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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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約有午正,遍地都黑暗了,直到申初?!?/br> 神父停頓下來,揭開經(jīng)書的下一頁,趁著這短暫的空隙再次抬頭巡視起幽深的教堂,目光滑過陳列于坐席上一排又一排的信眾,直到盡頭緊闔的沉重大門。還是和之前數(shù)次一樣,他依舊沒有在人群間找到他想找的那個人。 第四十三天了。一個半月相的輪回。 “日頭變黑了。殿里的幔子從當中裂為兩半。” 他繼續(xù)講經(jīng),一邊感到難以言喻的郁結(jié)之氣阻塞著胸膛,每過一秒就變得更濁悶一分,使他難以呼吸。不全是因為今日布道的是圣子犧牲這一沉重主題的緣故。完全不是。這個段落他已講過數(shù)遍,經(jīng)文原文可以倒背如流,占據(jù)他腦海的卻不再是千年前釘死在十字架上兀自流血的救世主,而是別的形象。與彌賽亞同樣純潔,比之更加年輕——安迪。他在這四十三天內(nèi)去了哪里,在做什么?自他們在圣昂列夫教堂的后殿相識以后,對方幾乎次次不落地參加他主持的彌撒與布道。伊利亞斯當然有權(quán)把它視作一種青睞。無論安迪坐在何處,伊利亞斯總能從人群中發(fā)現(xiàn)他。像畫家添在圣徒與天使頭顱周圍的光暈,他的周圍總有一種類似光的特質(zhì),使他的存在彰顯,背景的其余人與物變淡。他的昂昂然的神氣,抖擻的精神和容光煥發(fā)的英俊面龐——一切的一切——散發(fā)出強烈的磁場,迫使伊利亞斯的視線與心神從十字架與典籍上移開,從天國神圣輝煌的圖景中遷移到一個玄妙未知的所在。伊利亞斯的雙眼仍清晰記得他健美的形貌,手掌斜扣住禱告書書脊、低首祈禱的虔誠姿態(tài),漆黑的發(fā)絲間露出的櫻蛤弧度與色澤的耳垂,潔白的前齒,堅毅的下頷,雙耳仍記得他的嗓音,他的手指仍記得賜餅時刮擦過安迪掌心所感觸到的紋絡(luò)與溫度,肌rou細小的震顫——這并不合禮數(shù),神父賜餅時不應(yīng)該碰到信徒,但,有什么辦法呢?伊利亞斯找不到其他的機會撫摸他。沒有任何理由撫摸——二人既非親人,又非眷侶。他只能偶爾佯裝無意,用指尖在青年柔軟而無防備的手心間輕輕一蹭,像在用以庇護薔薇的細密棘蔓的疏漏間竊出一片花瓣,從中獲得一種近乎褻瀆的隱秘滿足感。 在初期,那種滿足感能持續(xù)數(shù)日,直到新的彌撒舉行,新的一次小心翼翼的觸碰來彌補、鞏固它。然而有效期愈來愈短,到后來,僅到彌撒結(jié)束、安迪離開教堂后,他就感到空虛——精神上的饑餓。伊利亞斯也愈來愈不滿足于手指與掌心那一小塊皮膚的片刻粘連,他想整個兒握住那只手,用唇舌膜拜它,愛撫安迪身體的更多部分,一寸寸地吻遍他全身。 他想吃了他。 伊利亞斯再次回想起夢里咀嚼心臟的經(jīng)過,血液腥香的滋味與心肌的堅韌質(zhì)感在他舌尖爆裂開來,唾液漸漸浸滿口腔。胃口一旦張開便再無閉攏的可能。欲望的計量只有零與無限兩種。誰會在拈觸到花瓣的極柔嫩質(zhì)感后還僅僅滿足于遠觀它?他會想取來第二片花瓣。接著是第三片。第四片。第五片……一點一滴地侵蝕,終于完成忒修斯之船式的心態(tài)覆轉(zhuǎn)。最終他會立誓要擷下整朵鮮花,哪怕千萬根利刺暴怒地懲罰他的僭越,扎得他傷痕累累、鮮血淋漓,死亡的威脅如影相隨。他付出的代價勢必慘痛,他犯下的罪孽經(jīng)烈焰焚烤幾個紀元都無法灼清。 