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兩年的刻苦努力，江璧西考進了全國頂尖的大學，他的人類生活可以說前途無量。

    但他的精神狀態(tài)卻一天糟過一天。遇到那個名叫裴涼的機器人，他一直以為是個喜劇故事的開端，結果卻是悲劇故事中間唯一的慰藉。

    自那天以后，他再也沒見過裴涼。而就在他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他看到了HS－217迭代的新聞。這個型號正式宣告下架，被和他同樣外觀，但功能更先進的型號取代了。作為促銷活動，機器人公司還提供用極優(yōu)惠的價格以舊換新。

    他從來沒在街上見過那么多HS－217。殘損的、眼珠因下線變成可怖的黑色、鈦液從身體各處涌出來、內部接線全都扯斷了暴露在外。他的夢中情人被拆卸肢解，一車一車地拉去報廢。

    更可笑的是，離他勤工儉學掙到足夠的錢，終于能擁有屬于自己的機器人，還差整整半年呢。

    以前他總在想人類社會好的地方，人人平等、沒有戰(zhàn)爭、生活優(yōu)渥、父母對他都非常好，可現在他卻感到憤怒又無力，如果他還是雄蟲，只要他看上了一個長得像HS－217的雌蟲，這只雌蟲就會立刻無條件屬于他，得到他的庇護！可現在呢？他什么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人類對機器人生命的蔑視讓他恨極了，而他沒有任何辦法對此做出絲毫改變，他甚至都沒有任何辦法聯(lián)系到裴涼——一個特定的機器人——得知對方的死活！

    他像個笑話。

    江璧西開始頻繁地做噩夢，夢到裴涼那雙淺灰色的眼睛，機器人捧著鈦液冰激凌對他說謝謝，聲音卻拉長變成了聒噪的電流聲，裴涼的身體在他面前斷成幾截，就像作戰(zhàn)被摧毀的迷你機器人那樣散落一地，鈦液從他身體里涌出來，淹沒了整片地板。

    但更多時候，他夢到的都是蟲族社會的事。他夢到被幾只陌生的雌蟲包圍，溫暖的手在他額頭上撫弄；他夢到自己從賣烤rou的攤子前偷東西吃，被追趕著在臟污的巷子里穿行；他頻繁地夢到一間房梁塌了小半的屋子，他躺在床上正對那截斷裂的房梁，每天他都想房頂什么時候會塌下來，將他砸死。

    他感到他和自己的人類身份越來越脫節(jié)，每天除了和父母、jiejie一起吃飯的時間外，他都覺得自己對人類有著淡淡的厭惡，只要一想到HS－217，這種厭惡就會轉化為濃烈的恨意。他知道自己恨的不是人類整體，而是身為人類的他自己。在人類的身份下，他是那么渺小，無法撼動這畸形的社會分毫?？删退闼纳矸莺吞幘硾]有發(fā)生任何改變，如果他是雄蟲，他就總覺得自己肯定能改變點什么。

    他終究不是人類。

    HS－217的全面清點回收完成那天，江璧西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哭了一下午，就像任何人類男孩得知自己喜歡的女孩搬去了別的城市一樣。只是更痛，因為裴涼很可能已經死了。他哭到大腦缺氧，接著昏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天已經很黑很黑了，而且黑得異常，連從窗口透出來的街光都看不見。這一定是因為他燒得太厲害了，江璧西想，他的雙眼又燙又腫，只是睜開了一會就止不住地流淚，身上也敏感極了，稍微動動就刺痛不已，根本沒有力氣去開床頭的臺燈。干燥燒灼的喉嚨也阻止了他喊家人來幫忙，他感到頭暈目眩，在一陣耳鳴之中，似乎有聲音從他斜上方響起。

    “讓您落入如今的境地，屬下死罪。可是，如果不這么做，您會死…主人，對不起…對不起……”

    有可能是他的幻覺，有可能又是在做噩夢，江璧西不能分辨，他只知道，在那似有似無的聲音過后，情況突然好轉起來，他像是跳進了溫泉，全身毛孔都舒適地張開了，把那煩人的熱量散了出去；他忍不住張口呻吟，又有水渡進來，比可樂還更甜，他的嗓子很快就不再疼了。好舒服，他想，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就像每一個以手yin結束的夜晚那樣，醒來時，江璧西只覺得渾身輕松，隨時可以出門跑個十公里。他從床上坐起來，揉了揉眼睛，等看清周圍的環(huán)境，他的嘴角很快撇了下來。

