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新居

    一九八七年，對于毓賢來講是很重要的一年，這一年的七月，她又送走了一屆初三畢業(yè)生，她與楊小芹聯(lián)手的班級，起碼語文和數(shù)學(xué)成績都不錯，如今毓賢在二十七中學(xué)，也是一個比較有名氣的語文教師了，又不時有文章在報紙雜志上發(fā)表，就連外校也有人聽到過她的名字。

    另外就是，兩年前拆遷的房子，這一年的五月終于蓋好，可以入住，毓賢添了一些錢，買下一套四十二平米的房子，就在三樓，一室一廳的房屋，又趕著裝修了，一共花了兩千五百塊錢，到這時毓賢的存款便幾乎清空，再沒有余錢買家具，這個時候是娘家救場，崔星蘭拿了一千塊錢給她：“快把那家具添上一些，否則可怎么住？”

    毓昆送了一對紅色皮面的海綿折疊椅，還有一件綠色的厚毛衣：“這毛衣是我們學(xué)校發(fā)的，我們校長特別愛美，總是發(fā)衣服，我也不愛穿這些，這一件拿來給你吧?！?/br>
    毓賢一看那毛衣，當(dāng)真是厚實，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樣式也不錯，自己一直以來都很少買衣服，一是沒有自己喜歡的樣式，二也是為了要省錢，因為當(dāng)交樓的時候，要補(bǔ)上差價，所以毓賢的兩件毛衣也是穿了許久的了，這一次毓昆送來一件密實的新毛衣，便可以替換掉從前的一件。

    毓賢笑盈盈地道謝：“謝謝大姐，等我把這里布置好，再請家里人來聚會。”

    于是中考之后，毓賢休息日便乘車到市內(nèi)，忽然間發(fā)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看不到摩電車了，馬車不知什么時候，也忽然間消失了，城市在變化了啊。

    她在第一百貨下了車，正要進(jìn)入商店，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喊著“電視報！電視報！”是自己的父親黎文賓。

    毓賢趕快過去叫了一聲：“爸，你在這里啊?！?/br>
    黎文賓轉(zhuǎn)過身來一看，立刻笑道：“小賢啊，你來逛街?。俊?/br>
    毓賢笑著說：“我來看看家具，爸，你也別太累了，早點回去歇著吧?！?/br>
    黎文賓搖頭：“不累，不累，我在外面賣報紙，心里挺敞亮，回去了坐在屋子里憋得慌，啊小賢，拿份報紙你回去看吧?！?/br>
    毓賢噗嗤一笑：“爸，我拿電視報做什么呢？我那里又沒有電視?！?/br>
    “啊，那也是，行了，你快進(jìn)去看家具吧，早點買好，早點搬過去住，搬家那天你告訴我，我過去給你搬東西。”

    毓賢笑道：“爸，不用了，我只有一點點東西，自己就搬過去了，等我收拾好了，再請你們過去坐?！?/br>
    毓賢在那商場里買了一張鐵架床，一只長沙發(fā)，一張折疊餐桌，四邊展開來是一張大餐桌，折疊收束在下方，桌面又很是小巧，另外還有電飯鍋、電炒勺之類，都是三角牌，出來雇了兩輛人力三輪車，將這些東西拉回了家中，黎文賓看到了，便也跟著她回來，兩個人各坐一輛三輪。

    她那一套房屋只是簡單粉刷，雪白的墻壁襯著翠綠色的地面，不是地板，只是水泥地刷的油漆，厚厚地刷了三層，不過這樣的顏色搭配倒是十分清新，毓賢請三輪車師傅將家具都擺在合適的位置，付過了工錢，毓賢關(guān)了門，轉(zhuǎn)頭便看到父親正蹬著梯子，要將燈具安裝上。

    毓賢是極喜歡母親家中的燈，乳黃色的缽形燈罩，不過偏方形，四角圓潤，罩的底面顏色加深，邊緣處有一道橙紅色的裝飾線，很是素凈雅致，傍晚時候開了燈光，暖黃色的光線充滿了房間，讓那房屋顯得分外溫馨，因此毓賢買的燈罩，便也是類似的風(fēng)格，類似的乳黃色，不過四面繪制著褐色的梅花圖樣，底面是一個小小的吉祥花紋，連著燈泡一起買回來，毓賢是不太懂電工作業(yè)，不過父親乃是電力局出身，雖然主要是調(diào)整電度表，然而電路這些也能cao作，此時便正在將電線接在上面。

