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文的作息一向規(guī)律，這一晚卻罕見地沒有按時入眠。他把埃蒙德抱在懷里，感受著對方幾乎把鼻尖貼在自己肩膀的溫暖觸感，心緒既安穩(wěn)又繁亂。

    自從六年前，聯(lián)邦的釜底抽薪計劃宣告流產后，戰(zhàn)爭再次進入了僵持階段。從帝國的角度看，由于大型躍遷中樞“云雀”里駐守著聯(lián)邦最優(yōu)秀的一批軍官，這個重大戰(zhàn)略目標至今不曾被攻下，帝國只在側翼戰(zhàn)線上有了一些可有可無的擴張，也難怪新上任的兩名元帥在受封后接受祝賀時臉上都掛著一絲尷尬；而對于聯(lián)邦來說，長時間的消耗戰(zhàn)也令人精疲力竭，盡管在之前長達五年的休戰(zhàn)期內，聯(lián)邦已經調整了一部分產業(yè)結構，武器彈藥的補給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捉襟見肘，但面對帝國車輪戰(zhàn)似的不斷進攻，到底還是顯露出了疲態(tài)。

    但這樣的情況顯然要到此為止了?？栁闹两裼浀冒Ｃ傻鲁跎蠎?zhàn)場時的豐功偉績：他帶著一小支綜合軍隊，從帝國防守最薄弱的邊緣躍遷點開始劫掠式掃蕩，那種打法簡直絲毫不給自己留有退路，可其本人卻又從未真正陷入被俘的危險。他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打下了帝國八分之一的外圍躍遷點，這些躍遷點附近大多是帝國的太空能源礦區(qū)，不存在寓居星系，因而也沒有后續(xù)的麻煩。這種做法初期的戰(zhàn)略價值不高，震懾力卻很強，對當時帝國軍隊的士氣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而緊隨其后的圍魏救趙式打法則一舉扭轉了戰(zhàn)局，將聯(lián)邦從單方面挨打的局面里拉了出來。如果說卡爾文是宇宙帝國唯一的戰(zhàn)神，那埃蒙德或許可以稱為聯(lián)邦軍隊里最狡猾的惡魔。他的回歸必將振奮聯(lián)邦的士氣，而其本人在聯(lián)邦政府和民眾中的影響力也會使聯(lián)邦財政在軍事上進一步傾斜。

    甚至，就連那段狂歡派對的視頻的流出，都像是精心策劃的一場陰謀。它像是一種姿態(tài)高傲的宣言，惡魔已經歸來，準備面對狂風暴雨吧。

    卡爾文伸手抱進了埃蒙德，又覺得自己或許是想多了。埃蒙德在戰(zhàn)場上是出了名的詭計多端，但其個人風格卻坦蕩得讓人無話可說?？扇绻皇牵驼f明在派對上那些熱烈的擁抱和親吻，都是他發(fā)自內心……

    卡爾文的呼吸瞬間變得更重了。他的思緒不可遏制地蔓延開來。埃蒙德……他的實力讓他在戰(zhàn)場上鮮有敵手，而他的魅力更讓他在情場上同樣所向披靡。如他所言，他在來到自己身邊之前，與所有戀愛對象的交往時間都不超過一年，可他永遠不缺追求者，永遠被所有人的愛包圍。這樣一個人，竟然在自己身邊停留了二十六年。與之相對的，除了安全、以及最低限度的自由以外，他幾乎什么都沒法給他。不僅如此，他還必須讓埃蒙德看著自己和聯(lián)邦作戰(zhàn)，看著自己把炮口對準自己熱愛的故土。這實在是……太殘忍了。

    雖然埃蒙德從未抱怨過，甚至沒有在他面前流露過一絲為聯(lián)邦難過的情緒。

    卡爾文低低嘆息了一聲，將唇抵在了埃蒙德額頭上。從戀人身上傳來的觸感溫暖而柔軟，更因經年累月的熟稔而變得無可替代。然而他幾乎無法自控地想到，其實這二十多年來，埃蒙德從來沒有第二種選擇。他被迫來到這個時空，被迫進入AI的身體，被迫……接受和自己的性愛。被迫與他一起，站在聯(lián)邦的對立面。比起埃蒙德，卡爾文覺得自己的處境其實好得多，至少他還有選擇的權利，他可以選擇在戰(zhàn)場上放走埃蒙德，可以選擇為他違逆皇帝，可埃蒙德呢？除了接受現(xiàn)實，他還有第二種選擇嗎？即使已經突破了三定律，可作為一個絲毫沒有戰(zhàn)斗能力的AI，他又能做些什么？明明他才是最看重自由和選擇權的那個人啊。

