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八年，孟冬。

    皇宮，鳳翔宮。

    雪漸漸地停了，瓊樓玉宇籠罩在一片雪白之中，萬里江山變成了銀裝素裹的世界。偶爾宮人輕手輕腳地路過，時不時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雪地上總會留下一串串腳印。風(fēng)兒輕輕地吹過，停留在樹枝上的白雪便“簌簌”地往下落，玉屑似的雪末兒在風(fēng)中舞蹈。

    風(fēng)飄玉屑，雪撒瓊花。

    銀雪世界中，鳳翔宮自不意外鋪上了紅地毯；若說這紅線毯，也頗有一番來歷：

    擇繭繅絲清水煮，揀絲練線紅藍(lán)染。染為紅線紅于藍(lán)，織作披香殿上毯。

    披香殿廣十丈馀，紅線織成可殿鋪。彩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勝物。

    美人踏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jīng)]。

    前兩句單道這線毯制作之復(fù)雜，中兩句單道這紅毯成品之尊貴，末句又道這脂粉美人、歌舞升平的旖旎。

    如今，小皇子盤腿坐于這美人歌舞的紅線毯上，懷里拱著個小暖爐，手中捧著一本厚重的書冊，正目不轉(zhuǎn)睛聚精會神地看著；端后和衣半臥于鳳榻上，妝容懶上，側(cè)壓著手鳳目半闔打著盹兒；鴛鴦恭敬地侍立身旁，不斷為火爐添柴加火。

    “女兒是水做的骨rou，男人是泥作的骨rou，”他抬頭望向皇后，“何解？母后，賈寶玉為何這么說呢——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咦？我的小寶貝，你竟在看這種書么？”端后輕咦一聲，掩著嘴打了個哈欠，“你這小小年紀(jì)的，都看得懂么？”

    “我怎么看不懂的，”他握著手有些不服氣地說，眼里現(xiàn)出些憧憬，“寶玉銜玉而生，身邊圍著的都是些女兒家，清凈潔白，有釧靈毓秀之德；鮮艷嫵媚似寶釵，風(fēng)流裊娜如黛玉，個頂個都是仙女下凡?！?/br>
    “唯獨(dú)有一章，我是看不大懂的……”

    “是哪章？”端后饒有興致的問，她披衣而起，從塌上下來，穿了繡鞋款款走到他身后，只見那小皇子翻回章節(jié)目錄，將手指往上一點(diǎn)，竟然是“賈寶玉初試云雨情”，不由得噗嗤笑出聲來，“這個呀，你還小，長大了自然就懂了?！?/br>
    “母后，連您也說這等模棱兩可的話么？”

    “此事暫且不論，我們回歸正題，你不想知道寶公子那句話的含義么？我楚家家風(fēng)清正，也有些家底，我閨中時尚識得幾個字，偶也看幾本閑書，當(dāng)時啊，這本書是我最喜歡的，尤其林meimei的結(jié)局——于賈寶玉、薛寶釵大婚之夜淚盡而逝——一直是最令我唏噓感嘆的。”

    “?。∥疫€沒看到那里，母后您不要劇透啊！……那林meimei和寶jiejie，母后，你喜歡哪個？”

    “你這可難為我了，難說啊，林黛玉與薛寶釵在太虛幻境才女榜上并列第一，二人既存在人性上的德才之爭，婚姻上的金木之爭，又因同屬正邪兩賦的稟性而惺惺相惜。她們都是才華橫溢的女子，本宮尚且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br>
    “才不是，您在我心目中，端莊秀麗，是最偉大的皇后了！”

    “你這個小機(jī)靈鬼，這小嘴甜的，就會說話哄你母后我開心……”