    毓賢緊緊地守在一旁，生怕父親從上面摔下來，好在倒是平安裝完了燈具，毓賢便說：“爸，你先坐坐，我去做飯?！?/br>
    黎文賓一擺手：“我?guī)Я孙埩?，你給我這水壺里加點水就行，我還要趕快回去賣電視報?！?/br>
    毓賢一看，這可真的是，不是共產(chǎn)黨，勝似共產(chǎn)黨，清正廉潔，每次無論是給哪個孩子家里干了活兒，都是馬上就走，連飯都不肯吃一餐的。

    到了八月里，毓賢定制的家具也已經(jīng)完成，送了過來，這幾年時興的是自己畫圖紙，找木工打造家具，當(dāng)初鋼金結(jié)婚時候的家具，便是鋼金與鐵城兩個人設(shè)計了，畫的圖樣給木匠，鋼金的那一套家具很是不錯，套色的，外面框架是深褐色，中間的柜門都是鵝黃色，簡潔大方，而且非常實用；擺在小房間里的，鋼金搬家的時候帶了一點走，　但是主臥室的那些家具都留了下來，如今崔星蘭用的就是那一套，配上金棕色的皮面沙發(fā)，很是明朗舒適。

    因此毓賢也是自己畫了圖紙，初三畢業(yè)班教輔工作最緊張的時候，她有時候想要換一下腦筋，便在紙上畫畫圖紙，偶爾回母親那里的時候，再找鐵城參詳一下，她的衣服不多，雜物也少，柜子很重要的一點是要能夠多放一些書，于是便設(shè)計成一個衣柜兼書柜，沙發(fā)旁邊的小茶幾下面也能夠放書，雖然如今毓賢的書并不很多，不過將來總有一天要填滿的。

    中考之后，她便找了木工，打制家具，到了八月中旬，各項物件終于齊備，于是毓賢便快快地找了一個星期天，請家里人過來參觀新居。

    八月二十三號，崔星蘭與黎文賓連同鐵城，都來到了這邊，毓昆此時已經(jīng)到了，正在說著：“真是好房子，還有下水道和暖氣，我們那里要一套簡易樓，就很不容易了，住進(jìn)簡易樓，就感覺挺好，其實我看還不如平房，簡易樓也得往樓下拎泔水桶，也得燒爐子過冬。”

    毓昆所說的簡易樓，毓賢是曉得的，如今風(fēng)向漸漸地改了，當(dāng)初崔星蘭道是樓房沒有什么吸引力，因為冬天沒有火炕，容易受凍，此時不管是有無暖氣，大家都想要住樓房，似乎住進(jìn)樓房便是一種身份的標(biāo)志，一種個人處境的本質(zhì)性提升，因此便出現(xiàn)了簡易樓。

    這種簡易樓其實就是將一串平房疊加在一起，算是高層棚戶區(qū)，沒有下水管道，沒有集中供暖，只是有一個樓房的外形，總覺得有一點自欺欺人，好在倒是還有給水系統(tǒng)，否則倘若要下來拎水，就更加無聊，毓賢是以為，住這樣的簡易樓，還不如住平房，起碼倒臟水桶和尿盆不必上下樓那么費(fèi)勁。

    毓賢是倒夠了尿壺，夏季靠近廁所那里，就是一股刺鼻的氣味，有時候剛巧趕上有人趕著馬車，在那里掏糞坑，氣味就愈發(fā)險惡起來；倘若是冬季里，外面公廁結(jié)冰，都是黃色的冰，因為都已經(jīng)凍結(jié)，那一股氣息倒是減輕了許多，只是要小心走路，免得滑倒，雖然光門另一邊還有一個世界，可是毓賢畢竟不可能一直都不出門倒尿壺，那實在太過奇怪，況且有的時候那里面下雨，也實在不方便。

    如今終于是住進(jìn)有下水管道的房屋，時隔多年，又用上了抽水馬桶，今后不必再為此而煩心，而且也再不必買煤拆炕之類，那些事情毓賢雖然是能應(yīng)付，不以為是泰山壓頂，然而終究是厭煩，有那樣的時間，很可以欣賞一下風(fēng)景，或者是讀讀書，寫一點稿子。

    毓華問道：“二姐，你要不要氣罐？我們剛發(fā)了氣罐，我家里兩個罐子，用不到那么多，要么給你一個？”

    毓賢臉上瞬間一種幽幽的情緒，不過霎時便收了回去，笑道：“氣罐啊，還是算了，總是要灌煤氣也是麻煩?！?/br>
    毓華馬上也明白了，一個氣罐相當(dāng)沉，毓賢家里只有她一個，這一罐煤氣用完之后，要扛上扛下來充氣，這就非常吃力，自己家里雖然有魏喜成，可是每次用自行車馱著氣罐去煤氣站灌氣，也是一項大工程。

