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鐐銬起舞
蕭蘭汀帶兵抵達(dá)涂嶺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人去樓空了。蘭因從前隱居的房屋被一大火燒得干干凈凈,什么都沒留下,蘭汀只能在廢墟中撿到一些玉瓷的碎片。蘭因最喜愛的多少書卷頃刻間成了黑灰,風(fēng)一吹就四散飄落。蘭汀見不得此情此景,便抓了幾個逃兵回來問話,那些人磕頭求饒,嚇得鼻涕眼淚橫流,道:“太子殿下,沐恩人馬強勢,我們抵不過,郡主原是下了投降令的,但沐恩的人粗野至極,把郡主捆了就帶走了,只怕,只怕……” 蕭蘭汀一拳將那逃兵打翻在地上,那孩子的幾顆牙從嘴里滾落出來蕭蘭汀將他從地上揪起來道:“只怕什么?若是我哥哥出了什么大事,我一來無法回去跟皇上交代,二來也對不起我自己的良心,你們幾個就等著死無葬身之地吧?!?/br> 蕭蘭汀的將士過來行禮道:“殿下,皇上叫宮里的太醫(yī)葉無傷來了?!?/br> 蘭汀將那逃兵丟下,踢了幾腳,皺眉道:“他來干什么?本王才受了多點的傷,就值得他來替本王醫(yī)了?” 葉無傷聽見,笑著跨門進來道: “太子殿下莫要如此說,這也是皇上疼惜兒子所以為之,數(shù)月來太子都出征在外,如此硬撐身子是要吃不消的。雖然太子不愿看見微臣,但皇上的命令,微臣不敢違抗,微臣想太子也大抵如此吧?” 蕭蘭汀意味深長地看了葉無傷一眼,道: “那就有勞葉太醫(yī)了?!?/br> 葉無傷替蕭蘭汀查看舊傷時道:“雖都是些小傷,但不可不防,尤其天漸漸涼了,今年入冬格外冷呢,若是不注意怕是要染風(fēng)寒導(dǎo)致舊疾發(fā)作?!币惶犸L(fēng)寒蕭蘭汀便愣了一下,道:“葉太醫(yī)所言極是,現(xiàn)在天氣這么冷,沐恩那幫人向來痛恨我蕭氏一族,不知道要怎樣折辱哥哥呢,哥哥在涂嶺本來就斷齏畫粥清居簡出的,根本比不得宮里,之前在宮里的時候每到了換季的時候他的咳疾還要鬧一鬧呢,不知道被俘虜?shù)侥欠侨说你宥饔衷鯓印!?/br> 葉無傷安慰道:“太子不必焦心,沐恩不敢殺郡主的,他們把人帶走,也是想拿著籌碼逼宮罷了,斷不會把人殺了,咱就只等皇上指示便是了?!?/br> 蕭蘭汀點頭道:“我打了這幾個月的仗,現(xiàn)在什么都想不了,只惦記著哥哥一人,不怕葉太醫(yī)笑話我,我實在是想我哥哥,恨不得現(xiàn)在父皇就下令叫我踏平沐恩?!?/br> 葉無傷為蕭蘭汀纏上最后一層紗,蕭蘭汀見他若有所思,便道:“葉太醫(yī)想必比我更想哥哥吧,畢竟你二人從小一同長大,許是哥哥跟你比跟我還親近呢?!?/br> 葉無傷收了自己的藥箱,起身道:“是啊,微臣也很思念郡主呢。” 沐恩的早晨寒涼,蘭因咳嗽得越發(fā)厲害,他瑟縮在馬廄里半夢半醒的時候見有人過來把他身邊替他擋風(fēng)的白玉抽走,白玉哀哀地叫著不愿離開重傷的主人,潔白的馬身給抽得一道道血印子,里面的rou都翻出來。“豬玀!起來干活!”那沐恩的下人叫道。在沐恩,就連最低賤的奴仆都敢對蘭因呼來喝去,隨意鞭笞。幾天過去,蘭因自嘲這破爛身體還沒讓他痛快死去,而是每天舊傷不減新傷頻增,于是無論如何都好不了。誰不是看上面的眼色行事,沐恩的王極度憎惡蘭因,誰敢對他好一點就成了其他沐恩人的公敵。只有周懷成有一夜偷著往馬廄里扔了一小瓶藥,讓蘭因涂上。蘭因看都不看,笑道,你是要我養(yǎng)好傷繼續(xù)給你們輪jian嗎?周懷成抽一口煙掐著他的脖子提起來,道,你別不識好歹,是我們大王慈悲,叫我看看你別讓你臭在馬廄里。他見蘭因被他這么一抓,半邊肩從衣服里滑出來,又動了色心,剛把蘭因摁倒在馬廄的干草堆里想要強jian,那白玉便一陣踢打嘶鳴要護主,這動靜引來周圍的下人,周懷成便覺掃興,扔下蘭因自己走了。 蘭因跟其他被俘的奴隸一樣,天天做著清掃馬廄的活兒,給將軍將士們的馬做清洗和喂食。從那些馬身上,他似乎都能看見他們主人的影子,這事成了他在沐恩的唯一快樂。周懷成的馬暴躁孤傲,個頭也是所有馬李最高的,它總是要揚蹄踢人,其他人都不敢靠近,只有蘭因挨著踢在身上的痛去給那馬梳理棕紅的馬鬃。