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鏡郎的儀態(tài)就很過不了關(guān)。

    作為個紈绔少年，世家公子，他這副吊兒郎當(dāng)?shù)淖雠桑€能讓人容忍，可能還頗有些人欣賞這種“放蕩不羈”的散漫，若是作為姑娘家么……任何一個稍微有一點底蘊，在意姑娘能不能嫁的出去的家庭，都不可能養(yǎng)出這么個女孩兒來。

    “這可是你說的，那就讓瑞香教教你，女兒家是怎么行走坐臥，吃飯用茶的——好歹在人前能裝出個樣子來吧?！?/br>
    這八天以來，在長公主授意“教不會就打手板子，反正他不看書不寫字”的情況下，瑞香使勁渾身解數(shù)，“總不能真將二公子……郡主給打壞了”，也就堪堪教會了鏡郎如何走路，如何行禮，若堅持的時間長了，還得小心原形畢露，癱坐在地。

    其次是穿衣打扮。

    實在是令鏡郎大大折服：不過是一張臉，兩只眼睛一張嘴，竟有這么多講究？

    瑞香捧了胭脂水粉出來，鏡郎一打開官窯小盒，吸了一口氣，還未來得及說話，便驚天動地一個噴嚏打了出去。

    瑞香極是無語：“二公子……郡主，這可是京城最好的妝粉，一盒作價一兩，據(jù)說有桃花香氣，許多貴家女兒，都以為這香氣十分雅致，推桃花能利容顏，利姻緣呢?！?/br>
    鏡郎捧著手絹擤鼻涕，甕聲甕氣道：“……桃花哪兒來的香氣？我怎么沒聞見過。”

    建昌長公主笑倒在榻上，聞言又噗嗤笑了出來，回頭吩咐瑞月：“罷了，我們嬌嬌慣會挑剔，取我的粉來給他用罷?！?/br>
    瑞月聞聲而退，過不片刻，捧著一托盤大大小小，作不同形狀的玉匣來了，瑞香上前掃了一眼，便啟了小小一個內(nèi)嵌白檀的白玉妝匣在手，里頭盛放著仿佛珠玉粉末一般的香粉，介紹道：“東海珍珠、鹿角、琥珀、玉屑、白獺髓、紫茉莉粉，因殿下喜歡白檀的香氣，用了許多香料調(diào)和氣味之外，也格外定了許多嵌檀木的匣子來盛放。”

    這回鏡郎倒不打噴嚏了，乖乖點頭記下，又見瑞香一一開了盒蓋為他介紹：“這是畫眉的螺黛，這是面脂，胭脂，這是口脂……奴婢將十二種顏色都取來了，不過咱們公子，想來用檀色就很美……這是花鈿，如今夏日里呢，金銀熱得慌，奴婢選了白玉、墨玉、紅玉和珊瑚的?！?/br>
    “別光說了，先給嬌嬌扮起來?！?/br>
    看長公主與侍女們興高采烈的，鏡郎只覺得，自己是件新鮮玩具。

    長公主的妝鏡，除了尋常進貢的江心銅鏡之外，還有一面，是由門人小心進貢，據(jù)說來自極西之地的珍品，剔透光潤的琉璃貼附在極薄的水銀面上，光可鑒人，纖毫畢現(xiàn)，全無氣泡與劃痕，雖然只有尋常銅鏡大小的一半，卻已價值連城，珍而重之地收藏在長公主的內(nèi)室，作為日常梳妝之用，從未示人。每逢搬遷，都要以厚緞、厚絨仔細收藏，由瑞香貼身保管。

    鏡郎此時便坐在鏡前，任由瑞香與瑞月兩人圍著他，裝扮不休。

    重新洗過臉手，抹了一層面脂，淡淡的妝粉上臉，果然勻凈潤澤，薄薄一層，便已足夠。接下來便是一陣兒令人眼花繚亂的妝飾功夫，鏡郎在鏡中看了幾眼，只覺細細描摹裝點出來的眉眼愈發(fā)陌生，宛如梨園戲子，說不出的古怪好笑，干脆閉了眼睛，任由她們擺弄去了。

    瑞月喜笑顏開，將口脂往鏡郎唇上輕輕一抹，說了句“成了”，鏡郎不敢就照鏡子，先征詢地去看長公主。

    雖然仍是一身男裝，眉梢輕抬，飛了個嗔怪眼色，也讓長公主輕輕屏住呼吸，輕聲笑道：“我們嬌嬌，也算是‘卻嫌脂粉污顏色’的美人兒了?！?/br>
    瑞春在旁輕聲贊嘆：“從前聽人說‘傾國傾城’，總覺得是妄言，但當(dāng)真有美色如利刃出鞘……”

    倒把個平日里最驕傲自滿的鏡郎說的不好意思起來。

    “姑姑慣會取笑我……”

    他回頭望了一眼鏡子，沖著眉眼陌生的自己——怎么看都是個冷峻的絕色少女，微微一笑，卻為容光所攝，一時之間不敢逼視，忙匆匆移開了目光。

    接著又為他選首飾。

    長公主的首飾何止堆山碼海，除了她自己看上的寶石，送去銀樓加工細作，四時八節(jié)，宮里的賞賜，一樣人家互相敬贈的節(jié)禮之外，自然有無數(shù)門人奉上奇珍供她挑選，如今雖然在行宮里，只攜帶了一些“日常慣用的首飾”，還有些“節(jié)令旁人送來的時鮮細巧玩意兒”，瑞香仍領(lǐng)了四個小丫頭，擔(dān)了兩個半人高的檀木妝奩來，長公主說著“不必太打眼了，珠翠滿頭的，反而喧賓奪主”，隨便選了幾樣，一時興致來了，親自上手，為鏡郎梳理發(fā)髻。

