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
柳青以為自己被一只狐貍盯上了。 那位公子只瞥了他一眼,這微妙的感覺也只有一瞬,快的像錯覺。待仔細分辨時,那位已經(jīng)錯開目光,似乎并未注意到一個雜役。 柳青像個真正的雜役那樣低頭彎腰,腦海里還原出這個人的傳聞來。 聞家長公子,聞蘇,年幼時體弱,在靈隱寺帶發(fā)修行,法號玄空,是活佛坐下的俗家弟子。 “這次差你回來,主要為著兩樁事。其一,下月初七,是太妃四十壽辰。” 聞蘇手執(zhí)佛珠,在靜虛齋堂下聽訓(xùn),面上是一貫恭敬和善的微笑。聞櫻說的這位太妃是聞櫻胞姊,聞蘇姑母,先帝晚年盛寵一時的皇貴妃。新帝登基后,聞太妃在朱雀庵出家,聞櫻也辭官退隱,一晃已有十來年了。 聞櫻取出一折帖子,推到聞蘇面前:“宮里的意思,是要cao辦,銀子該聞家出,我已備好了。但是大小事務(wù),上下打點,沒有你盯著,我不放心?!?/br> 聞蘇盯著地板上的條紋:“宮里的意思,是紫徵殿的意思,還是長藻宮的意思?” 聞櫻古怪地笑了笑:“你怎么看?” 聞蘇數(shù)著手里的佛珠,道:“天人打架,凡人遭殃。太后與陛下龍虎相爭,見不得聞家置身事外,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論因哪一方入局,立刻就會成為另一方的靶子。” “哪邊都得罪不起?!甭剻训溃澳阈睦锴宄?,就得萬事謹慎?!?/br> 聞蘇雙手合十,念了聲佛。 “此是一則。第二樁事,就是城南當歸山的礦上,接連失蹤了五個礦工?!甭剻汛蜷_卷宗,一邊翻動一邊說,“起先礦上監(jiān)工以為是野獸所為,但方圓十里內(nèi),并未尋到野獸足跡?!?/br> 聞蘇問道:“所以,人就憑空消失了?” “憑空消失了。”聞櫻把卷宗攤開到某一頁,道,“這些人的身契都在聞家,沒道理自己潛逃,因此,近日礦上出現(xiàn)了一些傳言,道是山中出了狐妖。這流言越傳越廣,難免人心浮動?!?/br> “狐鬼怪談,多是以訛傳訛。”聞蘇稍微偏了下腦袋,問,“不過,為什么是狐妖?聽起來似乎另有故事?!?/br> 聞櫻道:“不錯。因為這五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已經(jīng)訂了親,還未成婚。” 聞蘇苦笑道:“若是尋常命案,小僧去了,還能做一場超度的法事。這聽起來就像一樁風(fēng)月債,我這個出家人斷案,只怕狐妖不肯聽呢。” “別貧?!甭剻训闪藘鹤右谎郏敖加芯€報稱,此事或與蓮火教妖眾有關(guān),須得留意,但不可盡信。” 臨告退時,聞櫻又叫住聞蘇,道:“我觀你這次回來,比年初更清減了。你身子骨弱,別當真出家,該進補的還得補。前日莊上送了野味來,我差人揀了兩味效用溫和的,明日燉了路上喝?!?/br> 天色將晚的時候下起了小雨。雖然已經(jīng)出了梅,中都今年卻是陰雨不斷,墻縫里的蘑菇無聲無息長出了三寸高,浣衣房里的衣服怎么也晾不干。 珍珠斜靠在小榻上逗耗子。往常這個時候,他早去后院湖邊抓魚撲青蛙了,這會兒因著月事,襠里塞了鼓囊囊一條布帶,陰xue淅淅瀝瀝的,稍一動就有血漏出來,又濕又黏,難受的緊,無聊的快瘋了。 聞蘇撐傘進了西廂房,耗有福嗅到泥雨的腥味,粉撲撲的鼻尖快速翳動著,一雙鼠眼警惕地滴溜溜轉(zhuǎn)個不休。 珍珠見著他,眼睛就是一亮:“大哥!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不提前傳個信?” “父親急召,待不了兩天就走,抽空來看你一眼?!甭勌K揭了雨衣,取出一包封好的紙袋,擱在茶幾上,順便朝屋內(nèi)打量了一圈,“這趟回來,給你帶了些東西,這是我在寺里種的藜蒿,挑山泉水澆灌的,只掐最嫩的尖,配河魨膾最是鮮美?!?/br> 珍珠貓兒似的眼睛一轉(zhuǎn),佯嗔道:“假和尚,真有你的!自己喝酒吃rou,就給我吃草?” 聞蘇取下手腕上纏繞的佛珠,疊好收進袖袋,和善地一笑:“你哥今日不做和尚?!?/br> 珍珠看他笑的像狐貍,莫名覺得不對,正要躲,聞蘇眼疾手快掐住他嫩桃似的臉蛋,使勁一捏。 珍珠兩個腮幫子被捏成金魚嘴:“痛痛痛痛痛嗚痛痛痛……” “小沒良心的,”聞蘇足尖一勾,從小榻底下勾出一條染著污血的錦帕,“你哥在寺里苦修,一年到頭想你,想的茶飯不思。你倒好,幾月沒見,圓潤了一圈?!?