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風(fēng)零落，謝摘正如謝箏告訴舒汲月的那樣，置身在幻境之中。然而他現(xiàn)在眼前所見的一切，卻完全超出了兩人的想象。任他們怎樣猜測和拿捏謝摘的過去，都絕對想不到他如今所在的地方。

    就連謝摘在原地落定的那一刻，也不免怔了一怔。

    此地名喚留春，是他過去最熟悉的一個地方，如今落在眼中，竟也生出些零落蕭疏的陌生。

    這時這里，分明還是樹生花繞，草長鶯飛。家主充沛的靈氣籠罩下，處處都煥發(fā)蔥蘢生機。

    謝摘一步走進客苑，寬大得足以供百來弟子修習(xí)的客苑場中，二十來世家弟子正零零落落地分作三五堆，或修習(xí)或閑聊或玩鬧。唯獨一棵碧青的楓樹下，有人倚著樹身斜躺，一卷書打開了蓋在臉上，比旁人更要憊懶。

    靠近他的少年人卻無一個敢揚聲靠近，似乎有些懼怕打攪樹下人的小憩。

    身處幻境之中，謝摘幾乎有些自失，一時也不記得要從這幻境中逃離，只是一眼望著那樹下的人，心道這少年人的脾氣大約有些壞。

    他打量過滿院的人，他們都面孔熟悉，卻又印象模糊。看到立在原地的謝摘，他們也都露出茫然神色，一副不曾見過他的樣子。謝摘容貌妖異驚人，一身單薄的衣衫迎風(fēng)欲起，顯得他形銷骨立，與此間紅塵格格不入，幾如誤入留春山莊的鬼魅。兩頭相覷，中間有個少年撞起膽子，踟躕過來，先謹(jǐn)慎行了個禮，自報師門后才問：“敢問閣下是……？”

    謝摘驀地想起了眼前少年，是某個世家頗為出色的靈修。他也很快地想起這究竟是何年何月，這時候，有另外一個人在留春山莊。

    他雪白的臉頰驀地涌上一股霞燒般的顏色，比任何野狐精怪更加奪人心魄。謝摘按捺著幾乎從胸腔里跳出的一顆心，回答：“我來找舒汲月?！?/br>
    楓樹下那一直以書遮擋著日光的少年，原來并不曾真正入睡，他的兩耳依舊收入了一切不同尋常的響動。聽到這里時，他疑惑地抬起那本書，偏了偏頭往這里望過來。

    謝摘若有所覺，迎著那視線望去。少年人坐在楓樹下，樹頂天空輕云流淌，微風(fēng)淺送，樹影錯落，日光駁駁流下，落在他白皙俊美的臉容上，恍如日光這才真正落進客苑里，謝摘眼前整片世界都暖亮起來。

    他不由彎著唇，輕聲道：“汲月?！?/br>
    他從未曾這樣稱呼舒汲月，他們從前是那樣互相看不過眼，及至后來，舒汲月是他的師兄，是他的月哥，但他從未曾以一個年長的身份，去看待舒汲月。

    舒汲月坐了起來，雙眼一直望著謝摘。他內(nèi)心的震驚，也超越了過往所有時刻。在這個素昧平生的人面前，他竟生出一點不足為人道的窘迫。這樣的美人，哪怕曾遠(yuǎn)遠(yuǎn)見過，他也斷斷不會忘記才是。此人分明是認(rèn)識他的，那雙眼中的喜悅、激越不容錯認(rèn)?？墒撬麉s對這個人毫無記憶。

    舒汲月萬萬不敢問“你是什么人”，這豈非承認(rèn)了自己早已將面前人遺忘腦后？他生怕這話一出，對方掉頭就走，從此不肯再見自己，于是當(dāng)下也笑了一笑：“你來找我了?！?/br>
    謝摘莞爾，他大抵想起了舒汲月在這個年歲是一副什么脾性。從前甚是厭煩他風(fēng)流的性子，連看也不曾多看他一眼，如今卻能輕易地從少年舒汲月貌似從容的應(yīng)對里，看出他少許的青澀與笨拙。

    旁邊人已忍不住起哄的性子，向舒汲月問起謝摘的身份。舒汲月竟和這樣出色的人相識，何以他們從未聽他提起過？眼前的蓄靈行止之間莫不透露出世家的修為，容貌更是舉世難尋，只是年歲看起來比他們更長，靈修們不愿相信這會是舒汲月的情人，只暗暗心內(nèi)祈禱，但愿美人是舒汲月的哥哥便好了。

    謝摘心知舒汲月難以招架，便開口道：“小姓謝，是留春山莊的客人?！?/br>
    舒汲月眼中滑過一縷茫然，其他人卻自以為了悟。世人都知道費聞和謝氏親厚，想必這位是費聞的客人。

    謝摘走到舒汲月身前，這時舒汲月還是年少的身型，走近才發(fā)覺，他竟要抬頭仰視謝摘。謝摘微微低下頭來，含笑問：“你忙著么？若是不忙，帶我在留春山莊里走一走？”

