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連年爭戰(zhàn)不休，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大乾建立以后，自元帝始便制定了“與民休息，輕徭薄稅”的治國方針，皇帝親自帶頭躬行簡樸，滿朝上下自然無人敢鋪張浪費，直至今日依然提倡簡樸的作風(fēng)。

    但是——

    簡樸歸簡樸，倒也不必在丞相大人的辦公書房里騰出一塊地專門挪給白學(xué)士來用吧？

    沈相看著自己書桌對面另擺著的一張，向來溫和的臉色竟隱隱有些發(fā)黑。他轉(zhuǎn)頭看向方子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左參政，這就是你說的給本官收拾好了？”

    “是，是呀?！?/br>
    方子明訕訕笑了一下，仔細(xì)看了看潔凈無塵的地面，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書架，還有丞相大人面前那張雖擺了不少東西但拾掇得干干凈凈的桌案，這才抬起頭看向?qū)Ψ?，又順著沈相的視線看向了對面那張白學(xué)士的桌子，不由緊張地來回搓了下手，“這個……這是白學(xué)士主動要求的，說近距離接觸能更好地學(xué)習(xí)，陛下也恩準(zhǔn)了，下官不好違逆圣意。不過，大人您其實也可以換個角度想一想……”

    “嗯？”沈相半邊眉峰微微一挑。

    心知沈相辦公從來不喜旁人在場或打擾，連下人偶爾端個茶送個水都要小心翼翼提心吊膽。方子明不由暗自咽了口唾沫，面上擺出一副正兒八經(jīng)人五人六的模樣，謹(jǐn)慎地左右看了看，而后小聲開口，“大人您看，您不是想把那位……”他頓了一下，伸出兩手放在一起，一手當(dāng)成砧板，另一手豎著往下切了一刀，“您這樣近距離地盯著他，不是更容易抓住他的把柄嗎？”

    沈相聞言勾了下唇，“要你來教？”

    “是是，下官知錯，大人英明！”方子明見人話雖如此，面上卻眉目舒展，不由輕舒了口氣，抬手擦了把汗，“這一月朝中發(fā)生的事下官全給您整理在這了，大人若有疑問可隨時傳喚下官。大人您先忙，下官告退。”

    得人首肯之后方子明忙欠身行禮，躬身退了出去，末了還仔細(xì)地將門掩上。

    京城這天不是越來越冷了嗎，怎今個兒他流這么多汗？

    ……

    方子明此人雖然看著有些不靠譜，但行事還算謹(jǐn)慎，能力也還不錯，把他放到一眾被嬌慣著養(yǎng)大的世家子弟當(dāng)中也算是出類拔萃。

    他整理的東西事無巨細(xì)，首先按照時間順序編排，發(fā)生了什么就往里頭寫什么，事件描述也算客觀，很少有他主觀的評價。接著便將這些大大小小的事件稍微分門別類地整理了一下，哪些事件、哪些人有關(guān)聯(lián)等都一一地標(biāo)注清楚。

    沈相翻著手里左參政為他整理的冊子，快速閱覽一遍，又從中篩選了一下，單獨拎了幾件事出來反復(fù)翻看，眉頭不覺越蹙越深。

    其一是右參政犯事被彈劾革職一事。這犯的什么事呢，說來也好笑。

    大乾民風(fēng)開放，不太看重男女大防。魏家這位公子長得不錯，桃花也多，休沐日時最常干的就是約上一大幫人去游山玩水、花天酒地，一來二去，在這期間與誰家姑娘看對眼甚至發(fā)展到了要談婚論嫁的地步也并不稀奇。壞就壞在，這魏家公子是個花心的，竟同時看上了兩家姑娘，還十分不湊巧地被姑娘們知道了。

    魏家勢力雖比不上沈家，但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世家大族了，若有機(jī)會能攀上魏家這樣的高枝誰都不會拒絕。姑娘家那邊不愿放棄，兩家便爭來爭去。到最后還是這魏公子說，要不都娶了吧。兩家竟也同意了。

    那這也不是不行。可是魏公子卻是兩姑娘同時娶，成親當(dāng)日排場極大，萬人空巷。若不是沈相當(dāng)真在家養(yǎng)病，怎么說也會被邀請去喝一杯的。

    不知是哪個好事者看不過眼竟給參了一本，稱右參政“鋪張浪費”、“平白耗費民力”云云，說圣上都帶頭躬行簡樸了，魏家不過娶妻而已，怎么排場這么大……痛斥魏家作風(fēng)奢靡，洋洋灑灑極大篇幅。

    其實兩朝過去，國力早便恢復(fù)，經(jīng)濟(jì)也有了一定的發(fā)展，現(xiàn)在的提倡簡樸也只是提倡而已，平時表面上做做樣子得了，其實還真沒什么人在意，這參本的御史其實算是有點兒沒事找事。

    若這事放在以往，右參政頂多也只是被罰一罰俸祿而已。但不知為何這事竟引得龍顏大怒，右參政當(dāng)場便被罷免革職。隨后不久，皇帝親自從地方調(diào)了個人上來，塞到政事堂里頂替右參政的位置。

