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潮濕的雨季
期中過后日子照常,只是學生在這氣溫逐漸攀升的天氣里也愈加焦躁,于是學校更加混亂,到了臨近期末的時候甚至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領導老師在家長在走廊的盡頭談話,額頭上都掛著汗,一個紅著臉,一個黑著臉。 熱浪滾滾,教室里學生的哀嘆、浮躁之聲甚至壓過了窗外陽光炙烤中的高亢蟬聲。亓銳有時仰起頭希望風能從窗外進來些,總能看到符槐盈一只手支在桌上,微微低頭做題。他很沉靜,像是那些熱的躁的跟他一點不沾邊,若不是額頭鼻尖上滲出的些許細小汗珠,倒真像跟這夏季悶熱的室內環(huán)境隔離開了。 按往年,期末考之后都要再來聽幾天試卷,而后安排暑期補課。今年幾個膽大的帶頭直接把校方舉報了,考完試也就放假了。校領導為了防止本校成績被別的更差的學校窺伺對比,禁止老師在網上發(fā)放成績數據,所以他們甚至連成績都不知道暑假就開始了。 亓銳對自己成績倒沒什么過多掛念,但的確好奇符槐盈的語文成績是否有進步。這人早上來得早,晚自習結束很晚才離開,即使周六周日也幾乎照常來學校,像是生活里只有學習。有時視線撞到了一起,符槐盈也只是眼皮動一下,而后轉頭繼續(xù)看書。顯然他眼里根本看不進別的其他什么東西。如此在意的成績是否有進展呢。 暑假剛過一周,多日炎熱后陰雨天來臨。烏云蔽日,室內有些暗,亓銳仰面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借口,但已經放假了,無論如何他都該回家了。 他從小跟在外公身邊長大,在那所種著花草、鋪著石磚小路的寧靜宅子里生活了十幾年之久?! ⊥夤珒赡昵半x世,他也搬了出來。 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只是處不親近,他總想著那所已經被賣掉的舊宅子。 學校附近的房子是外公在他初中的時候就買下的,他說自己上學方便省時間,父母也沒多說什么就答應讓他一個人去住了。他只偶爾周末回去,有時要費心找些不回去的理由,父母都會回一個好字和注意安全。 也許相處的尷尬別扭不止一方能感受到。 下午兩點整。電話鈴聲將他的思緒擾亂,他接聽起來。 “喂,亓銳嗎?” “嗯,伯伯?!?/br> “今天我值班,你的檢查別推了,推大半年了,今天下午就來啊,檢查完了我給你看看。” 錢申是T市一所私立醫(yī)院的醫(yī)生,跟他外公是多年老友,也是看著亓銳長大的。半年前指定了幾個項目催著他來檢查,講了一堆現代年輕人的隱性疾病。 亓銳不想去,他什么毛病都沒有,也不喜歡醫(yī)院,陰暗走廊逼仄的空間總讓他想起外公離世前看他的眼神——出人意料的不舍和留戀。至少亓銳以為他會是平靜的祥和的。 “我很健康,我不想去,伯伯?!必龄J閉上了眼。 “......你外公還有東西在我這,你過來體檢順便拿走?!?/br> 天又暗了幾分,細細雨絲斜打在醫(yī)院走廊盡頭緊閉的玻璃窗上,無聲又無息。人并不多,只有護士來來回回地走,亓銳手里拿著幾張項目檢查結果單,抱臂靠在墻上排隊等著下一個項目。 兩個護士頭湊一起,在離他幾米外的護士臺捂著嘴小聲說話,亓銳抬頭看了她們一眼,她們立刻擺擺手怕別人聽到似的不說了。亓銳往她們目光投射的地方看去,看到了一個不算熟悉的人。 符槐盈站在樓梯口,他帶著耳機,食指輕輕敲打在腿側,身體晃動起微小的幅度。他看到殷漫走過來,摘下了耳機放到了兜里,跟著她下了樓。 也就出現了幾秒就消失了。亓銳收回視線,幾個護士也不再討論,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空氣再次被靜寂滲透,雨好像下大了。 陰沉的雨天加劇了醫(yī)院郁悶的氣氛,還沒查完,亓銳就拎著檢查結果下了樓。 錢申診室里有人正在咨詢,亓銳把幾張單子放在桌面上,拉過來一張凳子坐下后拿出手機等著。幾分鐘后,那人走了,錢申拍了拍他壓在紙張上的手,將那幾張單子抽走,扶著老花鏡仔細地審閱。 電腦旁擺著兩摞厚厚的資料和一些零散的紙張,亓銳隨意瞥了一眼,視線定在了一張被其他白紙蓋住了大部分的單子上。 之所以多看了兩眼是因為那上面寫著符槐盈的名字。