別再想那些注定不會實現(xiàn)的魔鬼事跡了,你不會成功的。伊利亞斯的理性柔和地勸阻他。它的態(tài)度再不像之前那樣激烈而尖銳;經(jīng)過那場血腥又污穢的春夢,它業(yè)已充分體會本能的威力,既厭惡對方更畏懼它,變得愈來愈疲憊、愈來愈妥協(xié)了。但它仍打起勇氣恪守職責,告誡它的主人: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已經(jīng)起過誓,余生都將交付給萬能的耶和華,而且已經(jīng)有受允諾的光明未來……你不想戴上漁夫戒指嗎?在樞機主教馬泰里尼和那位匿名的貴人的手段下,這是有可能實現(xiàn)的。想象你在教皇宮的寶座上接受而萬千教徒的朝拜,以地上代行人的身份施行神的榮恩或懲戒,尊崇傲慢如索倫皇帝也得對你以禮相待,這不比對一個身份不明的凡夫俗子執(zhí)迷不悟要有吸引力得多嗎?而安迪——估且相信他的名字叫這個(哈,就連一個確切的全名他都不肯向你透露)——注定屬于世俗,屬于一個不是教士的男人——那個人的滿腔愛情和欲望勃發(fā)的yinjing可不受宗教清規(guī)的拘束。那個幸運兒會給他戴上戒指,用以標記和宣示所有權(quán),像主人給自己特別珍愛的金翅雀系上腳環(huán),鏈條連著棲木,防止他飛走,想愛撫他就愛撫他,想親吻他就親吻他,或是做別的更親密、更骯臟的事:把鑰匙捅進鎖孔。如果對方也是羅德里安本地人,說不定會由你來為他們主持婚禮——這可就有趣啦。到時候你會用什么表情面對他們?能忍住在他們對彼此立下誓言時不用最惡毒的詛咒破壞它嗎? “那兩個人就對她們說:‘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 為什么要在不可能中幻想可能呢? ——那些都無所謂了。我現(xiàn)在只想見到他! 啊,那么安迪想見到你嗎?說不定他這么久不來教堂就是為了逃避你。他識破你的賜餅時的小伎倆,惡心你了。他厭倦你了。一個滿腦子教義與神明的教士多無趣啊,從頭到腳只有虛無的圣潔裝飾,怎么能長久地吸引一個正處青春的生命呢?安迪的追求者一定不少。你注意到別的小伙子們看他的眼神了嗎?那些在繽紛的彩繪玻璃下放光的瞳孔?像嗅到血氣與rou味的饑餓的鬣狗。可以想象,在你接觸不到的他的小天地里,晚宴與舞會上更多得是比你風度翩翩、比你有趣的男人,也比一見到他就變得緊張兮兮、笨嘴拙舌的你會應(yīng)承得多,安迪滿可以找到一個真正合口味、可以給他承諾和庇護、能夠共度余生的。而你連舞都不會跳。 “人子必須被交在罪人手里?!?/br> 罪人,圣人,天使或凡眾。總之不會屬于你。你的脖子上卡著牧師領(lǐng)。潔白的布質(zhì)剃刀,誓要割裂所有愛情的形狀。忘了安迪吧,現(xiàn)在正是擺脫妄念的良機。 仆人敲了敲門,獲得應(yīng)許后匆匆進入樞機主教的書房。 “有歐維公爵府的急信,大人。” 馬泰里尼暫停與伊利亞斯的對話,接過來信,動手揭開信封上的猩紅封蠟,讀起信來。伊利亞斯觀察到他的眉頭愈皺愈緊。一段時間后,他放下信紙,嘆息了一聲。 “我該怎么回復他呢?”他揚了揚信紙,伊利亞斯眼角瞥見一個龍飛鳳舞的A在內(nèi)容下方的署名處飛舞,“歐維公爵的弟弟向我提出了一個令人為難的請求?!?/br> “他說了什么使您為難?” “你知道他和波利亞·德文斯特公爵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吧?” “聽說了?!毙奘康纳铍m然與俗世的娛樂絕緣,但并非與世隔絕。