    毓賢那一剎那想到的則是，前世自己作太太時，廚房之中設(shè)置了一個煤油燃?xì)鉅t，紫銅的，德國造，自己還記得那商行的名字，叫做泰來洋行，是自己時常光顧的地方，那里有許多時新的洋貨。

    自從當(dāng)了太太，自己不再像從前那樣學(xué)生氣了，從理想主義轉(zhuǎn)向現(xiàn)實主義，或許是一種比較頹廢的現(xiàn)實主義，書店不太經(jīng)常去，休養(yǎng)了一陣，緩過這一口氣之后，慣常去的地方是各種商行洋行，買綢緞、香水、首飾之類，又或者去看電影，不過她畢竟是一個相對新式的太太，很少看戲，雖然生在北平，然而毓賢不耐煩京劇，除了陪母親去戲院，她自己是不愿意看的，另外麻將之類也很少打，算是維持一點格調(diào)。

    對于自己買的這個煤油氣爐子，勵勤是很覺滿意的，雖然已經(jīng)五十幾歲，然而勵勤很能追逐潮流，對于西洋的東西很感興趣，他是一心追求“文明”的，所以就要一個“文明”的太太，而他的這第二個“現(xiàn)代派夫人”也確實不負(fù)所望，給他收拾出了一個“文明”的家，畢竟是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房間布置錯落有致，緊跟流行，放了許多新的東西，卻又不至于堆積到滿滿當(dāng)當(dāng)，仿佛一個陳列館，偏偏又是新舊雜錯的，在西洋鐘表、蜜絲佛陀香粉之間，又有凍石的香薰?fàn)t，就是這樣新中融舊，舊中又帶了新，最是令人感覺愜意。

    這時盧保興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和毓昆嘀咕起來，毓昆只和他說了幾句，便再沒有搭理，和大家一起看著毓賢家中的布置，真的是素麗雅潔，那家具也是套色，轉(zhuǎn)角的，大片的杏黃色，外面套的棗紅色，兩邊都是衣柜，上方和下方的橫柜里可以放厚重的被褥之類，中間部分全是敞開來的架子，上面擺了一些書，書架占了相當(dāng)大的位置，再一看沙發(fā)與南窗墻壁夾角的小巧書桌，樣式也是很簡潔，一張臺面，上面有一個小小的書架，書架旁邊擺放著鏡子和護(hù)膚品，還有墨水瓶，書桌下方有一個抽屜，右側(cè)是一個小柜子作桌體支撐，打開柜門是三層隔板，可以放置雜物，也可以放些書。

    毓昆點頭笑道：“小賢，你的這些家具都特別實用?！?/br>
    毓賢笑道：“只可惜床底的位置空著。”

    毓昆連忙擺手：“可別往床下塞東西，不好打掃灰塵?！?/br>
    這時毓紅走過來，問道：“大姐，我那一臺彩電，你要不要？我要買房子搬出來住，缺一筆錢?！?/br>
    毓賢曉得她前不久剛剛買了一臺夏普的彩色電視機(jī)，大約一千塊錢，如今要買房，便出售這一臺電視，毓昆早就想要一臺電視來看，此時見她要賣，便一口應(yīng)了下來，按原價付給毓紅。

    要說毓紅，毓賢是以為她早就應(yīng)該計劃房子的事，喬三春的養(yǎng)母既然并不喜歡這個養(yǎng)子，當(dāng)然也就不會喜歡毓紅，況且毓紅的性子也是直來直去，兩邊更加難以融洽，毓紅去年冬天生了一個女兒，叫做喬暢，如今搬出來，倒是剛剛好。

    只是喬三春不太情愿，想在那里耗著等那房子，可是毓紅說，“你看看這樣子，哪里會把房子給你？”果然她們剛搬出來，老太太就找了自己娘家侄子過來，是她姐妹的孩子，這可是有了血緣關(guān)系。

    盧保興在一旁聽她們商量電視的事，覺得也還行，雖然煤氣罐沒有要到，不過能有一臺電視，還是日本進(jìn)口的彩電，也很不錯，此時電視還屬于緊俏商品，和煤氣罐一樣，不是只要有錢就可以買的，自己也是想了幾年了，當(dāng)初的“射雕英雄傳”因為家里沒電視，就沒有看上，如今總算有了。

