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趁著空檔時(shí)，江秉四處張望，確認(rèn)元爺在內(nèi)室中歇息，才悄悄朝沈異生招了招手。

    「你幫江哥看看，這是什麼意思。」

    沈異生接過去，原來是張帕子，上頭繡著幾行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這個(gè)帕子是……？」

    江秉臉上一紅，支吾幾句，就是不直接回答。

    「可是姑娘送的？」

    江秉嚇了一跳：「你怎知？！」

    沈異生笑道：「這詩中寓意，乃女子對情人的情意。」又說：「說的是，她期望自己是星，江哥是月，夜夜都能相伴?！?/br>
    江秉的臉更紅了，直紅到耳根，他猶豫了一會，小聲說：

    「這是崔姑娘給我的……你覺得，我該怎麼回覆好？」

    崔姑娘是此鎮(zhèn)中崔氏鄉(xiāng)紳的千金，不過二八年華，出落得亭亭玉立。自幼卻體弱多病，是元爺爺?shù)尼t(yī)館?？汀?/br>
    但經(jīng)過多年調(diào)養(yǎng)後，已經(jīng)看不出病態(tài)，活潑好動，偶爾會到醫(yī)館里幫忙，那時(shí)沈異生就覺著這兩人氣氛不尋常，今日一印證，果然猜得不錯(cuò)。

    「江哥意下如何？可也有意？」

    江秉沉默許久，才嘆了口氣。

    「崔家世代舉人，雖然到她祖父輩沒落了，卻也不是我高攀的起?！?/br>
    沈異生回家後，和哥哥說了這事。

    「兩情相悅是兩個(gè)人的事，和他家祖輩有什麼關(guān)系？」

    花妖不以為然道。

    沈異生點(diǎn)頭，心下卻明了，并非如此簡單。若江哥真要和那崔姑娘論及婚嫁，就是兩家人的事了，除非那崔姑娘愿意同江哥私奔，拋卻束縛，從此一世逍遙。

    花妖看他停下筷子沉思，知他心里所想。

    「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shù)十載，若要每件事都求得一好結(jié)果，怎麼可能？」

    沈異生訝異道：

    「哥哥意思是……？」

    「有情人何必終成眷屬？能圖得一晌貪歡，快活幾日是幾日，不就足以？」

    沈異生被他這番言論驚的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我想江哥并非只為……一朝一夕，」他斟酌道?！杆麘?yīng)是想，和崔姑娘長相廝守?！?/br>
    直到睡前，兩人都沒再提起此事。

    自打在鎮(zhèn)上定居後，已過了三年，沈異生像抽條的枝枒，在經(jīng)歷過幾次小腿肚抽筋疼醒後，身量已和花妖差不多，和哥哥同睡一張床，都要緊緊挨著，才不會掉下去。

    「哥哥?！?/br>
    他喚了一聲。

    「嗯?！?/br>
    「哥哥……」

    「嗯？」

    「哥哥可曾有想過，同誰過一輩子麼？」

    「沒有。」

    身旁的人立時(shí)便否定了，沈異生不知為何，松了口氣。卻又同時(shí)，心口一縮。

    忍不住追問：「為什麼？」

    「為什麼……」花妖小聲嘟囔著?！高@要問你們啦，你們壽命那麼短──」

    後半段太小聲，沈異生下意識靠的近些，依然沒聽清，欲待再問，忽然被花妖一把翻身抱住。

    「快睡覺?！?/br>
    花妖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將他整個(gè)人籠在懷里了，但帶給他的安心感卻絲毫不減。沈異生也側(cè)過身子，牢牢圈住對方，鼻間細(xì)細(xì)嗅著。