/br> 珍珠尚不知風(fēng)雨欲來,嘟著嘴含混不清地狡辯:“我前不唔久還想給你寫信的,就似好多字不認得!” “是么?”聞蘇一雙瞳孔似不見底的深潭,幽幽盯著他,“不認字,多不方便,沒法魚雁傳書,只能逾墻私會。好在西廂房的角門關(guān)不嚴實,對不對?” 珍珠聽出一絲兒不對勁來了:“你說什么文縐縐的,又是成語,我聽唔懂……” 聞蘇放開他,彎腰拾起那方帕子抖開,帕子一角繡著個“柳”字:“我說,你是不是偷人了?” 珍珠暗叫壞事。昨夜柳青一身衣服都是血污,臨時換了一套雜役服,走時以防萬一,把臟衣服也捎走了,唯獨漏了這方帕子。他也不知今日聞蘇回府,故而沒有檢視廂房。 他只僵了一瞬,這瞬間的反應(yīng)就被聞蘇盡收眼底,一雙狐貍眼瞇了起來:“真偷人了?!?/br> 這句是篤定的語氣。 他白日見到那個“雜役”,長的實在出挑,便留了個心眼,方才打一進屋,就在尋找蛛絲馬跡,果然男人在這方面的直覺總是準的。 聞蘇一根手指來回撓著珍珠的臉頰,像在逗弄一只不聽話的貓:“一回來就送我這么大一頂綠帽,嗯?老實交代,偷了幾個人?” 珍珠有點怕他這個樣子,上下牙關(guān)打了個磕碰:“一、就一個……” 聞蘇俯身逼近他,把他禁錮進懷里,狐貍似的咬他的耳朵,教他逃不掉:“怎么sao成這樣呢,聞清沒有喂飽你?” 聞清捧著剛洗好的衣服掀簾進來,正聽見后半句,嚇了一跳:“蘇公子?” 珍珠趁機掙扎起來:“放開我!漏了!漏出來了??!” 聞蘇審到中途被打斷,摁不住手底下亂動的人,一臉莫名其妙:“什么漏了?” 低頭一看,錦白被榻上新沾了兩點血跡,雪地紅梅似的鮮艷。 珍珠一巴掌拍開他:“我草你爹!月事帶漏了!!聞清你來的正好,快,快給我找一身新衣服,這套才換的又臟了!” 珍珠回來的時候,聞蘇還沒回過勁來,臉色又震驚又復(fù)雜。 珍珠心虛氣短,右手熟練地按在肚皮上,眉梢眼角都往下耷,表演痛經(jīng)給他看。 “十六七年都沒有來,”聞蘇無意識地把珍珠攬進懷里,揉貓一樣揉了兩把,眼神還是放空的,“怎的說來就來了?” 珍珠記吃不記打,一旦被人寵著,尾巴立刻就翹到天上去了:“咋的,嚇到了?厲害吧!” 聞蘇臉色風(fēng)云變幻,定格在一個咬牙切齒的笑上:“厲害個屁!” 說著把珍珠翻了個面兒,圓滾滾的翹臀朝上擺正,一巴掌揍下去:“我叫你偷人!懷孕了怎么辦?” 巴掌一個接一個落在皮rou上,發(fā)出清脆的啪啪聲。珍珠嗷嗷地叫,一邊挨打一邊喊:“只準……只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只準你偷,還不準別人偷啦!” 聞蘇打了十幾巴掌,手掌發(fā)麻,胸口悶痛,順了兩口氣,又想起一事來:“聞清呢,他沒弄你前邊吧?” 珍珠:“……” 聞清:“……” 聞蘇輪番在他倆中間看了一轉(zhuǎn),木然抹了把臉,說:“你們還真敢??!” 聞蘇揭開門簾沖進雨里,不多時提著一包藥材回來:“我教人配了避子的藥方,先開了十劑,不論你從前如何,往后如果行事,必須記著喝!” 耗有福狐疑地嗅嗅那堆藥材,珍珠都不好意思了:“你打發(fā)聞清去拿就好,做什么自己跑一趟?” 聞蘇解下披風(fēng),倒掉靴子里的雨水,十分真心實意地說:“你若是還念你哥的好,就別整出人命案子來。你哥身體不好,指不定哪天給你一嚇,就過去了?!?/br> 珍珠狐疑地瞧著他:“哪兒有這么夸張,哥,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說話的腔調(diào),特別像菜二家的嬸子訓(xùn)她兒子?!?/br> 聞蘇忍了忍,又老媽子似的說:“你年紀小,不知道輕重,我還是不放心。聞清,你是知輕重的,得把你家小主子看好,知道嗎?” 聞清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搓衣板上:“是?!?/br> 聞蘇道:“你主子出了事,你就是十條命都不夠償,知道嗎?” 聞清跪在搓衣板上說:“是。” “行了吧?!闭渲檠b模作樣地揉肚子,“你不要再念了,我肚子疼的厲害!” “你揉的是胃!”聞蘇給他氣笑了,照著腦瓜瓢就是一下,小孩兒抱著頭躲:“別打了!本來就傻,再打更傻了!” 聞蘇被這句話折服了,一聲長嘆,慢慢地把他揉進懷里:“怎么才能讓你乖一點呢,小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