    舒汲月竟也不覺臉上一赧。謝摘來的時候，分明看到了他攤著書在那兒假寐，這樣多此一問自然是為了在其余靈修面前保全他的面子。他心里喜歡這人的體貼，又對自己居然不記得他越發(fā)不解，偏偏還不能問出口，只能點頭應(yīng)了，像個可恨的呆頭鵝也似，平日的風(fēng)流聰穎半分也用不出來，只覺得難以招架內(nèi)心不可言明的諸多情感。

    謝摘見他應(yīng)了，漂亮的雙眼含著笑意，竟伸出手來挽住舒汲月的手掌。

    舒汲月被他輕輕地一牽就走，生著劍繭的指尖觸著謝摘生著劍繭的手掌，兩相廝磨，竟仿佛比相吻歡愛更加隱秘親昵。

    舒汲月迷迷蒙蒙地跟著他走在留春山莊，已發(fā)覺這個人對留春山莊遠(yuǎn)比自己更來得熟悉。他們來的一路上遇到許多費家人，身邊人竟也全都認(rèn)得，偶爾還會招呼一二。突然出現(xiàn)的這個人身上有太多的謎團，可舒汲月卻都不想追究了，他被這人牽著手，就好像內(nèi)心缺失的，尋覓的，這一刻已全都完整了。

    不知不覺間，他已枕在謝摘的腿上。謝摘溫暖的手指撫過他的頭發(fā)和眼眉，替他遮著頭頂耀眼的日光。

    舒汲月覺得安心，或許是太安心了，枕在這年長的美人膝頭，他竟前所未有的難伺候起來，抱怨道：“今天日頭也太大了些?！?/br>
    “有么？”謝摘笑起來。可是直到看見你之前，這天色里幾乎一點光亮都沒有。

    舒汲月不假思索道：“當(dāng)然?！苯柚鴮δ侨疹^的抱怨，他又喋喋不休地說了許多，絮絮叨叨得簡直不像那個人前完美無缺的世家公子。他說費聞如何古板，靈修們又是如何捧高踩低，他說厭煩了世家的規(guī)矩與彎繞，叫謝摘不由地想起許多年后他們一同隱居的日子。

    他不由地?fù)Ьo舒汲月的肩頭，似乎要借著抓住少年舒汲月，同樣地抓住未來的那個人。

    可是，為什么呢？舒汲月的氣息圍繞周圍，令謝摘久違地得以沉靜下來，思索為什么自己竟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他記起自己在謝箏的幻境里，眼前美好的一切，不可能是謝箏的饋贈。

    這既不是與費聞在剪水鏡中的那一場噩夢，亦不是后來與謝跖青的痛苦折磨，不是他自廢血脈惹怒了舒汲月，也不是他沉淪于那些令舒汲月鄙夷厭棄的rou欲之中的時刻。

    為何會是這個時候，為何他會見到了少年的舒汲月？

    也許是枕著謝摘的膝，舒汲月太安適，也許是他本就已困了。當(dāng)那雙溫柔的手一遍又一遍輕拂過他的發(fā)尾之后，舒汲月眼皮漸沉，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謝摘不久就發(fā)現(xiàn)舒汲月像一頭幼犬趴在自己膝頭，睡得很是香甜，不由心頭越發(fā)綿軟，俯身扶著少年情人的肩頭，在他臉側(cè)輕輕吻了吻。久未觸及的舒汲月的氣息盈在他鼻端，幾乎頃刻間就激起了謝摘的情欲。他忍不住幻想若是“那一個”舒汲月在他的身邊——

    謝摘驀地醒覺過來。

    他忽然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xiàn)在此時此地了。

    少年謝摘坐在車駕當(dāng)中，他不愿意跟著費聞去往留春山莊。

    心里傾慕的人，分明就已經(jīng)娶了妻子。他心懷罪愆般的綺念，根本就不應(yīng)該再靠近任何費聞存在的地方。

    一向沉默寡言的費聞已經(jīng)費盡口舌，謝摘幾乎是被他半強迫地抱到車上，到了車上，則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又是哀求又是威脅，執(zhí)拗得費聞無法再驅(qū)車前進一步。

    費聞氣得下車自去冷靜消氣，謝摘一個人留在車上，頸子倔強地扭著，臉偏向車內(nèi)，說什么也不肯去車外看一看。他內(nèi)心對自己的嫌惡，幾乎達(dá)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若不是他，爹爹絕不會早早離世，而費聞出于與爹的深厚交誼照管他幾分，他卻生出這些不容于世的念頭。茫茫世界，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只有說不盡的罪孽，卻沒有一個讓他皈依的落點。

    車幔被人掀開了，謝摘聽見動靜，還以為是費聞，仍舊梗著頸項，不愿回頭。

    卻聽一個陌生的聲音道：“謝摘?！?/br>
    謝摘愕然回頭，出現(xiàn)在眼前的那張臉，令他剎那間屏住了呼吸。

    “你是……誰？”

    那張他理當(dāng)非常熟悉的容顏近在咫尺，嫣紅的唇微微一彎，嘆息般吐出幾個字音：“我想求你一件事……”

    不久之后，費聞去而復(fù)返。這一回上車之后，車轍緩緩，蜿蜒向留春山莊。

    那是謝摘與舒汲月最初相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