    在他面前，有一截塌掉的房梁，和夢里的一模一樣。

    而在江璧西意識到這里已經不再是他地球上的房間的同時，一陣劇烈的頭痛淹沒了他。

    “cao……”

    其實他早就猜到最近做的夢都來自他的雄蟲身體了，跟他互換身體的人類顯然更加可憐，根據那些夢，他大概能拼湊出人類的處境。人類并沒有從蛋殼里帶來的超強記憶，在人類的三歲就被扔進了蟲族世界，由于江璧西自己也想不起來的各種原因，人類接管他的身體時就已經進了貧民區(qū)，在各種同病相憐的陌生雌蟲的接濟下才茍活長大，自己也根本不知道作為雄蟲，離開貧民區(qū)是多么簡單的事。貧民區(qū)的雌蟲壽命十分短暫，想來人類有個長期的朋友都很困難，總在面對死亡、面對陌生的雌蟲，還只能依賴他們求生，沒有任何自食其力的手段……人類會輕生，江璧西也不難理解。

    其實，靠著這番推理，江璧西覺得自己已經有足夠的信息量，可以重啟自己的雄蟲生涯了，但是蟲神對他很好，還是把人類這十幾年的記憶贈予了他。

    等頭疼過去之后，江璧西一邊捏著鼻子試圖止住鼻血，一邊驚訝地發(fā)現人類比他設想的要堅強多了。

    雖然人類確實不知道雄蟲究竟有多金貴，不知道自己其實能輕易離開貧民區(qū)，過上優(yōu)渥百倍的生活，可實際上，是他一直在照顧雌蟲。

    就算是在貧民區(qū)，雌蟲想方設法也不會讓他忍饑挨餓，江璧西夢里他偷竊食物的記憶，其實是為雌蟲偷的…人類從來沒把雌蟲的奉獻當作理所當然，二次進化之后，他就一直在貢獻自己的信息素，為了照顧重傷的雌蟲，有時候還會提供血液……雌蟲們都很愛他。只是在貧民區(qū)，為了一個罐頭雌蟲都可能殞命，巡邏隊還會定期“清理”貧民區(qū)，在人類的記憶中，每次清理過后，大部分熟悉的面孔都會消失不見。而他就像美麗人生里的小男孩一樣，總能被雌蟲藏到安全的地方，而平時，雌蟲會把他打扮成亞雌的模樣，讓他至少能自由地走在天光下。

    人類會輕生，并非像江璧西想的那樣，而是因為，他感到很悲傷。他付出的所有努力，長遠來看都沒有用，因為雌蟲總是會死。他沒有任何長久的、屬于自己的東西。哪怕只是個小玩具，往往都會毀于巡邏隊的皮靴，或者貧民區(qū)另外一些惡毒暴虐的雌蟲的蟲爪。他的任何美好的回憶，最終都只是掌心的沙子。

    人類感到越來越悲傷，開始希望能夠結束這一切，剛好就在江璧西對人類社會感到失望的同時。不過人類從來沒有主動求死，只要太陽升起來，他總是努力地在為雌蟲貢獻自己的力量。

    江璧西擦掉了自己的眼淚。他雙手合十，開始祈禱回到地球的人類也能繼承他全部的記憶。在那里，有很多很多屬于人類的東西，永遠不會消失。

    振作精神之后，江璧西開始觀察自己眼前的處境。他從床上爬起來時就察覺到不對勁了，人類的記憶直到最后都還是二次進化的身體，可他站起來，明顯身高就比記憶中高出了一截，他現在一定已經完成了三次進化，就在昨晚。他昨晚以為自己發(fā)燒了，那實際上是情潮…

    雄蟲的三次進化，如果不與雌蟲交配必死無疑，昨晚一定有人幫他，那個他以為是幻覺的聲音很可能是真的?？墒悄俏淮葡x是誰呢？他搜遍人類的記憶，前幾天貧民區(qū)剛迎來一次“清理”，他在衣柜里躲了三天，剛爬出來就經歷了情潮，他想不到任何能幫助自己的雌蟲。

    無論如何，他已經成年了，身體健全，沒有理由不靠自己的雙手撐起一片天。至少，先想辦法離開貧民區(q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