    類似的事情還有五六件，都是因為一些放在平日算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結(jié)果惹得圣上不高興被處分，涉及的人上至因為“鋪張浪費”被彈劾革職的右參政下到一個因為“站姿不端正”被罰俸的守門侍衛(wèi)。

    若是換了別人大約會覺得皇帝這是心情不太好，然而沈相卻并不這么認(rèn)為——

    這些事情粗略看來都八竿子打不著，緣由也是千奇百怪，但這些被貶被罰的人無一例外或多或少都與五大世族有些關(guān)聯(lián)。

    ——圣上終于又要對五大世族出手了。

    他思忖著對策，渾然不覺時間流逝。不知何時，他漸漸覺得頭腦微微有些混沌，神思都變得遲鈍起來，只當(dāng)是自己大病初愈，還無法這么快投入，倒也未放在心上。可片刻之后，他竟困頓得受不住，不由用手支額微微閉目休憩，想著稍微休息一下。

    誰知竟是這般就睡了過去。

    時值冬日，今年又莫名格外地冷，丞相大人體虛畏寒便睡不大安慰，連夢中的情景都是一片冰天雪地。

    他在茫茫雪川之中踽踽獨行，萬籟俱寂。忽而一陣凜冽寒風(fēng)呼嘯而過，將發(fā)絲與衣袖狂亂吹起，他不由擁緊雙臂瑟縮了一下身子。

    而待這陣寒風(fēng)吹過，他發(fā)覺身側(cè)竟出現(xiàn)一團(tuán)雪白而明亮的火焰，火光并不刺眼，溫度也是恰到好處，并不灼人。

    他不由自主地湊近，伸出雙臂將那團(tuán)火焰小心翼翼地?fù)砣霊阎?，未成想其觸感竟如云朵一般柔軟，不禁將面頰埋入其中而后頗有些依賴地來回輕柔磨蹭。

    須臾，那一團(tuán)云朵般的火焰竟一下子膨脹起來，化作一抹輕云，將他的身子整個托起，而后載著他前往一處溫暖之所。

    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竟覺得身軀漸漸熱了起來，那一團(tuán)火焰散做點點溫?zé)岬男敲⒙湓谒纳砩?。初時溫暖而舒適，漸漸便有些灼人，仿佛在他身上各處燃了一把火，灼得血液都微微有些沸騰起來。

    他不由眉頭輕蹙，微微掙扎起來，喉里溢出幾聲模糊的低喘。

    那星芒立時便重新匯聚成原先的那團(tuán)火焰，仿佛眷戀一般在他面頰上輕柔拂過，劃過唇齒，而后漸漸消散于風(fēng)中。

    他下意識地伸了手欲攥住那一點星芒，手上卻傳來無比真實而清晰的觸感，灼熱，纖細(xì)，堅硬。

    他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先入眼的卻是白學(xué)士那一張極美極艷的臉，而自己躺在一處軟榻上，右手竟是緊攥著對方的手指，還下意識地用了些力道，防止對方掙脫。

    只見白學(xué)士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手指輕輕動了一下，卻并未主動掙脫，輕聲喚道，“大人？”

    沈相猛然驚醒，仿佛被燙傷一般猛地抽回了手而后扶著額坐起了身，披蓋的薄毯從肩頭滑落。他下意識地避免與對方目光接觸，垂頭瞥了一眼薄毯，又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輕咳一聲后開口，“你怎么在這？左參政呢，去哪了？”

    白嶼聞言不由微微瞇了下眼，將手垂在身側(cè)，借著衣袖掩飾，兩指指腹來回輕輕摩挲，似在回憶著方才的觸感，面上則做出一副純?nèi)粺o辜的表情，“左參政大人家中出了點事提前回去了，特意囑咐下官侍候大人?！?/br>
    “是嗎？多謝。”沈墨勾唇笑了一下，抬手輕輕按了按眉心，“現(xiàn)下是什么時辰了？”

    “午時一刻，大人?！?/br>
    沈相隨口唔了一聲，正欲起身，卻見面前的少年忽而傾身湊近，將他的手輕柔放了下來，而后兩指并起分別放在他的太陽xue處，輕車熟路地緩緩按揉起來，輕聲開口，“大人是頭疼么？”

    兩人身體挨近，頭顱相距不過幾寸，沈墨能清晰地聞見對方身上傳來的清冷木香。與此同時，對方說話時暖融的吐息輕輕噴灑在他的面上，帶來一股奇異的酥癢，夢中那種血液被灼到沸騰的感覺莫名卷土重來。

    “你……”

    沈墨不由微微睜大了眼，身子在對方湊近時僵住，而后在對方極具溫柔與技巧的按揉之中緩緩放松下來，鬼使神差一般竟未出手將對方推開，任憑對方越湊越近，他甚至能從對方漆黑的瞳孔之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大人，舒服嗎……”

    他聽見對方嘆息一般地輕聲開口，在太陽xue上按揉的手指緩緩地移向了他的后腦，妖孽一般的臉龐隨之在眼前越放越大，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屏住了呼吸。朝堂上運籌帷幄、殺伐果決的沈相在此時竟莫名有些手足無措，緊張到眼睫亂顫，掌心發(fā)汗，手指也微微蜷縮起來。

    就在兩人唇瓣相隔不過寸許之時，房門忽而被人輕輕叩響。

    “丞相大人，圣上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