安瑾瑜的馬就是老jian巨猾,總是趁別的馬不備偷吃其他馬的糧食;溫如英的馬愛裝病討巧,你去看它它就給你吹一鼻子土,遲燕飛的馬古靈精怪,非常鬧騰,總是摁不住。蘭因照看那些馬,覺得比人有趣多了,雖然他也知道自己這處境,不配提有趣還是無趣,他連是不是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 周懷成他們幾個每每路過,看見蘭因瘦弱的身子拎著重重的水桶給馬擦身,總要上前在他腰上或是臀上摸一把揉一下,蘭因躲避的時候打翻水桶,人跟桶一樣滾到馬廄里,渾身濕透,又冷又冰,那四人就哈哈大笑起來,勾肩搭背地唱著歌兒離開。 蘭因不時就能見到幾個禽獸將軍,但再也見不到楊子絮,見不到他就意味著自己翻身的機會渺茫。他白天想著怎么在沐恩活下去,哪怕還有一口氣,等到晚上又冷又餓地回到馬廄,抱著白玉入睡的時候總是想求老天爺讓自己今晚就死于非命,然后第二天又絕望地在稀薄的晨光里慢慢睜開眼。 大雪彌漫。楊子絮再次凱旋,召開慶功宴犒賞各位將士的時候,大家在宴會上昏昏欲睡,都覺得毫無新意。楊子絮見士氣低迷,便舉杯飲下一盞酒道,那你們說,想看什么把戲?本王都滿足你們。大家想了想,說,這些歌舞來來回回就那些,反反復(fù)復(fù)都一個樣,得尋些別的花樣玩才好。楊子絮說,好哇,玩別的,射覆?斗草?抽花簽?劃拳?還是擊鼓傳杯?大家都喊道,這些都不好,都玩得膩得不能再膩了……周懷成跟遲燕飛使了個眼色,二人立刻一唱一和地道: “大王,末將提議還就歌舞表演算了,只是換些人來玩?!?/br> 楊子絮道:“怎么說?” 遲燕飛便道:“就叫那個蘇,啊不,蕭小公子給我們表演一下樂一樂唄?” 大家伙兒一下子都被提起了興趣,自那次嘗過美人滋味后楊子絮又叫恢復(fù)了禁欲令,許多人還饞得不行,回味無窮,都巴不得楊子絮讓他們敞開了肚皮大吃特吃,如今就算吃不上,看一看,聞聞香味兒也能心癢上好幾天。楊子絮本要否了這個提議的,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可以借機羞辱蕭蘭因,便笑道: “這個提議好,那就叫他進來,獻舞一曲,博諸君一樂?!?/br> 蘭因正在馬廄里被迫嘗著雪的滋味,他抱著凍得通紅的雙膝沉沉睡去,有下人把他推醒,道,豬玀,你好日子來了,大王和給將軍要你去跳舞。蘭因道,跳什么舞?那仆人道,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你快點滾過去就是了。蘭因便跟著那人拖著鎖鏈赤腳前行,那人不時回頭罵道,你他娘的快點,是要死了嗎慢得跟個王八似的!去晚了我被大王罰,看我不回來抽死你的。蘭因無法,不是他要慢的,是他身上的傷和捆著的鎖鏈太重,他每走一步都宛若受凌遲之刑,腳踩在冰冷的雪上,卻如刀剜如火燙。 蘭因剛?cè)霠I帳,就感到那些火辣辣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面對楊子絮艱難地跪身行禮,鐵鏈子把他捆得像狗一樣,只差戴一個狗嘴套。大家看他都覺得好笑,楊子絮也忍住笑意,道: “起來吧,今日本王心情好,不會為難你,你只要給大家獻舞一曲,無論什么都好,跳得好了,本王有賞,要是跳得不好,就得罰?!?/br> 周懷成那幫人巴不得要罰不要賞,罰還能怎么罰,不過是叫他們再把他cao著玩一遍,吃流水席一樣。于是都不懷好意地相互笑著擠眼睛。 楊子絮看蘭因身上破爛,便飲一杯酒道:“你身上這么多傷,看著怪惡心的,來人,送蕭郡主去換一件舞服來,把他身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遮一遮?!?/br> 周懷成笑道:“大王,既要他跳舞,可他帶著幾十斤的鉸鏈怎么跳得起來呢,怕是只能像狗熊一樣蹦跶?!边t燕飛他們幾個跟著捧腹大笑起來,楊子絮也笑道:“不用老三cao心,就讓他戴著跳吧,若是解開了他跑了怎么辦?”