嶗青是一個沿海的小鎮(zhèn)，說是沿海，實際上從鎮(zhèn)區(qū)到海邊也需要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祝容就出生在這附近的小村子里。

    她生下來沒幾天，母親就跑了，在那個年代，閉塞的小村子里沒有秘密，誰家的孩子偷雞摸狗，誰家花錢買了個媳婦，類似的家長里短總能在一夜間變成老老少少茶余飯后的談資。

    村里人說祝容的媽是個大破鞋，她男人去城里打工，再也沒回來。沒多久她和一個鎮(zhèn)上的小年輕搞到一起去了，還生了個孩子，孩子爹看長相就不是正經(jīng)人，一個大老爺們兒，長得細皮嫩rou，肯定是做鴨子的。

    祝容的記憶里沒有母親，她被丟在祝家，學會的第一個詞是jiejie。

    從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和這個家沒有血緣關系，祝家老爺子自認為是個體面人，把祝容留下是出于人道主義，全家表面待她如親人，背地里只當她是個要飯的，尤其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來越像生父，這更令祝家的二女兒厭惡。

    老二有一個7歲的女兒叫周妍，她是祝家唯一一個愿意親近祝容的人。

    周妍這兩個字幾乎覆蓋了祝容關于童年的全部記憶，到她情竇初開的15歲，周妍在村子附近的港口吻了她。

    …………

    ……

    “小容，你跟我走吧，城里有很多你喜歡的書，很多好玩的、好吃的，我們可以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br>
    周妍的個子很高，她把祝容圈在懷里，聲音激動得發(fā)顫，祝容能感受到從她胸腔內(nèi)傳來的回音。

    “你……你愿意嗎？”等不到祝容的回答，周妍松開她的身體，低頭仔細地辨別著祝容眼里的情緒。

    祝容長得太美了，她確實不像祝家的人，周妍抬起手撫摸著女孩的臉頰，這張臉是那么的精致小巧，她像個易碎的玻璃娃娃。

    “可以嗎？”

    祝容的睫毛被淚水打濕了，她喃喃低語，神情中滿是彷徨的期待，她不敢去想未來，更不敢相信周妍口中構造的那個世界。

    “可以！可以！”

    周妍再次抱緊了她，身體因為興奮而打抖，

    “跟我走吧?！?/br>
    …………

    ……

    祝容醒了，她沒能真正入睡，坐在開往嶗青的大巴車里，曾經(jīng)的記憶陸續(xù)在腦海里涌現(xiàn)。

    她感到一陣頭疼，離嶗青越近，她就越是渾身不舒服，那是生理性的抗拒，回憶令她窒息。

    謝舒潼看起來也不好過，她從沒坐過大巴車，座位之間的距離太窄，她半個身子都滑下去，腿伸長到了前排座椅的底下。

    汽油混著劣質皮革的味道讓謝舒潼頭昏腦脹，她覺得自己的胃已經(jīng)蜷縮成一團，稍微動動就能嘔個底朝天。

    祝容遞給她一瓶水：“過一會就有服務區(qū)了?！?/br>
    謝舒潼睜開眼睛，她往祝容那邊探身，想把車窗邊的簾子拉起來，祝容拿著水的手往回縮了一下，在謝舒潼靠過來的時候，她像條件反射似的向后一倒，緊緊貼住了靠背。

    謝舒潼察覺到了，她偏頭看著祝容，兩人的臉離得很近，祝容垂下眼，雙唇抿在一起，拒絕交流的樣子。

    “干嘛……”

    謝舒潼一臉不解，她把車簾拉合，看到上面斑駁發(fā)黃的污漬，嫌棄似的把手縮了回來。

    祝容緊繃的身體放松了些，剛才的反應是出自本能，她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但她已經(jīng)無法像之前那樣和謝舒潼相處。

    車程大概有四個小時，中途停留二十分鐘。

    這趟車在市區(qū)里轉停三個車站，很快就坐得滿滿當當，夏天是嶗青旅游業(yè)的旺季，大部分人都是去玩的，人一多，車里就變得格外憋悶，剛停到服務區(qū)，謝舒潼就跑進衛(wèi)生間干嘔，她暈車暈得厲害，下了車走路都覺得天旋地轉。

    祝容就輕松多了，又或許是早就習慣了忍耐，她跟著謝舒潼進了衛(wèi)生間，輕輕撫著謝舒潼的脊背，祝容觸到她突出的脊骨，心底涌上一陣酸澀。

    謝舒潼什么都吐不出來，臉色慘白地倚靠在墻邊，祝容拿紙巾想給她擦一擦額角的虛汗，動作有些別扭地擦了兩下，把紙塞進謝舒潼手心里。

    偽裝的時間太久，現(xiàn)在甚至都分不清自己的真心。

    “還有多久到……”謝舒潼氣若游絲，但看到祝容明顯內(nèi)疚的神色，她挺了挺腰，長舒一口氣，“我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br>
    祝容知道她在勉強，抿了抿唇，沒有說話，謝舒潼俯下身子，用冰涼的水洗了把臉，她抬起頭看看鏡子里的自己，和霜打的茄子沒什么兩樣。

    謝舒潼不想讓祝容對自己有愧疚的情緒，一路上她已經(jīng)從祝容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太多的歉意，可如果反復強調她的決定與祝容無關，只會讓人有更大的負擔感，謝舒潼決定保持沉默。

