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八年，陽春三月，桃良。

    玄武國，皇宮，御花園。

    正值季春，不少桃樹繁華綴滿枝頭，花香飄滿亭臺樓閣。微風(fēng)吹來，桃花飛舞著紛紛掉落，似翻飛的粉蝶，又似的飄舞的雪花，美麗纏綿。

    學(xué)堂三天假期，政務(wù)繁忙的北辰吟忙里偷閑，在一棵枝丫粗壯的桃樹上布置了一座秋千?？鞓返臅r光沒有持續(xù)多久，不多時，北辰吟因公牽絆，不得不被叫走。他只好一道圣旨，傳顧七進(jìn)宮，陪他的小寶貝玩耍。

    伴讀，自也需要陪玩。

    調(diào)皮的風(fēng)兒揚(yáng)起他黑漆漆的發(fā)絲，熱情的花瓣親吻他紅撲撲的臉蛋，九殿下rou乎乎的小手緊握著枝條，搖晃著短短的一雙小腿兒，依舊玩得興致勃勃。

    顧七站在不遠(yuǎn)處，唇角的笑意未曾消退。

    小孩兒笑得賊兮兮：“七哥哥，我們玩?zhèn)€游戲罷！”

    今日的風(fēng)兒甚是喧囂，顧七聽不甚清，將不聽話的發(fā)絲盡數(shù)撥到耳后：“什么？”

    “我松手蕩下來，你接住我?！毙『赫f著，在秋千蕩到最高點(diǎn)的時候，竟然真的緩緩地松開了嫩生生的小rou手，小身體在空氣中劃過一道完美的拋物線。

    “不——?。　蓖滓凰彩湛s，心臟在胸腔中劇烈地鼓蕩著，顧與明踉踉蹌蹌地奔到前面，伸出雙臂——

    小孩兒重重地砸在懷抱里，震得他手臂發(fā)麻發(fā)痛，可是感受到前胸這個尚在呼吸的、溫?zé)岬男∩眢w，他激動得近乎是熱淚盈眶。

    顧七的唇因后怕而顫動著:“你怎的做如此危險的動作，你，你知不知道，若我沒有接住你……”顧七頓了頓，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無法想象失去懷中這個小人兒的后果。

    “七哥哥，因為……”小孩兒趴在他肩上小聲的嘟囔著，“……我相信你呀?！?/br>
    因為，我相信你呀，顧七哥哥。

    你一定會接住我的，不會讓我受傷的。

    這句話在腦海中不斷回蕩，直到心湖的漣漪擴(kuò)展到整片原本平靜的湖泊，一時間，顧七什么都聽不見了，只聽見了胸腔中被放大無數(shù)倍的砰砰聲；懷抱著這個小身體，他仿佛奢侈得擁有了全世界。

    就在這時，他已經(jīng)下了一個決定。

    紫禁城，皇宮。

    顧與明發(fā)現(xiàn)時常能看見楚惟清了。

    送九殿下到上書房的途中，總能遇見昔日的好友——楚惟清，那人頻繁出入宮中，熟稔地揉了揉九殿下頂上的翹起的呆毛，攤開他rou.rou的小手掌，將香囊放上去。

    “送你的，回禮?！?/br>
    “清兒jiejie！”九殿下很開心地?fù)淙雽Ψ綉牙铩?/br>
    “九殿下?！背〗愠ㄩ_胸懷，歲月靜好，眼神溫柔如水。

    若是問她來做甚么，她定回答說是什么看皇后姑姑。

    顧七心中不太舒服，九殿下很少和他這般親密，除了伴讀選拔那天抱著他腰不放，其他時候儼然一個“高冷”的小孩子了；他也從未見過好友這般柔和的眼神。

    終有一天他忍耐到了極限，他約了楚惟清于歌仙樓見。

    點(diǎn)了一件包廂，兩人依次落座，于桌上他開門見山地問：

    “你什么意思？”

    楚惟清掩唇輕笑：“就是你看到的意思呀。”

    “大家閨秀，應(yīng)該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吧？”顧與明卻笑不出來，他抿了抿唇，嚴(yán)肅道，“你不要欺騙九殿下的感情?！?/br>
    “我如何便欺騙殿下的感情了？”楚惟清冷眼看他這個昔日的好友，“只準(zhǔn)你接近他，拉他的手，對他笑，抱他，親他，我便不行了？”

    “我沒有親他！不是、你不要因為……”

    “我喜歡他！”楚惟清這一句話簡直石破天驚，“你這么激動，不會也喜歡他罷？是啊，殿下這么可愛，你喜歡他也是正常的……”說到后面，他甚至癡癡地笑起來。

    “既如此，我們之間的糊涂親事……”

    “便結(jié)束了罷！”楚惟清懶懶地蜷起一縷秀發(fā)，冷冷撇下一句，“回去我會告訴父親的，之后的事，我們各憑本事，你好自為之。”

