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劇情,不如就試著做幾天女人吧
歸云閣風(fēng)景如舊。 從泉光電出來,往東北角而去,留心看來,行宮布局,處處都見文章。 歸云閣、云間月、天光云影、翠云屏、半入云…… 從前他以為宮中殿閣許多的“云”字,隱喻的是母親名諱,卻沒有想到,宮禁中,還有另一個以云字為名的,幽靈般的主人。 “我想去給母親請個安,就送到這兒吧,謝總管?!?/br> 仿佛方才之事從未發(fā)生,鏡郎從容矜持,謝一恒笑容滿面地應(yīng)了是。 印象里,長公主所在之處,從來都是賓客盈門,絡(luò)繹不絕的,這會兒卻門庭冷落,不見人跡,芍藥花開敗了,卻還沒移來些新開的,諸如木槿、無盡夏之類的的時令花草,廊下唯有一棵石榴樹,孤零零地站著,開滿了無人欣賞的濃艷紅花。 瑞香端著一爐香灰從偏廂出來,遠(yuǎn)遠(yuǎn)望見他立在門前的背影,提醒道:“今天殿下不見客……二公子?” 對了,今天是七月初七……長公主每逢此日,不與宴飲,閉門謝客。 長公主絕非什么虔誠信徒,去道觀算簽兒,去佛寺燒香,不過都是出去玩樂的借口,但延春殿,以及作為她常住之地的歸云閣,都辟了一間小小的佛堂,請了尊慈眉善目的白玉觀音像。 長公主一年會進(jìn)去兩次。一次便是今日,還有一次是九月初十。 鏡郎依稀聽到過風(fēng)聲,那是因為,長公主在林紓之前還有過一個沒能保住的孩子,沒有生產(chǎn),自然不見天日,沒有姓名,不入族譜,不受香火,但長公主還是為他起了名字,綰,這個名字男女皆可。且立了牌位,自己私下供奉,全了念想。 鏡郎曾經(jīng)偷偷溜進(jìn)去過一次,借著昏暗天光,看清了牌位上暗淡的一行小字:乙未年九月初十,愛兒林綰。 “阿娘在里面?” 瑞香點了點頭,欲要阻攔,鏡郎已推門進(jìn)去了。 一室寂寞。 層層疊疊的灰白帳幔后,長公主依靠榻上,手下墊著攢花織金軟枕,以手支額,閉目小憩。她一身素凈的湖藍(lán)色羅衫,大袖滑落,露出白生生的手臂,一對兒細(xì)巧的素面玉鐲。 鏡郎輕輕地叫了一聲“阿娘”,便依偎著她坐了,過了片刻,伏在了長公主膝頭,低低地嘆了口氣。 她袍襟間還帶著一股佛堂里的,檀香的氣味,和名貴的麒麟髓截然不同,很陌生,有點奇怪,慵懶倦怠,沒有生氣,像塵世之外,燃燒殆盡的灰土。 長公主解開了他的發(fā)髻,撫摸貓兒似的,一下一下梳理他披散下來的長發(fā)。 母子倆在幽暗的室內(nèi),奇異的默契中,沉默良久。 “多久沒蹭到阿娘懷里了?!遍L公主的聲音喑啞,還帶了點鼻音,“受了委屈啦?” 鏡郎埋著腦袋,小幅度地?fù)u了搖:“沒有,哪兒有人敢讓我受什么委屈。我一般有仇當(dāng)場就報了?!?/br> 這話把長公主逗笑了,她一手搭在鏡郎肩頭,像安撫小娃娃似的,一下一下拍著:“那,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問娘?” “阿娘,你說人……能同時愛上不止一個人嗎,兩個人,好幾個人?” “——阿娘?” “……當(dāng)然了,為什么不能呢?” 她口中的每一個字,仿佛都含著一句未出的深重的嘆息。 他沒有說緣由,長公主也沒有問,兩人私下相處起來,說話一向直接,但凡有問,長公主能答的,向來不作矯飾。 長公主換了輕快語調(diào),笑道:“你娘我,也有十幾二十個相好,三五個心頭rou,同時喜歡兩個人,又有什么要緊?” 鏡郎就換了個話題:“阿娘,那你怎么不對外說,我是個女孩子呢?” 