    “睡不著嗎？”埃蒙德緩緩睜開了雙眼，鼻尖自然地在卡爾文鎖骨上蹭了蹭，“已經十點二十分了。”

    “你剛剛……沒有休眠？”卡爾文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我設定了一個喚醒程序，如果你在我睡著以后30分鐘內沒有入睡，我就會醒過來?！卑Ｃ傻聭醒笱蟮卣f，“在思考前線的事嗎？”

    “……嗯?！?/br>
    “看樣子我的回歸給了你很大的壓力?！卑Ｃ傻滤坪踉谛Γ拔也唤橐飧嬖V你一個小秘密——接下來一年內，我暫時不會回到戰(zhàn)場?！?/br>
    “嗯，為什么？”

    “這就不能告訴你了?？傊?，你還有一點喘息之機……不過就歷史的經驗而言，即使到了一年以后，我們也沒法在戰(zhàn)場上見面?！卑Ｃ傻掳涯X袋靠在卡爾文的手臂上，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你已經打算申請重回戰(zhàn)場了嗎？”

    “你想讓我繼續(xù)留下嗎？”

    “噢，我早就不打算再對歷史進行任何干預了。”埃蒙德說，“只要你能說服你的皇帝陛下。不過我想，即使他肯放下成見，有些人也不會樂見其成的。帝國元帥——他們的位子都還沒坐熱呢。嘿，你不覺得戰(zhàn)爭對于你們來說就像是過家家嗎？”

    卡爾文在心底嘆息了一聲。盡管在軍校的教育中，導師和教官們會無數(shù)次地強調戰(zhàn)爭的嚴肅性，然而一旦軍官進入政治領域，很多人的思想就無法再像最初那樣單純。一方面，這個時代的星際戰(zhàn)爭的傷亡率的確很低，低到讓人常常無法感受到戰(zhàn)爭這個詞語背后的殘酷；另一方面，權勢，名譽，甚至僅僅是掌握大量恒星級能源武器的快感，都會像毒品一樣漸漸腐蝕高層軍官的思維模式，讓他們陷入一種空中樓閣般的傲慢情緒。一旦淪陷在那種手握重甲、站在巔峰的快感里，很少有軍官愿意將戰(zhàn)場的指揮權拱手讓人。

    “即使不是現(xiàn)在，按照你的說法，我也遲早會重回戰(zhàn)場?！笨栁恼f。對于未來將會發(fā)生的事，他知道的并不多，包括他會在帝星上被軟禁二十年，然后再次出戰(zhàn)，若干年后死于與埃蒙德的對陣之中，在那之后……帝國淪陷，投降，覆滅。他從未試圖從埃蒙德口中挖掘更多細節(jié)，他不想把埃蒙德推向兩難的境地，更厭惡想象中那種看著事情一件件發(fā)生卻無力回天的宿命感。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他至少還能以最積極的態(tài)度來面對未來可能發(fā)生的一切。

    “那就做你想做的事。”埃蒙德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聲音聽起來慵懶而輕松，“我保證，除了陪在你身邊，我不會再阻止你做任何事?！?/br>
    “埃蒙德……”卡爾文再次抱緊了他，“抱歉，我也不會讓你有第二個選擇。”

    “什么？”埃蒙德聽起來有點意外。

    “我剛才在想，如果你也能夠回歸聯(lián)邦，回歸……你喜歡的那種生活，或許對你來說會更好。”卡爾文把手插進了埃蒙德的發(fā)絲里，扣著他的后腦，讓他的臉埋進自己的前胸，“但我不能這么做?！?/br>
    “你當然不能這么做。我可是這個世界上最重量級的情報炸彈，送我回去和投敵毫無區(qū)別?！卑Ｃ傻麓鸬脴O快，“除非你真的想要投敵，那我倒可以給你帶路。嘿，小冰果，你不睡覺就是在想這些事嗎？”

    “……”

    “聽著?！卑Ｃ傻率掌鹆苏{侃的語調，聲音沉下去，“在我來到這個身體里之前，我已經為我所認同的事業(yè)付出了一切，我認為自己做得再好不過，沒有留下任何遺憾。來到這里以后，我也已經完成了命運安排給我的任務。六年前，從看著你讓圣瓦倫廷號從戰(zhàn)場上遁走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已經下定了決心。我的過去全都已經過去了，我有了新的目標，我要過新的人生，而你，就在我新的人生里?！?/br>
    “埃蒙德……”

