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紗帳落在床沿，瑯廷著著里衣，小腹內(nèi)傳來的陣陣刺痛折磨得他躺在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衣發(fā)皆被冷汗濡濕，面白如紙。

    “貴君！您現(xiàn)在須得平身靜氣，將呼吸放緩……才能母子平安??！”太醫(yī)在外面急得直冒冷汗，看起來都恨不得要代其受過。

    瑯廷深好不容易緩過口氣，腦內(nèi)傳來陣陣耳鳴，五感疼沒了兩感，剩下的眼耳身還要飽受著榻外太醫(yī)的言語攻擊。左右夾擊，折騰得瑯廷直想死。

    殿里的下人因避嫌都被屏退到了外廳。

    瑯廷也顧不得暴露身份了，張口就道：“瑯軻呢？！”

    聲音虛軟無力，但確確實實是有人說話的。

    太醫(yī)本就緊張得不行，乍一聽這句直呼皇帝名諱的質(zhì)問，老骨頭差點沒嚇散架了。

    殿內(nèi)這會兒人煙稀疏，他沒開口，那就只能是榻里那位了?？擅髻F妃不是個啞巴嗎？！這難不成還因禍得福，著手成春了？

    索性瑯廷被那孩子折騰得沒了力氣，聲線只是虛，沒讓太醫(yī)再聽出來點別的。

    主子問話不得不回。太醫(yī)只得結(jié)結(jié)巴巴道：“回貴妃，蘇公公已……已經(jīng)去請陛下了?！?/br>
    瑯廷煩躁地咬著軟枕，聲音既低且惱，說道：“讓他趕快過來見他孩子最后一面，然后再把它給我打掉?！?/br>
    太醫(yī)這下連應(yīng)聲都不敢應(yīng)了，“噗通”一下就跪在了貴妃榻前，還沒來得及把自己要掉的頭撿起來，又聽門外傳來一聲怒喝。

    “庸醫(yī)！若留不下孩子，你就去皇陵給孤的孩子當(dāng)陪葬！”

    瑯柯進(jìn)屋時走得匆忙，其實沒太聽清兩人具體的對話內(nèi)容，只是在聽到類似于‘最后一面’‘打掉’的詞句，以及看到太醫(yī)那一臉懺悔的跪姿后，腦子就嗡了一聲，差點沒當(dāng)眾撅過去。

    太醫(yī)聞言又驚慌失措地膝挪過去，面對皇帝跪趴著，嘴上胡言亂語道：“稟陛下，貴妃留得下留得下！”

    瑯軻一聽更氣了，指著他訓(xùn)斥道：“你敢留不下他！”

    “是是……不是不是，微臣是說皇嗣…皇嗣可保。”太醫(yī)繃著神經(jīng)把這一通話說完，覺得自己胸腔以后都得落下窒息的毛病。

    瑯軻一把掀開床帳，把里面疼到毫無血色的人半扶到肩上，他幾乎是繃緊牙關(guān)才能開口問一句：“如何？”

    瑯廷也不知道自己催促著瑯軻過來，究竟有什么作用，只是相處多年來養(yǎng)成了習(xí)慣，一遇到什么畏懼之事，他就會下意識想喊瑯軻。

    不過這個習(xí)慣，瑯軻并沒有意識到。或者是說，他在瑯廷那里自貶得太過，不敢相信他會在瑯廷心里有這個分量。

    而瑯軻眼下的心思也沒在追究細(xì)節(jié)上，見太醫(yī)說能保，他當(dāng)即問道：“如何保？既然能保，你為何不做，沒看見貴妃都疼成什么樣了嗎！”

    “你小點聲吧?！爆樛⑦@會的耳根子頗軟，rou體方面地軟，聽不得別人在自己耳邊聒噪，平日里聽著的正常聲量都刺耳了，這人再一喊，他就快炸了。

    瑯軻連忙收斂住自己九五至尊的威壓，用眼神示意太醫(yī)滾去干活。

    等到喂藥的時候，瑯軻總算知道太醫(yī)一開始手足無措地杵在榻邊是為什么了。

    不是太醫(yī)沒醫(yī)德，是他寶貝不配合。

    “哥哥…哥哥……哥，喝一口就喝一口。”瑯軻小心翼翼地避開太醫(yī)，湊在瑯廷耳邊服軟道。

    瑯廷靠坐在床頭，內(nèi)心覺得奇怪，好像這人越哄，他就越不想喝。不過看著這人吃癟，他心情倒是不差。

    “你下去。”瑯軻頭也不回地吩咐道。

    “??？”太醫(yī)下意識回了一聲，反應(yīng)過來后倏地閉嘴，轉(zhuǎn)身同手同腳地退出去了。

    瑯廷好整以暇地看著瑯軻，心里正想著他還能有什么法子，隨即就看見這人微微蹙了下眉，屏著呼吸埋頭就喝了一口藥。

    然后趁瑯廷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抬手扣住了他的后頸。

    瑯廷被吻了個猝不及防，目光似乎在檢討自己，忘記了喂藥還有這一招。

    很快，他就沒心思在想東想西了。

    入喉的藥液在熬好后，因為他的不配合而擱置了一段時間，藥溫轉(zhuǎn)涼，入口苦得毫不含糊，一口喝完，瑯廷在瑯軻懷里微微打了個哆嗦。

    整碗藥下去，瑯廷感覺自己的神臺都清明了。

    瑯軻也被苦得不輕，但他一貫?zāi)苋?，臉色乍看起來還比瑯廷好看一些。

    喝完藥后，兩人對視著面面相覷，似乎是有生之年頭一次，他們兩人都沒在接吻時產(chǎn)生什么悸動或者其它胡思亂想的打算。

    瑯廷讀懂了瑯軻的眼神，一時間竟覺得莫名好笑，喟嘆一聲，放任自己重新躺回了床褥上。

    瑯軻俯身給他整理了一下散開的衣襟，又順勢扯來被子裹在了他身上，“醫(yī)生說你方才摔雪里受了寒，不能再踢被子了?！?/br>
    “……”