    「哥哥又洗了床單？」

    「嗯。」

    「昨日不是剛換過嘛。」

    「不小心沾到東西，臟了?！?/br>
    他猜測哥哥又趴在床上吃點(diǎn)心，打趣了幾句，才閉眼睡著。

    過了幾日，崔姑娘的情書還沒解決，醫(yī)館就來了個(gè)特別的傷患。

    那是一位中年道人，醫(yī)館還未開時(shí)，他便坐在外頭，也不敲門，等著沈異生進(jìn)了藥鋪，才禮貌上前詢問：

    「請問此間醫(yī)館的大夫在何處？」

    沈異生連忙讓他進(jìn)屋，又進(jìn)了內(nèi)室，把休息著的元爺爺請出來。

    他站在一旁搭把手，看著道士脫下外衫，大吃一驚──那白色單衣不只一處，早浸濕了鮮血，只是對方行動如常，臉色不變，才沒看出傷的如此重。

    胸、腹和後背，共有十?dāng)?shù)道像猛獸利爪抓出的傷痕，還有一條在右臂上的，看著像是刀刃傷。

    元爺爺先是用酒精消了毒，又給道人煎了一碗麻沸散，等他喝下後，算著時(shí)間，用針尖戳道人指尖，直到確認(rèn)麻木無覺後，才開始將較深的傷口縫合。

    「道長身上這些傷是……？」

    包扎的空檔，元爺爺問道。

    「和狐妖纏斗，不慎被傷。」

    元爺爺驚訝道：「狐妖？此處有妖？」

    道人搖搖頭：「是東邊數(shù)十里外的祈莊，我從那處一路追趕過來，還是被她逃了?！?/br>
    「那狐妖做了什麼事？」

    「她四處抓取年輕男人吸食精氣，又用人類血rou煉成妖丹，至今為止，已有數(shù)十人受害。」

    「什麼！」

    元爺爺忽然又想到：「那那那那、這狐妖豈不是有可能在這鎮(zhèn)中？」

    「老爺子，您莫要擔(dān)憂，」道長搖搖頭?！肝业姆ㄆ黠@示，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走得遠(yuǎn)了?！?/br>
    「況且她傷我同時(shí)，也被我重傷，暫時(shí)不敢作亂?！?/br>
    元爺爺唏噓道：「既是如此，道長這傷一時(shí)半刻好不了，若是不嫌棄此處破舊，不如暫且住在這醫(yī)館中？」

    道人也不推辭，拱手答謝。

    元爺爺立刻騰了一塊地方，讓道人好生歇息，很是恭敬。

    沈異生卻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畢竟在流浪時(shí)，他曾看過許多騙財(cái)騙色的假道士。

    「醫(yī)館來了個(gè)道人，身上一堆傷，說是在抓狐妖時(shí)，被狐妖給傷的。」

    沈異生一邊就著油燈抄著藥方，一邊和哥哥閑聊。

    「哦？」

    他背對著花妖，因此沒有發(fā)現(xiàn)，對方僵硬的表情。

    「唉，哥哥，你說這世上，真有妖麼？」

    「……不知道?！?/br>
    「我覺著沒有，都是人臆想出來的。那道士也是，裝神弄鬼，騙人錢財(cái)，我可見得多了，說不定是被野獸抓傷，就隨口編造個(gè)狐妖呢?！?/br>
    「嗯?！?/br>
    「哥哥先睡吧，我還要再一會兒才抄完?！?/br>
    花妖應(yīng)了一聲，卻不進(jìn)內(nèi)室，而是好奇的翻看起他案上的紙張。

    沈異生原先沒注意，余光忽瞥到花妖伸手拿起墊在最下頭的絹紙。

    「哥哥──」

    他慌張想拿回來，花妖已經(jīng)讀起來。

    「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br>
    下一段是：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shí)，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fēng)十里柔情──」

    這段筆墨只到這，花妖念的興起，便自行將下闕背誦出來。

    「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shù)聲?！?/br>
    往後頭看，則都是不成段的詞句，潦草填著空白，全是用以形容美人氣質(zhì)容貌。

    「這是，這是幫江哥找的，」沈異生急忙解釋道：「他想答覆那崔姑娘，所以我才抄了這些詞句。」

    花妖富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看得他心如擂鼓，他張了張口，花妖忽然把紙還給他，轉(zhuǎn)身進(jìn)里屋。

    他舒了口氣，將那幾張紙小心摺好，塞回最底下。

    雖說瞧不起道人，但沈異生還是挺佩服對方的，每次撕下那紗布涂藥，道人從不喊痛，神色也無異狀。

    他剛要將湯藥碗端走，道人忽然叫住他。

    「敢問小友姓名？」

    「我姓沈，沈異生?！?/br>
    「沈小友，你可對修道有興趣？」

    沈異生皺眉。

    「我對拿著法器，穿著道袍，跳舞念咒沒有興趣?！?/br>
    「你說的是驅(qū)魔降妖，」道人笑了。「而那只是道家為世人所知的一小部分，并非全貌……我等真正修習(xí)的，是靜心屏氣，砥礪心智?！?/br>
    「靜心屏氣，砥礪心智？」

    「身而為人，便有七情六慾，受世俗紅塵所縛，修道正是修心，心之所向，身之所往?！?/br>
    道人拿過一個(gè)蒲團(tuán)，指點(diǎn)沈異生坐上去。

    「等一下，雙目閉合，舌抵上齶，緩緩吸氣，」他伸出手指，點(diǎn)著沈異生肚臍下，「想像這口氣，由關(guān)元xue直往下走，經(jīng)過會陰?！怪讣庖频结岜?，「引氣上行至夾脊，玉枕，百會……」