    “哎，我就說生兒子沒意思，還是有個女兒好。”

    鏡郎小幅度地抽了抽嘴角，并不答話，任由長公主選了長長短短，金玉珠寶，在他發(fā)間撥來挑去，脖子上的重量一層層加上去，只是與她閑談：“阿娘，平日里，我怎么沒覺著有這么多規(guī)矩?。　?/br>
    長公主為他扶正了最后一支珍珠步搖，前后看了一圈兒，平淡道：“從前你是看規(guī)矩的人，如今是守規(guī)矩的人，感覺自然不同。好啦，站起來?！?/br>
    鏡郎同往常里一般起身，脖子猛地一扭，又坐回了椅子上，若不是旁邊的瑞月眼疾手快，恐怕就要扭了脖子。

    “我的娘，你往我頭上安了多少東西，怎么這么沉？”

    長公主戲謔道：“我的兒，這就嫌沉了，真是沒見識，你可知道為娘每逢年節(jié)要戴的禮冠有多沉么？足足六斤四兩！”

    瑞春在旁笑道：“這還算輕的，若是碰上冊封、祭天、成婚這樣的大禮儀，哪怕特意編了極細的金絲，但到底珠玉寶石都是省不得的，八九斤，十二三斤，那都是尋常?；屎竽锬飪苑舛Y上戴的那只九鳳冠，十五斤！若是輕了，旁人還要以為皇后娘娘地位不穩(wěn)，不受寵愛呢?！?/br>
    鏡郎捂著額頭，發(fā)出敬畏的無奈嘆息，旁邊瑞月扶著他的肩頭，忍笑道：“公子……郡主，您慢慢地起身，誒，這就對了，別使勁兒回頭，步搖墜子會打到臉上的?！庇秩タ撮L公主，“要么，咱們現(xiàn)就給郡主把耳洞穿了？”

    鏡郎正要搖頭，臉上就叫流蘇狠狠抽了一記，登時不敢再動，捧著那抽紅了的半邊臉，忙不迭拒絕：“不不不，這就不必了?！?/br>
    長公主忍笑：“你去隨便尋幾對耳環(huán)，也別經(jīng)過人眼的，被認(rèn)出來了不好，瑞香去改成耳夾。對了，還有衣裳，先尋幾身我的顏色衣裙給他換上，瑞月，取了嬌嬌的尺寸，今天就打發(fā)人，去錦千重定幾身新裙子來?，F(xiàn)在是不是都時新什么八幅，十二幅湘裙？”

    瑞月與瑞春兩人又上來替鏡郎卸妝、拆發(fā)髻，鏡郎受了這樣連番的折騰，好容易洗凈了一張臉，便倒頭在長公主身邊躺下，撒嬌道：“姑姑們照管我，到底不大方便，我想要青竹兒貼身伺候我?！?/br>
    “想什么呢，哪有沒嫁的姑娘家讓男人伺候的？”長公主皺起眉頭，又截斷道，“嫁了就更不可能了?！?/br>
    鏡郎只得接受現(xiàn)實。

    鏡郎想到自己經(jīng)受的連番折騰，不禁在心里嘆了口氣，往人堆里望了幾眼，倒只看見了陳之寧一身戎裝的模樣，卻也沒多看，嫌日頭毒，就又鉆回馬車?yán)铩?/br>
    瑞春正給長公主倒茶，朝鏡郎行了一禮，便出去了。

    車輪轔轔，鏡郎靠在車板壁上，連灌了幾口茶，才想起來抱怨：“娘，咱們這樣人家的女眷得守著規(guī)矩，這樣著意打扮，那普通人家，總不必了吧？”

    長公主本合著眼養(yǎng)神，似聽非聽，偶爾嗯上一聲，聞言失笑，睜眼見鏡郎正等著她回話，才慢悠悠地開了口：“投胎到了官宦人家，雖然說規(guī)矩多，心眼兒多，沒出嫁呢，要討長輩的好，要上進就學(xué)，詩詞女紅，管事理家，和姐妹們斗嘴吵架；嫁了人呢，每日迎來送往，管家理事，又要打發(fā)庶子庶女，姨娘小妾，還要生兒育女，敷衍公婆妯娌，但好歹錦衣玉食，再愁，再苦，也有飯吃，有衣穿……”

    “若投胎成了尋常百姓，那才真的是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

    說著也不管鏡郎，一敲板壁，揚聲問瑞云：“云兒，咱們桂子嶺的莊子，這時節(jié)，葡萄是不是該成熟了？”

    外頭傳來瑞云沉穩(wěn)的回話：“是，七月末，該是采摘葡萄，釀酒封窖的日子了?！?/br>
    “傳話過去，我和嬌嬌就去住幾日?！?/br>
    “桂子嶺的莊園，已經(jīng)是少有的富庶田莊了，畢竟除了尋常種地種菜，還有葡萄、釀酒的進項，但凡只要老實肯干的，都能養(yǎng)活一家老小，甚至落些積蓄。”長公主輕聲道，“在我名下的莊子，每年所入，都是五五分賬，此外每逢節(jié)日、收獲，都有孝敬送來，也是一筆開銷，哪怕如此，也有數(shù)不盡的人想要投靠過來，因為若是落到其他人手里，一年辛苦勞作，卻連吃穿都掙不出來，稍有不慎，便是賣兒鬻女?！?/br>
    鏡郎道：“既然是貧賤之家，萬事休矣，那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不都要吃苦么？”

    “就算是一樣的貧賤處境，一樣的絕處，女人，還是要比男人受更多的罪?！?/br>
    鏡郎卻只是一臉的茫然以對，長公主笑著搖了搖頭，為他理了理鬢邊的碎發(fā)：“無妨，你親眼見了，也就明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