴江將目光從霧蒙蒙的天收回,無奈地將窗戶重新拉上。 偶爾偷閑也好。 他安慰自己。 也不用向往日一樣匆忙了,宴江轉身走到擺著爹娘牌位的木柜前,仔仔細細地挑了三根香點上,衣擺撩起,恭敬地朝著牌位雙膝跪地。 唯有這個時候,他的身上才能顯現(xiàn)出一兩分屬于文人的氣節(jié),他跪得筆直,雙手執(zhí)香高舉頭頂。 “阿爹阿娘在上,保佑兒子早日開竅,考取功名,重振宴家,以慰列祖列宗之期盼?!?/br> 雖說這一通話是例行告愿,但顧及到鬼王也坐在廳中,他下意識地放輕了聲音,說完,又結結實實地磕下頭去。 一切看似無比尋常。 只是宴江自己清楚,他其實偷偷藏了些別樣的話,沒有直接訴之于口。 額頭與地面相觸碰的那一瞬間,他在心中悄悄地想:也求阿爹阿娘保佑孩子在鬼王手中逃過一劫,余生順遂。 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他絲毫不知道鬼王在他體內放了一絲鬼氣,更不知道對方可以隨時隨地探察自己的想法,只以為自己那點小心思足夠隱晦。 再從地上站起來,卻感覺身后驟然一涼。 是時崤悄無聲息地貼了上來,嗤笑一聲。 “你這對爹娘也不過是地府里最底層的小鬼,求他們,又有什么用?” 宴江還舉著香燭,手上一抖,燒過的香灰便被抖散下來,帶了焚燒過的余溫拂過他的手背,最終掉落在地。 時崤貼得極近,微微側著頭,因為比宴江高上許多,說話的時候,氣息就噴在他的太陽xue上:“鬼府之王就在你面前,阿浮想要什么,還不如直接求本座來得靠譜些?!?/br> 這是他第二次喚宴江“阿浮”,卻喚得十足的自然與親密。語調有些特殊,分明以前在爹娘喊來格外尋常的兩個字,被他說出口,又夾雜了旖旎與曖昧,像是在嘴中含溫了,再慢慢吐出來似的。 宴江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敢問他從何得知自己的小名,只是低下頭,極力想要抑制住身體的顫抖。 時崤卻仿佛對此毫無察覺,從身后伸出手來,接過宴江手中燒了一半的香,替他插入香案中。 收回來的途中,自然且順手地抱住書生,將他往后按在自己胸前。 “宴淮之身死之時執(zhí)念太重,入了地府受不住審判,早已魂飛魄散?!彼N著宴江的耳廓慢慢地說,聲音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何必死心眼地追求功名,本座贈你一生榮華富貴,清閑一生豈不美哉?” 像極了人間那些個紈绔浪子,一時飄飄然,就給出了心血來潮的承諾。 說完連時崤都覺得自己荒唐。 他只是暫住人間,按道理說,離開之日不僅要將他來過的痕跡全都帶走,甚至連這小書生的記憶,也是要一應抹去的。 宴江自然更不可能接受,嘴巴張了又張,才干巴巴地抖出一句簡短的婉拒:“我……小的不敢?!?/br> 不敢違抗先輩的遺愿放棄科舉,也不敢接受來自鬼府的亡靈所提出的饋贈。 他躲鬼王還來不及,從一開始就是,如今更甚。 本以為還會被為難一番。 等了好一會兒,站到雙腳都開始微微發(fā)麻,卻感覺到鬼王松開了他,冰冷的身軀往后退一步。 “你這呆子,怎么會托生在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