    顧與明眼神復(fù)雜，看著昔日好友越發(fā)的女兒作態(tài)，只覺得舌尖發(fā)苦，可惜他是男兒身，這場戰(zhàn)役，他輸在了起跑線上。

    憑他一個男兒身，如何勝得過女兒郎？

    以后，也不會更明朗。

    玄武國，太尉府，大廳。

    目光在室內(nèi)略略一掃，發(fā)現(xiàn)爹爹娘親都在，顧七拱手認(rèn)真地說：“爹，娘，孩兒有一事相商。”

    顧太尉抬眸一看，竟發(fā)現(xiàn)兒子的表情無比凝重：“怎么了？九殿下不要你了？”

    顧夫人一愣，輕輕放下手中茶杯，她用眼神示意管家，管家秒懂，和仆從們盡數(shù)退出了；末了，不忘將門輕輕帶上。

    “是關(guān)于孩兒的終身大事，望父母成全?！鳖櫰咴捯粢宦?，竟然身姿筆挺地對著二老跪了下來，“兒子不孝，心悅于九殿下，此生不悔，大概這一生是不能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孝敬二老了……”

    一股熱氣直沖腦門，顧太尉下意識地覺得不可置信：“胡鬧！”

    本來令他驕傲無比的兒子現(xiàn)在竟然說他心悅那位？“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孩兒傾慕九殿下，情愿一生不娶。”顧七語氣不變。

    看到兒子毫無悔改之意，顧太尉當(dāng)即暴怒，余光掃到夫人手旁的茶杯，他直接將之狠狠地擲了過去：“你再說一遍？！”

    茶杯正砸到了顧七的額角，兩者相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緊接著碰到地上逃離不了粉身碎骨的下場；額角皮rou破開，現(xiàn)出鮮紅的顏色，粘稠鮮艷地順著臉頰蜿蜒而下，溫?zé)岬牟杷疂娏艘簧恚瑢⑸虾玫牟剂先看驖?，讓這個少年天才顯得狼狽不堪。

    可他依舊脊背挺得筆直，跪姿標(biāo)準(zhǔn)不曾搖晃一下，也不曾松口半點(diǎn)：“顧家顧與明仰慕九皇子北辰玨，情愿生生世世追隨，常伴左右，不離不棄?！?/br>
    顧太尉不忍再看，他別開頭，看著心中令他驕傲的兒子這般模樣，他怎會好受，可是錯了就是錯了，如果做父親的不嚴(yán)厲，就這樣任由兒子誤入歧途嗎？他咬了牙，再次攢滿了憤怒值，怒氣沖沖地尋了一根木棍：“顧七，老子再問你一遍，知不知錯？”

    “兒子不知?！鳖櫰叽鬼?。

    顧太尉象征性地打了兩下：“知不知錯？”

    “兒子不知?！鳖櫰咭廊蝗缗f。

    “你執(zhí)意如此！”接連兩次犟嘴，令顧太尉眼眶發(fā)紅，怒不可遏，大掌掄起棍子就打，棍子與顧七的后背碰撞發(fā)出巨大的“砰砰”聲，“打死你這個死不悔改的不孝子！”

    “打死你這個死不悔改的不孝子！”

    “還說什么心悅于九殿下，你怎不知你們都是七尺男兒?。。?！”

    顧夫人終于看不下去，那是她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生下來的的心頭rou啊，她淚流滿面地?fù)涞絻鹤由砩?，哀哀道：“老爺，住手??！你饒了他罷！他是我們的兒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rou啊！”

    顧太尉抹一把淚：“那老子能怎么辦？你當(dāng)我不疼他么？這七個兒女我最疼他??！現(xiàn)在分明不是我不饒他，是他不饒我！”

    顧夫人捧著兒子的臉頰，哀求道：“與明，你就認(rèn)個錯罷！”

    “兒子認(rèn)什么錯，”顧七別開臉，稚嫩的臉頰泛紅，眼角也沁出些淚意，看樣子也在強(qiáng)忍淚水，“兒子沒錯。”

    顧太尉作勢又要打，被夫人通紅著眼給瞪了回去。

    “明兒，你聽娘說?！鳖櫡蛉擞弥讣鈸崛鹤友劢堑臏I滴，“你看——你和九殿下都還小，九殿下年方八歲，你也不過一十又一，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愛情，那時候娘和你爹還在父母懷里撒嬌呢？將來發(fā)生的事情還多呢，是非功過，孰是孰非，還尚未可知，尤其涉及感情的事情，你也說不清楚對不對？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你就會意識到你對九殿下的喜歡，根本就是對美好事物的欣賞……”

    “娘！”聽到這兒，顧七頗為不服氣道，“孩兒會證明給你們看的。”

    “況且！你喜歡九殿下，九殿下喜歡你么？”兒子打斷了她的話頭，顧夫人一急，更加慌不擇言地懟了回去。下一秒，與兒子心灰意冷的眼神對上，顧夫人心知失言戳了兒子心窩，連忙補(bǔ)救。

    “明兒，娘不是這個意思！”