    “不，先聽我說完。”埃蒙德打斷他，“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態(tài)度，沒錯，時至今日我依舊站在聯(lián)邦這一邊，并且，是的，在我看來帝國依舊無可救藥，我恨不得這一切早點結束。但我已經不是那個埃蒙德上將了，我沒有必要為我力不能及的事煩惱，我也不覺得為此煩惱到底會有什么意義。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用你那帝國思維來猜測我的想法，為我人生里最幸福的時光傷春悲秋。如果說此時此刻真的有什么事情會讓我感到為難，那絕不是聯(lián)邦，而是你?！彼麖目栁牡男靥爬锾痤^來，在黑暗中摸上卡爾文的臉頰，“別撒謊，小冰果，夾在我和帝國之間讓你痛苦，對嗎？”

    卡爾文沉默了。在這驟然降臨的沉默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尖竟然在顫抖。他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不動神色，然而在最親密的肌膚相貼中，他的情緒還是暴露無遺。埃蒙德沒有催促，只是靜靜等待著。良久，卡爾文終于開口，嗓音竟然是啞的：“……是。”

    卡爾文看不到埃蒙德的表情，但仿佛心電感應一般，他覺得埃蒙德笑了。

    “你應該知道，所有聯(lián)邦的孩子都是在育成星系長大的。”他忽而轉移了話題，“我們在那里學習關于這個世界的基本概念，學習歷史，學習聯(lián)邦的社會制度。在剛剛開始學習聯(lián)邦的社會制度時，我們的老師就告訴我們，聯(lián)邦里各式各樣的寓居星系多到即使用盡一生也沒法把它們全都記住，其中每一個運行的社會規(guī)則都不盡相同，甚至相互矛盾。然而，即使已經有了這么多，仍然沒有人敢說人類社會中最完美、最正確的制度就存在于其中。包括我們的信念，我們的原則……全都一樣。因為所謂的‘正確’并非天然存在，而是在每一個人的選擇中產生的。做出選擇比單純接受痛苦得多，但只有在發(fā)自內心地做出選擇之后，人才會知道自己想要追求和信仰的到底是什么?！?/br>
    “小冰果……”黑暗中，埃蒙德吻上了卡爾文的下巴，“別再指責自己了。不管你的選擇是什么，相信你自己，就像我相信你一樣?！?/br>
    ＊

    埃蒙德不知道自己的話到底有沒有起到作用，至少在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30分鐘睡眠喚醒功能沒有再啟動過。日子就這樣又過了幾年，記憶中的事一件件依次發(fā)生著。聯(lián)邦的反撲，前線吃緊，接二連三的損兵折將，終于，最初那條被卡爾文打開的戰(zhàn)線被聯(lián)邦徹底收回，而戰(zhàn)爭仍然沒有停下。

    在這幾年里，帝國開啟了戰(zhàn)時模式，能源礦工和運輸艦隊的數(shù)量翻了一番，13座星系里，恒星一顆接著一顆熄滅，又的變成了宇宙航行的燃料，有的變成在戰(zhàn)場上射向敵方的武器，它們從最璀璨的模樣變成混沌的煙云，最終飄散在各個星系際空間?？栁脑絹碓矫Γ词股碓诘坌?，他依然有開不完的作戰(zhàn)會議?；实劢K于通過了那份降低前線軍官政審門檻的提案，在兩年的時間內，帝國的軍官數(shù)量翻了三倍，但也人手的增加也只讓帝國的頹勢減緩了三年多的時間，繼而遭到了聯(lián)邦更大規(guī)模的反撲。有人開始向皇帝提議求和，就像歷史上發(fā)生過許多次的那樣。在帝國人眼中，星際聯(lián)邦從來都是一枚軟柿子，只要自己站在宇宙中心呼喚愛，對方就一定會乖乖收起槍炮和兵刃。事實上，他們真的嘗試這樣做了，但當他們收到星際聯(lián)邦的議和條件——歸還兩百年前所有屬于星際聯(lián)邦的寓居星系，同時割讓所有已經被星際聯(lián)邦占領的帝國星系時，皇帝沉著臉將那份全息投影的文件直接粉碎。

    卡爾文每年都會向皇帝遞交一次出戰(zhàn)申請，這一年，他的申請終于被通過。他計算了一下時間，發(fā)現(xiàn)那是自軟禁以來的第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