    指尖點(diǎn)過鼻頭。

    「由鼻子，行至口內(nèi)，最後歸於丹田，此乃小周天?！?/br>
    道人收回手，「來試試吧。」

    頭幾日，沈異生還沒能感受到道人說的氣團(tuán)發(fā)熱，但在每日一得空，便依著指點(diǎn)，走上數(shù)遍後，腹中開始隱約真有一團(tuán)火，順著他的意念流轉(zhuǎn)全身。每行完一周天，身體都會暢快異常，他也逐漸相信這道人非招搖撞騙之徒。

    隨著時(shí)日越近，道人的傷幾乎都好的差不多了，沈異生看著那些結(jié)著血痂的rou紅傷口，指著手臂上的刀傷：

    「道長，這里的傷看著，竟像是兵器劃出?！?/br>
    「是，」青羽真人點(diǎn)點(diǎn)頭，嘆了口氣。「是被我那逆徒所傷，若非他偷襲，我也不會讓那狐妖跑了?！?/br>
    又道：「說到此事，我正想問，你有慧根，又與我有緣，要不要拜入我門下？」

    沈異生有些心動，因?yàn)樾≈芴熘皇瞧毡榈囊龤馊塍w法門，更進(jìn)一步的，非本門不得外傳。想要學(xué)習(xí)，就需拜師，但道人又告訴他，成為門下弟子後，需得同他回山。

    「哥哥，你如何想？」

    「……」

    花妖垂下眼簾。

    若是再往前些時(shí)日，他必定會說，那便好聚好散吧。但現(xiàn)在卻不知為何，無法想像沈異生不在身邊打轉(zhuǎn)，是怎樣的光景。

    但要他和道士一起，進(jìn)道觀修道？

    那與自殺無異了。

    「你一定要去麼？……我想待在這兒?！?/br>
    他抓住沈異生的袖子，仰起頭，微蹙著眉，這神情果然立刻就讓對方動搖。

    「那就不去了，」沈異生笑道?！肝乙膊皇呛苡信d趣……而且元爺爺一時(shí)半刻，也找不到新的幫手?！?/br>
    於是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

    道人被他拒絕，卻也不生氣，只在臨別時(shí)說：

    「等我處理完狐妖一事，還會再經(jīng)過此地，沈小友可再好生想想?！?/br>
    又給了他一張平安符。

    「上頭的法力，對付小妖已足夠，可保平安，算是咱們緣分的贈禮?！?/br>
    他感激收下，本想到市集買個(gè)香囊，裝在里頭，但哥哥卻很不喜歡那符，蹙著眉讓他拿開，他只好暫且收在抽屜里。

    十月，天開始轉(zhuǎn)涼了。

    沈異生雙手?jǐn)n在袖子里，快步往回走。

    今日一大早，江秉在空歇時(shí)，悄悄告訴他，崔家要將崔姑娘送到遠(yuǎn)房親戚那兒住。

    「好斷絕不該有的念想?！?/br>
    沈異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江秉卻又自己笑笑：

    「她和我今日約好了，未時(shí)在老榕樹下後頭小巷，做最後一別。」

    「江哥，」他猶豫道：「你可是……」

    「當(dāng)然不，」江秉像是知道他未竟之語，拍了拍他的肩?！肝彝f好了，等我學(xué)有所成，有了家業(yè)，便去迎娶她?！?/br>
    雖說如此，沈異生卻也知道不易，他在柜臺時(shí)，看到江秉心不在焉，忍不住便想著能替江秉做什麼，讓他好受些。

    忽然就想起那張平安符。

    於是他和江秉打了聲招呼後，就披上外罩，奔回家拿，打算讓江秉贈給崔姑娘。

    外頭陽光正盛，沈異生越靠近屋子，嘴角越是上揚(yáng)──自從在醫(yī)館上工後，這個(gè)時(shí)間他都不在家中，不曉得哥哥此刻在做什麼？定是在睡覺吧。

    想起對方總是喜歡趴在他身上，像柔若無骨般，姿態(tài)說不出的嬌美可愛，他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加快。

    終於到了屋前，他氣喘吁吁輕輕敲了幾下門板。

    ──沒人應(yīng)。

    果然是在睡麼？

    他笑意更深，悄悄推開了門，走了進(jìn)去。

    卻聽到內(nèi)室里，傳來yin聲浪語。

    「……」

    明明告訴自己，不要過去，不要過去。

    雙腳卻像有意志般，一步步帶領(lǐng)著他，走向深淵。

    ──內(nèi)室里，一個(gè)男人像條公狗一樣，趴伏在哥哥身上，繃緊著大腿，不停聳動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