    再說回煤氣罐，如今的煤氣罐是和戶口掛鉤，都帶著人名，可惜自己工廠不分煤氣罐，還是電力局福利待遇好，每人一個，毓華與魏喜成都在電力局，一下子就分了兩個，她家用不了這么多，就想給毓賢一個，按盧保興的想法，如果毓賢不要，就應(yīng)該問到自己家里，倘若毓華問：“大姐，大姐夫，你們要煤氣罐嗎？”自己肯定毫不猶豫地說：“要！”

    可是毓華偏偏就是沒開這個口，這便讓盧保興有些不滿了，和毓昆悄悄一說，毓昆說：“咱家哪有地方放？如果放在爐子邊，冬天燒起爐子來，烤爆炸了怎么辦？二十七中的那件事，你難道忘了？那還是爐子爆炸，都這么厲害，倘若煤氣罐炸開來，你想想得怎么樣？我看著那東西反正是害怕，點火還得用火柴，跟燒爐子沒什么區(qū)別，用完了還得去充氣，讓你扛著煤氣罐過去，你愿意嗎？”

    毓昆：別總是想著從我家里得好處了，這么多年，莫非賠墊得還不夠？

    當(dāng)初搬出來的時候，買糧都不愿意，如今倒是愿意換氣罐了，如今總算是忽然糧店搬遷了，離得遠(yuǎn)了，因為我不會騎自行車，你這才肯去買糧，否則還是要我去。大夏天的，我扛著一袋糧食，一步一步往家里走，行娟就跟在我的身后，還知道伸手幫我托著一點，我當(dāng)時那個心酸啊，簡直就好像當(dāng)初下鄉(xiāng)的時候，往家里背糧的情形，家里有這個男人，也跟沒有沒什么兩樣，要說毓賢還是看得開，干脆不結(jié)婚，省了受這個累。

    廚房菜rou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因為此時錢緊，毓賢便沒有在外面買豬rou，只是買了兩塊豆腐，其它全都是用光門里面的食材，卻也烹調(diào)了豐盛的一餐，桌子中央擺的有炸蝦團(tuán)、燉鵝rou、野雞湯、醬燒小魚，還有一盤炒林蛙。

    林蛙啊，與上一世自己在縉云山看到的何其相似，走在林間，便聽到清脆的蛙鳴，低頭尋覓，是草黃色的林蛙，在陽光之下，居然仿佛金黃的顏色一般，修長的后肢，尖尖的嘴巴，身材纖巧秀麗，蹦跳在草叢之中，很能增添活潑的意態(tài)，聽它們的叫聲，讓人聯(lián)想起荷塘稻田，是古典文學(xué)之中常有的意境。

    其實自己平時并不怎樣吃林蛙，只是欣賞，不過此時為了湊成宴席，便少不得捉了一些來。

    餐桌擺在臥室之中，因為飯廳實在太小，桌子展開來就放不得，崔星蘭和黎文賓坐在沙發(fā)上，毓昆送來的那兩把折疊椅擺在桌邊，另外還有幾張從鄰居那里借來的椅子，十幾個人擠成了一堆，行娟與魏朗就與祖母祖父一起坐在沙發(fā)上，不時崔星蘭與黎文賓給她們夾菜。

    吃過了這一餐飯，毓昆、毓賢收拾了桌面，大家又喝茶談天，到了下午三點多，這才紛紛告辭離開。

    當(dāng)送走了家人，房間里陡然間安靜下來，雖然瞬間有一點不習(xí)慣，不過卻也松了一口氣，收一下尾，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八月下旬，學(xué)校的工作重新開始，毓賢很快調(diào)整了心情，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到了十月，忽然間消息傳來，物理老師薛金蓉有一天在辦公室里忽然痛罵起來，還打人，很快薛金蓉便辦理了病退，原因是精神疾病。

    毓賢聽了這件事，心中也很是難過，薛金蓉自己也是認(rèn)得的，人不錯，說話通情達(dá)理，性格非常要強(qiáng)，只是就與辦公室里另外兩個老師關(guān)系不和，那兩個聯(lián)合起來排擠她，到處說她的壞話，以至于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對她也有了成見，沈鳳卓是個忠厚的人，往往勸說，但是其她比如校長、主任，有時便要敲打薛金蓉，薛金蓉長久積怨，到如今終于承受不住，真可惜她那樣一個明白的人，如今弄成這個樣子。

    倘若到了實在受不住的時候，可以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或許還能好一些，可是現(xiàn)在這種時代，調(diào)轉(zhuǎn)仍然是非常困難的，薛金蓉想來也是因為別無出路，只能在這火烤的鐵屋子里煎熬，才走到這一步。

    到了年底，又有消息傳來，薛金蓉的丈夫與她離婚，帶著孩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