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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醉花陰在線閱讀 - 少年期

少年期

    1.

    謝花蔭十四時在南城度夏。

    一葉舟,一臨水的鴛鴦,兩岸芙蓉棹入斜陽,蘇堤十里的柳漾著枝,他挽著衣袖,倚在那張軟椅上,微雨綠池幽,湖光搖遠山,同京城那些明槍暗箭隔了許遠。

    荷葉連綿的翠綠伸得極遠,這一片的小舟不止他那一支,或說,只有他那一支是閑極的。采蓮女傍著水,窄袖輕羅、隔花共語,嗓子如箏弦一般,怪是好聽的。

    彼時謝小少爺玩心重,在船上也不得安生,這邊要同這位jiejie說說話,那邊要同那位jiejie搭個話,不多時,他的舟上就堆滿了新鮮的蓮蓬,青青翠翠還帶著水。

    船槳兒一漾就撥開片片波紋,刺破好一面寶菱花鏡,風掠開謝小少爺?shù)亩得保冻錾倌耆饲蹇〉拿嫒輥?,他高興得很,使喚兩個隨行的親衛(wèi),要拿回去給府中的人都分了。

    他試探著伸出手去夠一枝開得格外艷的荷花,但謝小少爺沒什么經(jīng)驗,反倒差點兒把自己栽倒水里去!好一陣人仰馬翻,他摸著濕淋淋的衣袖,頰上掛著澄澄的笑,長長的睫毛抖了抖,顯得有些傻氣。

    “……顧哥去北疆去的時候還小得很,尚未游過江南,錦嵐,牽匹快馬,給顧哥送過去,就捎這株!”

    少年的心事多直白,他重新窩回軟椅上拈了塊豆糕吃,那腕骨都是玲瓏的,帶著絲絲縷縷的蓮香。

    而他的顧哥卻在北疆,天高地遠,縱然是再快的馬,再日夜兼程的趕,送到顧重鋒手上時已是蔫巴巴的一小團,全然沒有了在江南水鄉(xiāng)的蓬勃。

    顧重鋒從軍不光是他意愿,也是他不得不,從京城過來,他未說過一句苦,即便只能偶爾回一次京城,而此時距他的名字成為這片疆土的守護神還有幾年,他收到信物時,剛從戰(zhàn)場下來,渾身充斥的殺伐之氣在輕飄飄的信紙下化為平和,兩指一錯,那頁信紙上的字是極為熟悉的,一筆一劃透出明樓重闕的影,京城一部分前朝遺老倚老賣老,奏書金鑾,將京城攪得不如何安生,那位正忍著等北疆的捷報……還講他新開的鋪子如何火爆。他似乎能想像得出來少年在寫時是如何抱怨的,一定是眉毛輕輕蹙著,稍稍撅起唇,就像冬天他倆逮雀兒時撲了個空的模樣,而那段狀似邀功的話語,那定是得意洋洋,眼含飴糖。

    但要說他這個做哥哥的,可從未對京城哪家的小子如此呵護過,偏偏謝花蔭不同,那小孩兒生來就白白凈凈的,跟那些練武場上吃過沙滾過泥的混小子不一樣,他不合適,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說謝花蔭被寵成這模樣,除了老康親王,定然也少不了他顧家嫡子的一份。

    顧重鋒屈著一只腿坐在窗臺,懷中抱一盞茶,軍中不許飲酒,他向來以身作則,他一抬臂,飲冷茶竟如同喝烈酒一般瀟灑,當月照進來,盡數(shù)兵器都已入庫,除卻一柄槍與一把將軍弓,它們臥在一側,冷兵器折射出攝人的泠泠寒光。他手中捧著一團蔫頭巴腦的蓮蓬,一朵仍剩半截湖光的荷花,似乎透過這些,就看到江南那頁舟上的少年恣意地撒著歡,垂下的軟髻散開了些許,小舟行過碧藕,謝花蔭定會伸出指節(jié),撥一撥水花,此時若是指下溜走了一條游魚,或是一顆蓮桿,那兩彎眉就皺得如同一只小小的八字。

    那些回憶將他整顆心烘烤得熱騰騰的,于是他也隨之慢慢地笑了開來。

    2.