    “賈母八大丫頭，其一名為鴛鴦，母后您身邊的鴛鴦jiejie，也是……”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鴛鴦啊，我是極喜歡她的；鴛鴦是個‘家生子兒’，雖是賈母的紅人，但她自重自愛，從不以此自傲，仗勢欺人，因此深得上下各色人等的好感和尊重。賈母去世后，她自知逃不出賈赦等人的玩弄，懸梁自盡，不惜用生命來堅持自己的清白。她如此蔑視主子的‘賞識’，堅決反抗主子的迫害，這是多么難能可貴??！”

    “當(dāng)然，另一方面，她也不負(fù)自己的地位。賈母玩牌，她坐在旁邊出主意；賈母擺宴，她入座充當(dāng)令官。賈母平日倚之若左右手，輕易離她不得。這么能干的一丫頭，誰不想要？鴛鴦是我的陪嫁丫鬟，自我少女時便常伴身旁，在這深宮之中，凄清寂寞，都是她陪我度過，本宮對鴛鴦起名若此，正是有此殷殷盼望?！?/br>
    也不知是羞的還是爐火烤的，鴛鴦聽得直俏臉發(fā)紅：“您可真是抬愛奴婢了，鴛鴦定不負(fù)娘娘期望。”

    楚娉看這丫頭臉紅，自己也忍俊不禁，威嚴(yán)的鳳目都柔和了幾度，她看著小皇子溫和地教導(dǎo)著：“我們女性的份內(nèi)之事便是相夫教子、針黹紡織。有錢人家的女子，即使讀書識字，琴棋書畫，其目的也不過是陶冶情cao，為生活增添趣味，才氣名譽(yù)并不重要。寶姑娘總結(jié)的好，她說‘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rèn)得了字，既認(rèn)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jīng)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嬲婵尚Φ氖?，我爹娘見不得我看這等雜書，果真說我甚么‘不務(wù)正業(yè)’、‘學(xué)壞了’，這位作者果然神人也！”

    “可嘆這個社會對我們女子束縛太多了！里所寫女子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當(dāng)作者意識到所謂歷史不謂乎是一部男性‘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歷史，一部成王敗寇的歷史，一部弱rou強(qiáng)食的歷史，一部男性強(qiáng)權(quán)的歷史，而女性則處于被壓制被索取的附屬地位?！?/br>
    “作者借書中寶二爺之口‘女兒是水做的骨rou’便是最好的佐證。寶玉第一次見黛玉便說‘這個meimei我曾見過的’，林meimei是書中最具水性本質(zhì)的女子，除卻木石同盟的神話，她身上的水性特質(zhì)對寶公子有種天然的吸引力和親近感。她并未受到仕途經(jīng)濟(jì)的熏染，始終保持著高潔的品性‘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出淤泥而不染，最重要的是保持了人性的本質(zhì)，追求自由平等，并不刻意去抑制自己的情感，一味的迎合封建社會的女德標(biāo)準(zhǔn)?！?/br>
    九皇子似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自己竟對一個小孩子講這么多，端后搖頭失笑：“嘛，說這么多干什么，你也聽不甚懂?！?/br>
    “誰說我聽不懂的！”小皇子撇了撇嘴，握緊了拳頭，“母后你不要小看我呀！”

    “誰小看你了，小寶貝，你是最棒的；春兒，你說是不是……咦？春兒怎么沒來？”

    “春兒jiejie病了，我看她弱不勝衣的，就叫她下去休息了?！?/br>
    “侍女病了自己下去休息了，堂堂皇子，身邊沒個人管成何體統(tǒng)？”

    聽母后似有嗔怪之意，九皇子生怕春兒因此受到責(zé)罰，便著急地解釋道：“母后，是我叫她休息的，你不要怪她，要怪就怪我好了……”

    “你呀～就知道你會為她說話，那個丫頭都被你慣的沒樣子了。算了算了不說她了，你堂堂九皇子，身邊卻只有一個在旁侍候著，的確顯得寒酸些了。這樣吧，我這兒剛進(jìn)了一批宮女，其中有兩個會點(diǎn)兒武藝的丫頭，質(zhì)量尤其不錯，訓(xùn)練了一段時間，手腳也麻利著，就送給你了?！?/br>
    端后招手喚來鴛鴦，附耳吩咐道：“你去把巧鶯、寶鵲叫來?！?/br>
    小皇子本來還在害羞，還在下意識地推拒“不要了罷，春兒jiejie一個就夠了”，等兩位眉宇帶著英氣的小jiejie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馬上就真香了。