    看見兒子狀態(tài)不對，顧太尉也不禁頭大，連忙加入夫人勸慰兒子的大軍中：“九殿下也不是不喜歡你，是只把你當(dāng)好兄弟呀！”

    完了！這么一說，兒子的眼神更灰暗了！

    顧夫人甚至在下面偷偷地擰顧廉的腰rou，這一擰還真沒留情，顧廉疼得齜牙咧嘴；二老更加賣力地哄兒子，最終的結(jié)果是——

    “兒子，你愛就愛吧，爹不管你了！”

    “明兒，他不喜歡你，沒關(guān)系！他不是喜歡女人嗎？你干脆幫他吸引一下火力，讓他周圍的女人都不喜歡他罷！”

    為了兒子，顧夫人開始慌不擇言地出餿主意；為了兒子，后來顧太尉甚至是看著九殿下到了適齡年紀(jì)，更是搶在老友楚家之前腆著老臉去向玄武皇提親！這也是為什么在九皇子的記憶中，為什么顧蜀黍總是對他笑得一臉怪兮兮，每當(dāng)他去相府，二老對他有一種異常奇怪的熱情。此為后話，暫且不表。

    世間之事就是如此奇妙，相似的一幕在太尉府之外，也如火如荼地上演著。

    玄武國，相府，大廳。

    看見若無其事從宮中回來的“女兒”，楚宰相示意仆從關(guān)門，一面對其招了招手：“清兒，爹與你商量一件事情哦。”

    楚惟清放下花籃，他剛剛在后花園中摘了些花瓣，準(zhǔn)備以后有機(jī)會再做幾個香囊。

    “什么？”

    “你身份的事情呀，今兒個圣上過問你的親事了，爹只好借口說你還小，不想過早談?wù)摯耸?，才支吾過去。爹這才想到，這些年一直以女兒身示人，真是委屈你了呀……”

    “不委屈，”楚惟清有預(yù)感父親要說什么，“不是當(dāng)初你們說女裝示人，是為了避禍求福么？你們也是為了孩兒好，孩兒也是知道的?！?/br>
    “既然如此，爹爹看你的病情也大為痊愈了，正預(yù)備明天早朝便與圣上奏明此事，這事應(yīng)當(dāng)越早越好，太晚了爹怕有人給爹扣個欺君之罪；正好也可與老友解釋清楚解除你和顧七那孩子的婚約，也免得耽誤你的終身大事……”

    “不可！”楚惟清一急，語氣不免凌厲了些，看到父親奇怪的目光，他微微垂眸，沉下聲音解釋道，“孩兒與顧七的婚約當(dāng)然要解除，只是目前這身份孩兒還不想變，也不會耽誤什么終身大事。”

    “可是……”

    “沒有可是，”楚惟清輕輕嘆息一聲，畢竟是自己的父母，“爹，你要不要聽一句清兒的實話？”

    楚宰相有了不好的預(yù)感：“你……”

    楚惟清面對他直接跪了下來，楚宰相額頭上開始冒汗，連忙起身攙扶兒子：“清兒，你這是怎么了？你身體本來就不好，地上涼，就不要跪著了……”

    “爹，您聽孩兒說。”楚惟清按住父親攙扶他起來的手臂，“清兒不孝，將此心托付！所托之人，非與明月，卻與殿下，夙夜不寐，輾轉(zhuǎn)反側(cè)；若不夜夜寄相思，若不共飲長江水，則再繼不能！年前孩兒知噩耗，原來竟是男兒身？為何這般絕望，只因覬覦殿下之意。清兒一生只認(rèn)定了九殿下，相守相望，此生絕無回頭之意，爹爹莫要再勸了。今生就當(dāng)你們沒有清兒這個兒子了，就當(dāng)養(yǎng)了一個女兒了，可好？”

    楚宰相楚安什么反應(yīng)？他本該反手給不孝子一個巴掌，告訴他不改掉這個病就滾出相府不要做他的兒子了，可看著兒子一如他娘的面容，孩兒她娘還在榻上躺著，他……真的下不去手。

    楚宰相只好化掌為摸，在兒子頭頂上摸了摸，嘗試著商量道：“清兒啊，你還小，還不懂情.愛，你對九殿下的感情，其實只是九殿下太可愛了而產(chǎn)生的錯覺……”

    “嗯，也許吧?！背┣宀⒉辉谝?，“但是也請父親不要揭穿清兒的身份，否則，一旦此事敗露，清兒也只有求死一途了?！?/br>
    楚宰相嘴角抽了抽，心想，這小子還會威脅他了；而且有一件事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怪不得近一年他看兒子越來越女兒作態(tài)了，原來是找到如意郎君了哇……

    “你去吧，看見你就頭疼！”他只好無奈地?fù)]了揮手讓他下去（畢竟兒子跪著他也是會心疼的），“幸好還有你弟弟星瀾，咱老楚家不會絕后吶……！”

    楚惟清長身而起，他唇邊泛起淡淡的笑意，順便低身撣了撣衣擺。

    這就是同意了啊，謝謝你，爹，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