長公主輕笑出聲,反問道:“——嬌嬌想做女孩子嗎?” “——我是個雙兒,也,很像女孩兒?!?/br> “雙兒怎么了?雙兒難道就低人一等了么?”長公主失笑,“嬌嬌,你千嬌萬寵地長大,可不該說出這樣的話——是遇到什么事兒了?” 鏡郎猶豫再三,只含糊道:“我聽說皇后娘娘的弟弟,就是個雙兒,但似乎是沒有養(yǎng)大還是怎么的……” “是,我也見過那孩子,陛下一開蒙,在十七八個勛貴子弟里,就挑了他出來做伴讀。他和皇后娘娘生得很像,身量也差不多……皇后活潑些,弟弟呢,不太愛說話,很靦腆,一逗他,臉就紅了,你四姨當(dāng)時就愛跟著他,像個小尾巴…若是jiejie換了男裝,兩人站在一處,除了皇帝,很少有人能一眼分得出來……”建昌長公主陷入回憶,頗有些感慨,“雙兒身體孱弱,少在人前表露身份,但也不是沒有,只是你沒在這些事上留心罷了……” 她頓了頓,漫不經(jīng)心道:“我的祖父,你的曾外祖父,太宗武皇帝賀端林,就是個雙兒,我父親、小叔和姑姑,都是他與當(dāng)年的探花郎玉山公子,后來的丞相沈寄寒,還有偽作女子身份進(jìn)宮的賢明皇后葉氏所生?!?/br> 不為外人所知的宮中秘辛,長公主卻平淡說來,絲毫不以為意,言語之中,甚至透露著隱隱的激賞。 鏡郎也為之震動,沉默片刻,道:“所以太宗后宮空虛,子嗣單薄,還被人傳喜好男色,四十歲出頭便英年早逝……” “都是因為雙兒生育艱難,若不是身體底子好,自然受孕,要有子嗣就得靠藥,幾乎等同于一命換一命。自然,祖父他是因與愛人情好,也是身為帝王,不得不為皇位計——他的近親兄弟,你也知道,都在那場疫病,以及隨后的宮變中去世了?!遍L公主拍撫著鏡郎的肩頭,笑著嘆了一口氣,“嬌嬌,阿娘對外說你是男孩兒,并不是為了你讀書習(xí)武做官,好來光宗耀祖,他林家的門楣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這世道,男人的選擇和自由,總是要比女孩兒多。若我讓你作女兒,就得每日困在這屋里,男人都拿賢良淑德來壓你,女人都拿規(guī)矩去套你,笑你,要你生,要你教,要你養(yǎng)……” “就算是嫁了太子,日后皇后太后也做得,天天和女人烏眼雞似的吵,斗,年少爭寵愛,年老爭兒子,為了男人哭為了男人笑,又有什么意思?我與你外祖母,與四姨母,都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女人,卻無一日逍遙快活,而你卻不同,走馬章臺,也不過說你一句年少放浪……”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嬌嬌,這世道對女人不公,阿娘只能想方設(shè)法,為你多掙條路出來?!?/br> 鏡郎默不作聲,長公主卻已了然,輕聲問:“是因為七哥說想娶你,是嗎?” 鏡郎小小地挪動一下,悶悶道:“——阿娘怎么就知道是七哥?!?/br> “不然呢,陳之寧不是要成親了么?”長公主輕輕笑出聲,“怎么,你吃醋了?” “……并沒有。只是他成家立業(yè)了,至少該以妻兒為重?!辩R郎輕聲道,“真要說起來,與七哥成親,也不算太壞。只是……阿娘,女人到底是怎么過日子的?” “你想知道?” “道聽途說,實在淺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嘛,你若真的想知道,不如,就試著做幾天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