于是眾人便等著蘭因出丑,到時候楊子絮罰下來,該怎么折辱怎么折辱就是了,大家方才被遣散的興趣又卷土而來,紛紛舉杯交盞,把那金杯銀杯碰得叮當(dāng)作響,人影恍惚,觥籌交錯,蘭因回望一眼那景象,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宮中。 楊子絮見蘭因換了一身戲子的青衣,便笑道:“如此甚好,但這營帳中到底沉悶,今日大雪驟至,外面景色美極,不如你去雪地里跳一曲,我們好給你喝彩?!贝蠹衣犅劶娂娕氖址Q妙,蘭因愣了一下,沒想到楊子絮有這般整頓人的伎倆,便咬唇道: “小人遵命?!?/br> 這大雪天誰不是來看蕭蘭因的笑話,蘇先皇的嫡孫,曾經(jīng)錦衣玉食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蕭郡主,如今淪落為男妓戲子和階下囚,但他不怨,亦無悔,他想清楚了,既然上天給他安排的命就是如此,那他甘愿承受,直到被折磨致死,或是向死而生。他帶著一身桎梏捧袖一步步退出軍營,漫天大雪落在他發(fā)中、肩上,他向帳中的楊子絮作揖道: “大王今日大捷歸來,小人便獻舞一曲。” 沒有誰為他伴奏,蕭蘭因孤身一人帶著重重鐐銬,赤腳在雪地里起舞,水袖飄揚,鎖鏈跟著起舞,仿佛那幾十斤桎梏一下失了重量一般,都化作輕紗薄翼,如煙如霧,在空中隨水袖一起輕柔翩躚,似蝴蝶一樣,被雪罩著更添一層朦朧與哀情——蘭因雖啞著嗓子,依然高聲唱道: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歌聲驚人,舞姿于柔軟中見剛烈,于落魄中現(xiàn)明艷,天地萬物在他四周都失了顏色,成為遙不可及的他的背影的信徒。他臥魚時如含苞待放,探海時就盡情綻開等誰銜蜜而來,一個射燕空翻叫水袖帶得飛起,鐵鏈在他身畔以柔力相托,雖然不受控地砸在他的rou傷和骨頭上卻依然不停。他跳得恣意忘我,在雪中翩然旋轉(zhuǎn)似要飛起,任誰看那都像只輕輕一折就斷了的天上仙鶴,撲著白羽一飛就再也抓不著。那鶴身上雖是千瘡百孔,遍體鱗傷,卻仍然固執(zhí)地仰頭面著落雪的青天,徐徐吐出蒼白的冷氣,唱道: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 凄涼哀婉,似要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百轉(zhuǎn)千回,如游龍望月,驚鴻凝?!?/br> 四下無人不是屏息凝神,靜靜看著蘭因跳完整段舞,連呼吸都一并忘記,那些設(shè)想過的嘲弄與譏笑,竟全都覆滅,楊子絮也驚呆了,久立無言,彌漫的大雪中僅剩寂寥與沉默。 潦水盡而寒潭清,蕭蘭因就是一株花,現(xiàn)在也要枯萎了,他忽而有種大限將至的快感,他跳不動了,嗓子也唱壞了,五臟六腑都給跳得易了位,渾身痛到失去所有感官和知覺。飄到天上的水袖叫他收回,堅硬冰冷的鎖鏈狠狠砸在更加堅冷的雪地上,冰雪四濺,他赤著的腳上除了冰雪無情的刀割,還有鎖鏈砸出的淤青,是陷入皮膚刻進骨髓的痛楚。蘭因卻不顧這些痛與不痛,他久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無法脫身,一種引力將他吸引到遙遠(yuǎn)的過去,他閉眼仰頭呼吸,像魚浮出水面那樣對著漫天飄雪,想起曾經(jīng)與他一起馳騁在春天草地上的小奴,小奴沖騎在他前面,回頭沖他喊道: “阿因!快些!跑到草原的盡頭,那兒就是我們的天下!” 白玉打斷了他對美好回憶的追溯,它感應(yīng)到主人的不對,發(fā)瘋似的在馬廄里撕咬啼哭要沖破牢籠,幾個下人上前忙給它摁倒用鞭子狠命抽打,蘭因卻笑著自言自語道,白玉,你瘋什么,不過是跳了支舞,不過是跳了支舞—— 蘭因嘴角含笑,是戰(zhàn)勝后的喜悅,不是贏了楊子絮或是周懷成他們的折磨,而是贏了自己向死而生的心。他強撐著緩緩向前一步,捧起濕淋淋的冷如鐵的水袖向楊子絮屈身作揖,在大雪紛飛的夜里,以顫抖的聲音最后道: “小人舞畢,請大王賜賞。” 說完他就一頭栽倒在厚厚的雪堆中,再也不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