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確有一個九連環(huán)，雕工精湛、精美絕倫，卻不知從何而來。我記得我將它收在一個很少打開的木箱中，并落了厚重的鎖。

    后來飛升的劫雷霹平了少庭第二峰，更是將我的洞府徹底毀去，那個木箱想必也在那時灰飛煙滅了罷。

    “我”臉上的笑意凍結(jié)了，在將那只九連環(huán)從玉盒中取出后，又抽出疊得規(guī)規(guī)整整的絲緞，將玉盒內(nèi)乏善可陳的小小空間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確信再無其他任何東西，才終于抬起頭，用不解又無措的目光看向身前那個一身玄色的男人，顫著聲問：“師兄，這是……什么？”

    “這是九連環(huán)，難道陸師弟連九連環(huán)也不曉得？”湛云江仍舊是一臉云淡風(fēng)輕，在聽到“我”那堪稱幼稚的反問后，像個寬容的兄長一般笑了笑，說道，“紫光檀不愧是木中極品，用于雕刻手感絕佳。聽聞陸師弟你尋了好幾個月才得了那樣一小截，所以半點(diǎn)不敢浪費(fèi)。”

    “陸師弟，這樣禮物，你可還滿意？”

    “我”不想在這種場合讓更多的人看笑話，于是努力想做出一個滿意的表情，但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后不得不低下頭，將唇線繃緊，強(qiáng)行抑制住瀕臨崩潰的表情。

    “陸師弟或許不會解，我為你示范一遍。”

    湛云江無視我的僵硬，從“我”將九連環(huán)拿過，當(dāng)著在場所有弟子的面，一環(huán)一環(huán)全部解了下來，沒有中斷，沒有停頓，一氣呵成。

    完畢后，他又將九連環(huán)重新放回“我”手中，并說：“你看，解開了。”

    腦海中有一根弦繃斷的聲音。

    “我”想要的，是合，而他能給的，是分。

    多么直白，多么殘忍。

    分明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千五百年，可我依然在這一刻感到自己的心口被插進(jìn)了一把冰錐。

    刺骨的冰水融進(jìn)我的血液，留下一個前后通透的空洞，山巔高樓外呼嘯的風(fēng)灌進(jìn)來，將我如殘火般整個吹熄。

    不知過去多久，我看到那個年輕的自己深深吸了口氣，然后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那張漂亮得不見半分瑕疵的臉上，已全然沒有了方才的痛苦和失態(tài)。

    “我”收好玉盒，對湛云江拱手致謝：“多謝師兄的賀禮。師兄雕工了得，隱華十分喜愛。方才隱華酒后失言，如果冒犯了師兄，還望師兄不要放在心上?！?/br>
    寒風(fēng)拂過，黑氅領(lǐng)口的玄色犼毛簌簌抖動，湛云江映著滿天繁星的目色微微一深，良久才回了句：“無妨，師弟喜歡便好?！?/br>
    “我”斟上兩杯酒，遞給了他一杯，與他碰了碰：“師兄這次閉關(guān)舊傷痊愈，日后仙路必是一帆風(fēng)順。隱華今日便以這杯薄酒聊為師兄賀，愿師兄早日位列仙班，得償所愿?！?/br>
    說完，“我”將杯中苦酒一飲而盡。

    湛云江離開棲風(fēng)樓后，趙籌的禁言咒被解開，又重新湊到了“我”跟前。

    但“我”此時不過是極力偽裝下的平和，實則情緒早已崩潰，完全沒了耐性與他周旋，冷冷一個眼刀瞥過去，他話還沒出口，就被幾個同門給借故拽走了。

    我看著這個強(qiáng)顏歡笑的自己，繼續(xù)裝著游刃有余的模樣與同門嬉笑喝酒，心中真是苦澀至極。

    白耀卻指了指遠(yuǎn)處讓我看。

    只見一身黑氅的湛云江踩著厚厚積雪獨(dú)自走到了峭崖邊，看情形是準(zhǔn)備要御劍離去，只是忽然又回過頭來，抬首望了一眼棲風(fēng)樓。

    冰冷的月色從他英氣逼人的臉上淌過，那有且僅有短短一瞬的忍耐和掙扎，被清晰地描摹了下來。

    他目光所視之處，正是那個此刻正背對他斜坐于廊椅上的“我”。

    匆匆一瞥，湛云江轉(zhuǎn)身乘劍而起，消隱在云海之中。

    “他對你，也并非全然無情，”白耀在我耳邊說道，“只是……”

    我將他的未盡之言接續(xù)了下去：“只是這份情，終究比不上他登仙的野心?！?/br>
    但可惜，造化弄人，到頭來位列仙班的人卻成了從不被看好的我。而他卻告訴我，他這一生，都注定無法成仙。

    我望想樓外縹緲云海，對白耀說：“星君，相信你也見到了，湛云江這樣天之驕子般的人物，滿心滿眼只有成仙路，野心勃勃，志在必得。我著實難以想象他后來究竟是經(jīng)歷什么，以至仙路無望、性情大變，甚至……甚至耽于情愛，執(zhí)迷不悟。”

    白耀卻同我玩起了繞口令來：“也或許與你想的恰恰相反，他并非是因仙路無望才耽于情愛，而是，因耽于情愛才致使仙路無望。”

    我付之一哂：“星君，你可知我當(dāng)初是何時去的玄一無塵境?！?/br>
    白耀配合著我：“愿聞其詳。”

    “是在我飛升前的一個月，”我說，“誠然，作為一個凡人，我不可能算出自己會在一個月之后成仙，但我的確是在選擇忘記他之后就飛升了。說句誅心之言，以我對他的執(zhí)著，但凡他那時已經(jīng)愿意回應(yīng)我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的感情，我也絕不會想把他從我記憶中抹去，更不會棄他而擇仙。”

    我看向遠(yuǎn)空那輪皎皎孤月：“星君，你說那時候我得多恨他，才會來這九死一生之地折那無塵枝，只為把他忘個干干凈凈，以至此后整整一千三百年，我再不曾想起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