    為什么讓這人一說就顯得他如此笨拙。

    “腳滑了一下而已?！爆樛⒉簧踉谝獾恼f道。

    瑯軻則嘆聲道：“你天天腳滑。”埋怨完，他又不放心的問了一句：“還疼嗎？”

    不知道是疼習(xí)慣了還是那碗“苦膽”確實有效，瑯廷小腹確實不再鉆心刺骨的疼了，他甚至因為虛耗過度，還有些困。

    “那你先好好睡會，剩下的事孤去和太醫(yī)說?！爆樰V體貼入微的照顧著瑯廷休息。

    瑯廷垂眸極淺淡地笑了笑，然后就側(cè)身躺進(jìn)床榻里側(cè)，閉眼睡去了。

    瑯軻沒看明白這人剛才那抹笑的意思，只隱約覺得這人心情還是不錯的，那他應(yīng)當(dāng)不會討厭這個孩子吧。

    懷著這種忐忑的心情，瑯軻起身，去殿外找太醫(yī)詳談這人孕期時的細(xì)節(jié)了。

    瑯廷這一覺睡得很深，甚至做了夢。

    夢里的場景紛繁雜亂，但自他八歲后，記憶里便總是繞不開一個人。

    ——他的四弟弟，瑯軻。

    他和瑯軻原本是不相識的，甚至按照各自的生長軌跡來說，他們倆一輩子都不會深交，長子還是四弟，都只是存在在對方腦海里的一個印象詞。

    但瑯廷就是經(jīng)常性不按照自己的身份走。

    他幼時被人捧著，養(yǎng)成了副矜傲且豁達(dá)的性子，有段時間還覺得四海之內(nèi)皆朋友——用通俗話來說，就是缺心眼。

    他與婢女聊天，同小太監(jiān)玩鬧，甚至偶爾找他父皇商量國事的肱骨大臣，他當(dāng)時都能順帶著和人聊上兩句。

    就這樣，他陪著下人去了趟他們住的偏房，在那里第一次正式認(rèn)識了他名義上的四弟。

    瑯軻是屬于從小好看到大的類型，即使只是穿一身舊袍，那副白皙的小臉還是讓他至今都記憶猶新。

    瑯廷自認(rèn)是個很淺顯的人，而且幼時不知道天高地厚，還極度自戀，非要拉著瑯軻和自己當(dāng)朋友，還覺得他倆的模樣一看就是上天注定的好朋友。

    如此相處了一段時間，很快他就被別的漂亮事物給吸引走了。

    他小時候就是這么一個人，三分鐘熱度，樂趣來得快去得也快，更何況當(dāng)時的瑯軻因為多年自卑，造成了他很木訥的性子。

    相處久了，瑯廷覺得無趣，便沒有再去過偏房那邊了。

    可瑯軻的性子和自己哥哥那個朝三暮四的脾性正相反，他本就慢熱，在被瑯廷打動后，更是執(zhí)拗得像鉆了牛角尖，只想和瑯廷在一塊玩。

    但他是一個不受寵的侍女所生的庶子，話根本遞不到瑯廷面前，于是年幼的瑯軻想出了一個辦法——瑯廷不來見他，那他就去見瑯廷。

    深宮高墻，當(dāng)時不受待見的瑯軻并沒有被人帶著走過這座偌大的都城，他甚至稍微跑遠(yuǎn)一點都會迷路，更遑論去見一個不知道行蹤的小皇子。

    春去冬又來，瑯廷將近一年沒再想起過那個任他欺負(fù)還會臉紅的乖弟弟。

    直到他的十歲生辰，闔宮大慶，宮內(nèi)的歡鬧聲徹夜不止。在路過御花園假山時，他才不小心遇見了在皇城里逛了大半年，還在迷著路不知道該怎么回去的瑯軻。

    皇帝當(dāng)時正值盛年，一個因醉酒寵幸生下來的私生子而已，活著像是帝王的恥辱，不小心死了，也沒太多人關(guān)心。

    夢里似乎盡力模糊了這一細(xì)節(jié)，可深陷其中的瑯廷在想到這里時，內(nèi)心還是會難以遏制的難過。

    他記得瑯軻身上的衣衫破舊，日子過得更不好了，那雙如古潭般默然的眼睛在看見他時依舊明亮。

    向來都受之無愧的瑯廷，不知道被這人身上哪一點給觸動了，他鬼使神差地停在了原地，心里難得生起些動容。

    再之后，他就和瑯軻徹底成為了朋友。

    他去求父王讓瑯軻陪他一起住，父王在他記事時領(lǐng)著他走過的朱紅皇城，他也帶著瑯軻走了一遍。而在瑯軻眼里近乎奢侈的父愛母愛，也因為瑯廷的緣故，終于有了他的一份。

    直到瑯廷滿十六歲，兩人才終于分殿而居。

    瑯廷當(dāng)時幸福到連儲君之位都混不在意，只覺得如此過完一生，便是最美滿的事了。

    可他的瀟灑人生最終終止在了他的十八歲。

    那一年，佇立在他心里長達(dá)二十年的父親神像轟然倒塌、深愛的母親將自己困于深宮，久病不出、自己最親的弟弟在成年那晚睡在了他枕邊，一夜荒唐后，偏執(zhí)如魔障。

    他的人生如鏡，以十八為限，無情利刃切割而下，自此以后，兩段人生非白即黑，涇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