    日子過得很快,這些征戰(zhàn)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顧重鋒第一次回京時已是來年,大捷的戰(zhàn)報已經(jīng)傳回,那邊求和的文書已上議,天子當即下令召他回來領賞。

    顧重鋒眼里的三尺劍鋒,家國樓蘭,換做了御封的紫綬,織金的官服,君上贊他上開重云,下定玉門,他是如今政治話題的中心,他知道如何為臣,討天子信任,他也知道待不了許久又得離開,邊疆不穩(wěn),仍有大患,他仍牽掛著未平的戰(zhàn)事和流民。那些風沙將他的眉目鍛造得愈加冷峻了,分明才是個方足歲的青年——放長安城里,與他同歲的膏粱子弟還在爭花樓娘子的纏頭——但他肩上就要擔得了這片天,身后系著萬萬將士的生死,顧家的男兒向來頂天立地。

    錦繡大街的東頭開了一家烤鴨店,販的烤鴨又香又酥,顧家頂天立地的男兒若想買上一只哄人,也得起個大早來排隊。

    他還當謝花蔭是小孩兒,懷里揣著油布包,以往顧重鋒總愛逗他,譬如拿蟬紗籠里裝著螢火蟲惡作劇般地嚇一嚇他,要說顧重鋒這人惡趣味,總歸末了逗哭了還得他自己哄。他手上還帶著烤鴨味兒,也不嫌自個兒手油,伸出指尖去捏人的鼻子尖尖。

    乖仔睡覺也是乖乖的,面頰紅潤,氣息綿長,被堵住了鼻子才緩緩不情不愿地醒,見了來人張唇一口咬在他手指上,小狗似的,把顧重鋒逗得大笑。

    “打小就屬你貪睡,長大了也沒改,小少爺,日上三竿咯?!?/br>
    謝花蔭呸了兩聲,試圖把嘴里的烤鴨味兒涮個干凈,施施然坐起來,錦被銜章一般露出他的上半身,修長的脖頸線條下畫著兩只平又長的鎖骨,此外就被規(guī)規(guī)矩矩的褻衣裹得嚴嚴實實,叫顧重鋒看了直皺眉:還是太瘦了。

    “是我起得晚,還是你來得早?”

    顧重鋒摸摸鼻頭,瞧了瞧外頭的天色,沒答,就被轟出去了,謝小少爺?shù)脫Q衣見客不是?

    待謝少爺換好,顧重鋒買的烤鴨已被廚子分好了rou,悉心剔去了骨,以供他們倆閑談時做小食來吃。

    謝小少爺煮茶,顧重鋒則講講大漠孤煙直,也講塞外風雪急,唯獨不談那些腥風亂鼓,蹄聲踏響時的烽火沸騰。謝花蔭僅僅能從那些輕描淡寫之詞中窺見幾許波瀾壯闊的光影,即便是如此,他也能想像得出,顧重鋒沒有講的事有多么險象環(huán)生。

    顧重鋒瞧小少爺聽得認真,探出指節(jié)去擰一擰他柔軟的頰,謝花蔭眼里泓泓的淺濕就要滴下來了。

    謝花蔭反手將他握住,試圖暖一暖他如兵器一樣冷硬的指節(jié)。

    ……這是從未有過的,顧重鋒一怔,某種情緒讓他心頭陡然一軟,驅散了年少一路孤身的苦寒,他借著喝茶低下了頭。

    十七歲的謝花蔭沖他流出一個極粲然的笑。

    望進那雙甚久未見,如玉如雅的眉眼,他第一次意識到,當年那個跟在他屁股后哥哥長哥哥短的小孩兒,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