但看不確切,只零零星星幾個字,什么真,什么發(fā)育不良,被上面的紙全遮住了。緊接著錢醫(yī)生就伸手過來將那些零散的紙張抽走,在桌子上噔噔整了整后放進了抽屜里。 亓銳也沒想窺伺別人的隱私,不再管這個,抬起頭看著錢申。 “嗯,身體不錯,也沒什么隱性疾病,”他將老花鏡放低了些觀察他,“你是不是又長高了?一個人生活,要多注意些。飲食啊,運動啊,壓力啊都要注意,不能不當回事啊?!?/br> “嗯,會注意的?!必龄J點點頭,手指虛虛點在桌面上,并不多在意這事。錢申看他心不在焉,止住了說教的念頭,從旁邊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牛皮資料袋來。 “你今年就十八了,除了那些錢,你外公他還給你留了這個?!卞X申將那個資料袋貼著桌面推到他面前,摘了眼鏡說,“一份房產還有一封信,房子好像是在郊區(qū),稍微遠了一點。” 亓銳垂眸接過來,一圈圈解著上面的白色細繩,想著信里會寫什么。有什么要交代的?還是會以嚴肅的口吻告知他某些事實,亦或是以文章長篇大論那些人生的志向和道路? 他將信封抽了出來,展開后卻是真實地怔住了。 信是用狼毫小細毛筆所寫,勁瘦有力的字體在薄薄的豎版信紙上呈現,只有短短三行: 不喜歡的不必迎合 喜歡的要去追尋 不要害怕 亓銳定定地在那三行字之間看了有十幾秒,但并不是在琢磨這幾句話的蘊意。字里行間出人意料的溫柔透過薄薄的黃色信紙,像緩緩流淌的溪流般注入他的心臟,他只是在感受那種溫暖。 這大概才是他離世前最后一個眼神想要表達的東西,只是這些溫柔的東西對他們兩個來說都很難去用言語的形式來展現。 錢申看他不說話,瞟了一眼笑道:“你小時候不喜歡練字,這個老古板板起臉來的時候可不是這態(tài)度”。亓銳閉著眼,嘴角帶著輕微的弧度淡淡地搖了搖頭。 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而后屏幕亮了起來“暑假我們兩個去外地旅游,要不要把家里的鑰匙給你?”,署名是爸爸。亓銳盯著那兩行信息看了兩秒,回了個不用了繼而按滅了屏幕。 他拿著那張信紙站起來,慢慢呼出一口氣,有些沉重地將信塞了回去。氣氛有些低沉,錢申知道他和父母牽強別扭的關系,想著他一個人也許太孤獨了,但語言更無力,他只拍了拍亓銳的肩膀說:“還有伯伯呢” 亓銳向他道別,拿著資料袋走了出去。走廊上沒開燈,外面的雨聲壓過了室內的人聲。他突然就走不動了,坐在門口走廊的椅子上后閉眼仰靠著墻壁。 外公在世時對他要求很嚴格,板起臉不茍言笑的模樣有點兇,亓銳小時候是怕他的。但也有閑暇的時光,躺在院子里搖晃的躺椅上聽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戲曲,聽著聽著就要睡著。然后就會被外公叫起來背書,檢查今天的練字。從識字起每天都有任務,每天都要練字,他那時累得坐不住了想著快些寫完出去玩,渴望著有哪天不用再練字。 他身旁有外公,背上有外公期望的壓力時奢求輕松,現在真的一身輕松了,卻萬分疲憊。他身旁無人注視,輕得飄到了天上,失去歸屬,找不到方向。 突然胳膊被人輕拍了一下,亓銳睜開眼看到遞過來的一只耳機,他還未回神,不明所以地就接了過來,看向遞耳機過來的那人。 符槐盈坐在他右邊,視線在他臉頰上停留了一秒,抓了下耳朵低頭看著手機。亓銳這時才發(fā)覺自己臉上有什么東西,伸手抹了一把居然是眼淚。 他看了眼已經撐著腦袋閉了眼睛的符槐盈,帶上了耳機。歌曲正是在講述雨季,吉他聲像在模仿雨聲,淅淅瀝瀝,潮濕又安靜。 他知道接下來歌手會輕吟淡唱,像也在靜靜聽雨,因為這首也反復聽過許多遍。 晚上雨停了一小陣,亓銳吃過飯后走在淋濕的路上。風大,繁茂的枝葉被吹得偏向一側,空中飛著幾個白色塑料袋。呼嘯的風聲似乎蓋住了某些同樣肆意的聲音,當風停時亓銳聽到了嘶啞的哭聲。 公園的花壇旁蹲著一個長發(fā)女人,手里拿著什么,蹲在那里崩潰至極,哭得聲嘶力竭。幾片樹葉落到她頭發(fā)上,又順著飄到小水洼里。 亓銳從她身后走過去將傘放到花壇上,離開了。 半身沒入地獄后懸空,失了帆的船在暴雨海浪上翻滾,拴在地上的氣球就要被風吹走。 沒人踩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