    短暫的停留后，大巴車又駛入了高速路，謝舒潼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覺得像是待在一個巨大的球形物體中被搖搖晃晃。

    車開了1個多小時后，終于來到了嶗青收費站，祝容打開了車窗，一股咸腥味的風吹進車里，太陽即將落山，這陣風卻裹挾著熱浪，路上的車少得可憐，大巴車一路暢通無阻，在終點車站停了下來。

    謝舒潼下了車，發(fā)現(xiàn)這個車站附近都是些廢棄了的建筑，路邊?？恐鴰纵v小型的私家車，游客們拉著行李跟門口蹲著的司機打聽路，祝容越過他們，徑直走到一輛車前面，謝舒潼看到她打開車門對著駕駛位的司機說了幾句什么，然后沖她招手。

    私家車載著兩人在黃昏中飛馳，謝舒潼趴在車窗邊，遠處天空有泛著粉紅色的余霞，這里空曠而寧靜，除了公路兩邊的路燈，四周都是黑黝黝的荒野，這就是祝容以前生活的地方嗎，想到這里，謝舒潼覺得心下一片柔軟。

    謝舒潼算著時間，車開了四十多分鐘才停下，她和祝容下了車，車燈打著的時候還沒察覺到附近有多黑，私家車開遠了，黑夜忽然侵襲而來，謝舒潼下意識抓住身旁祝容的胳膊，

    “怎么沒燈啊……”

    “這里的人休息比較早?！?/br>
    祝容的聲音很平靜，她摸出手機，打開了手電功能，一束微弱的光亮起來，光束中漂浮著微小的塵埃。

    謝舒潼用力眨了幾下眼睛，也逐漸適應了周圍的光線，她看到兩排低矮的平房，外層墻壁有的地方水泥脫落了，露出里面紅色的磚頭，家家鐵門緊鎖，走了一段路才出現(xiàn)燈光，是住戶在自家院子里安的戶外燈。

    兩個人的鞋底踩在路面有細碎的沙沙聲，走著走著，祝容的腳步慢了下來，村里有一道河溝，走過石橋，正對著一戶人家，謝舒潼看到這家的鐵門是敞開的。

    “到了?！?/br>
    祝容輕聲說著，謝舒潼偏頭看她，覺得她的聲音有點奇怪。

    祝容的情緒向來都隱藏在心底，她已經(jīng)極力在克制，但謝舒潼還是察覺到了一絲異樣，既然是家，為什么祝容會顯得這么局促不安。

    謝舒潼把疑問壓了下去，她和祝容一前一后走進那戶人家的院子。

    屋里亮著燈，紗網(wǎng)門開著一條縫，隱隱有電視節(jié)目的聲音傳出來，祝容在門口停下，她蜷起指節(jié)，抬手敲了敲門框，

    “誰??？”

    幾乎是同一時刻，屋內(nèi)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這個人的反應太快了，謝舒潼被驚得抖了一下，隨后她聽見了拖鞋趿拉在地上的腳步聲。

    一個人影慢慢靠近門口，祝容往后退了一步，紗網(wǎng)門打開了，祝小玲看到門外的人，張了張嘴，視線移到謝舒潼身上，又回到祝容這邊，來回轉了幾次。

    沒有任何寒暄，她直接問道，

    “妍妍呢？”

    謝舒潼覺得這個女人有些神經(jīng)質，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看上去有五十歲左右了，額頭和眼角的皺紋非常明顯，嘴角向下耷拉著，眉毛黑濃，再加上一雙上揚的三角眼，給人感覺兇巴巴的。

    祝容垂下眼，低聲說：“我沒……”沒找到她。

    剛說了兩個字，祝小玲就冷著臉轉過了身，她的背影晃晃悠悠，拐進了里面一間屋子。

    謝舒潼眉頭緊皺，她看著祝容僵直的脊背，不用想象，都知道祝容現(xiàn)在會是什么表情。

    蒼白，空洞。

    謝舒潼捏了捏祝容的手：“喂……”

    祝容側過頭和她對視，兩秒后，她淡淡地說，

    “先進來吧?！?/br>
    祝容帶著謝舒潼進了靠門最近的一個房間，里面潮濕陰冷，顯然已經(jīng)有相當長的時間沒住過人，祝容拉了拉燈，沒有反應。

    “你等我一下。”

    她轉身出了門，謝舒潼站在屋里，借著外面的光打量這個房間。

    這屋的面積比之前的鐘點房還要小，靠窗放著一張折疊的簡易單人床，角落里堆著一些雜物，有面粉袋子，也有紙箱，連個衣柜都沒有，不像臥室，倒很像個雜物間。

    祝容點了一根蠟燭回到房間里，她把燭臺放在窗邊的石板上，彎腰在床底下抽出一個箱子，從里面抱了條被子鋪在折疊床上面，她直起身，謝舒潼聽到了她短促的低嘆。

    “你晚上先在這里睡一下，床可能會有點硬……”

    謝舒潼打斷她的話：“你不在這里睡嗎？”

    “……”祝容轉過身，她笑了笑，“我在客廳的沙發(fā)睡，就在外面，明天我們到鎮(zhèn)上住，今天太晚了。”

    祝容的背影被搖曳的火苗照得忽明忽暗，謝舒潼從沒看過她如此易碎的模樣，如果不伸手抓住，那道背影仿佛就會在下一秒隨風飄散。

    謝舒潼的心如同黑夜一樣沉重，她忍住鼻腔的酸澀，

    “我要跟你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