    瞅她們還愣著，鴛鴦低聲呵斥道：“剛才告訴過你們什么，還不趕快拜見新主子？”

    “巧鶯，拜見九殿下。”

    “寶鵲，拜見九殿下。”

    兩位少女對視一眼，忙不迭地雙膝跪地，“娘娘將奴婢們賜予九殿下，以后奴婢們就是九殿下的人了?！?/br>
    九皇子哪里見得這陣仗，嚇得不斷后退；看到少女惶恐的臉色，他想了想還是上前把她們扶起，認(rèn)真地道：“雖然用不著你們的保護(hù)，但還是謝謝你們的好意啦；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說，以后要一起玩耍呀。”

    巧鶯和寶鵲只顧點(diǎn)頭：“謝九殿下。”

    “母后，九弟，你們在干什么呢？如何多了兩個婢子在這兒？”

    殿外忽然迤邐走來一個少年，這少年紫冠玉帶，玄衣上蜿蜒的金邊，壓抑而美麗；光潔白皙的臉龐，透著棱角分明的冷??；烏黑深邃的眼眸，泛著迷人的色澤；那濃密的眉，高挺的鼻，削薄的唇形，生得是俊美無儔。

    九皇子見了，卻不屑地甩過頭去，氣哼哼地說：“四哥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忙人，今日怎肯屈尊來見我呢？”

    “別生氣了，這不一得空，就緊趕慢趕地來找你玩了么？”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九皇子尤不能釋懷，嘴巴撅得都能掛油瓶了，看樣子還在生悶氣咧。

    “別生氣了，九弟，我向你賠罪，我向你賠罪，還不行么？”四皇子看得暗中好笑，那粉嫩嫩的唇瓣，泛著亮瑩瑩的光澤，引得他特別想親上去；他強(qiáng)忍著沖動移開視線，“聽說春兒姑娘病了？你看我為你物色了什么禮物？嬌杏，還不出來見九殿下？”

    他拍了拍手。

    一位少女挑起宮裙，踮著腳尖小跑著過來，她眼神靈動，皮膚白皙，到了九皇子跟前，納頭便拜：“嬌杏拜見九殿下，九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小皇子手忙腳亂的，一個勁兒地往后退，端后看了直想笑：“皇兒，你就不能讓母后多盡一份心么？偏偏這送人的事，你也要搶……”

    “母后此言差矣，母后送的，自是母后的心意；孩兒送的，自是聊表皇兒的一番心意。如何能混為一談?！?/br>
    聽他如此回復(fù)，也不好多說了，皇后只好長嘆一聲：“你這孩子，陷得忒深了些，你且莫叫他……長大了……”

    “不會的，孩兒自有把握?！?/br>
    “唉，別聰明反被聰明誤，反誤了卿卿性命啊……”

    這母子在說著莫名其妙的話，九皇子聽不懂，也沒空管，他不滿地嘟囔著：“叫什么嬌杏？開篇嫁給賈雨村的那個jiejie也叫嬌杏咧，我不要你這樣……嗯，小jiejie，你就叫杏兒好了，別叫什么勞什子‘僥幸’！而母后送我的二位jiejie，該起什么芳名為好呢……”

    “春兒……杏兒……春、杏……春杏春杏……杏、春……”

    “有了！杏林春暖！你們就叫杏林春暖——杏兒、林兒、春兒、暖兒！”

    “賈母有鴛鴦、翡翠、珍珠、琥珀；寶玉有襲人、晴雯、麝月、秋紋；我也有四大丫鬟了，噢耶～?。。　?/br>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