歐維和德文斯特兩個大貴族家族的聯(lián)姻是時下羅德里安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上次有如此輿論陣勢的還是兩年前馬克西米利安一世與斐恩領(lǐng)的萊昂王子的皇室婚禮。這對新人的婚禮預定在五旬節(jié)過后舉行。 “是這樣,”馬泰里尼露出苦笑,“我們尊貴的準新娘說婚姻會侵蝕他對上帝的信仰,因此想趁還是單身的時候正式發(fā)愿,做個心無旁騖的修士。” 伊利亞斯驚訝之余,心中倏然一動?!奥犐先ズ茯\?!?/br> “的確信仰虔誠,”馬泰里尼勉強同意道,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但也很任性。我不好判斷他人的家務(wù)事……但阿德里安顯然過于溺愛他了。當然,可以理解,溫斯洛和帕特里克·歐維公爵夫婦雙雙英年早逝,做哥哥的難免要給弟弟加倍的愛以彌補他失去的。結(jié)果小安德烈到現(xiàn)在還是孩子脾性,我行我素?!彼麚u了搖頭,大嘆了口氣,“在婚禮前的節(jié)骨眼兒提出這種離譜的要求!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br> 樞機主教又嘆了一口氣?!拔也荒苷婊貜退?。得先通知阿德里安大人,”他說,“再用甜言蜜語安撫一番安德烈……” “總之不會答應(yīng)他?!币晾麃喫拐f。 “不會?!睒袡C主教承認,“讓這個從小被無限嬌慣的珍寶去修道院過完下半生?他的兄長和未婚夫會殺了我。就算我同意他發(fā)愿,給他安排進一所修道院修行,他們也會用盡手段把他拉回世俗世界的。未來不會有任何不同?!?/br> 他把信紙放到桌子上,平攤著,并未疊起。于是伊利亞斯看得更清楚了:那個風格獨特的大寫A首字母,那些受過上等教育證明的優(yōu)雅連筆字??墒桥c導師口中被寵壞了的孩子的形象不同,信件的內(nèi)容懇切極了,甚至有些卑微。 這不是小少爺?shù)囊粫r玩鬧,伊利亞斯想,安德烈·歐維是真心要做修士。不知為什么,這封信像一根棘刺般扎在伊利亞斯的心頭,令他感到莫名的在意與疼痛,就像某個夜晚突發(fā)的心悸。 這個寧愿拋卻榮華富貴去過修士的清寂日子的貴族青年,到底出于什么理由才做出這個決定?伊利亞斯對他幾乎一無所知,不清楚他的樣貌、品性如何,甚至連他的全名也是由這期間流傳的小道消息才得知的。安德烈遠不如他的兄長和未婚夫那樣的當權(quán)者一般威風在外、赫赫有名,像被鎏金首飾盒與重重絲緞牢牢封存裹脅住的寶石,因備受保護而隱秘無聞。 “好了,不再討論貴族們的煩心事了,剛剛說了些什么?列維塔,花之都——”馬泰里尼揉了揉眉心,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重新開始了上一個,“哦,列維塔的史林特主教的舊疾愈來愈嚴重了?!?/br> 伊利亞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鞍肽昵暗淖诮虝h上,主教閣下看起來十分健康。” “似乎是腎方面的問題,”馬泰里尼道,“誰知道呢?疾病從來不按人的意愿降臨。也許是主的旨意,迫不及待地讓祂的寵兒去天國覲見祂。這樣的話,我們縱使萬般不舍史林特弟兄,也只得稱頌相送?!?/br> 伊利亞斯看向?qū)?。樞機主教氣質(zhì)溫柔的臉上浮現(xiàn)出毫無瑕疵的悲憫與惋惜之色,語氣卻輕快無比: “得盡快為他安排一個接替人了。怎么樣,我的孩子,你來坐列維塔的主教之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