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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凍云宵遍嶺,素雪曉凝涯。入牖千重碎,迎風百里斜。

    不妝空散粉,無樹獨飄花??M空慚夕照,落彩憶晨華。

    01

    汴京很少會下這樣大的雪,亭臺樓閣上染了厚厚一層寒霜,即便青衫子們已在在地上撒了幾回鹽,積雪仍有三寸厚,一腳踩上去便沒了鞋面。如今太陽下山的很早,入夜之后寒風呼嘯,外間凍得人瑟瑟發(fā)抖,愿意出門的人寥寥無幾,平日里繁華的景明坊也清凈了不少。

    “月芳公子,白礬樓到了?!币获{并不怎顯眼的馬車停在了汴京城最大的酒樓門口,原本該是會惹人嫌棄的事,但這清冷的冬夜里倒也無人有功夫在意。

    車夫掀了簾子,里頭坐著的人探出頭來,絨毛高領(lǐng)的大氅遮了他的半張臉,露出的一雙眼睛透出些倦意:“謝謝?!彼嫠{車的下人道謝,抱了手爐下了車。

    大約是今夜太冷的緣故,原本該在門口帶路的小僮不見蹤影,但于月芳也無礙。這間汴京最豪華的酒樓他常來,對里頭的回廊房間也是熟悉的。這倒不月芳是城中哪戶貴族的公子,他甚至算不得這里的客人,而是侍奉達官顯貴們的伎子,有人出錢他便來陪酒。往日里他年輕氣盛,又容貌俊秀,是歡場勾欄中有排場的哥兒,雖不抵名妓那般為文人雅士所追捧的排場,但或王公偏嗜、或貴婦青睞,愿為他一擲千金的人也不乏少數(shù)。只是那都是過去,入冬時月芳剛過了二十九歲的生辰,古人言三十而立,可作為官娼,他早已經(jīng)是殘花敗柳了。

    月芳登上二樓,沿著回廊走到深處,梅蕊軒是那人與他相約時慣訂下的地方,推開門便是一股暖流迎面撲來,廂房里銀絲炭燒的旺盛,與外間幾乎是兩個天地。

    屋里只一桌一人而已,主座是個女人,卻不是汴京城中的雍容華貴的貴婦模樣,反而一身窄袖短衣打扮利落,她大約是等他等到無聊,先開了桌上的酒自斟自飲,見他推門時眼睛便是一亮,面上卻皺眉抱怨道:“月芳,你來的太慢了?!?/br>
    02

    今日筵席上的主人是顧家小姐顧憐玉,她的名字雖聽上去嬌滴滴的,手里卻握著江淮最大的官鹽生意,手上光是開在揚州、杭州等地的莊子就有二十幾個,說是家財萬貫絕對不虛。

    月芳脫了外袍入座,還未等顧憐玉開口他便自罰了一杯:“外頭雪大,行車耽誤了些?!彼忉屃艘痪?,但倒也不是怕顧小姐真的發(fā)難,他年輕時的那些恩客們有的收了心思,有的得了新歡,現(xiàn)在他的身價早不比從前,還愿請他來白礬樓的怕是只有眼前這位了。有時就連月芳自己都覺得,顧小姐于他太過破費,雖說這錢她當然出得起,可許多時候月芳卻覺得受之有愧。不過她來汴京次數(shù)不多,兩人一年中也就只得小聚那么一兩次,她既然愿意為他一擲千金,他便也沒理由攔著。

    只是不知究竟何時,她也會像旁人一樣厭棄他了……

    “倒是我疏忽了,如今倚竹樓的鴇父配給你的定不是什么麻利的車駕?!闭f著她往他疊好的大氅上瞥了一眼:“袍子也是去年,毛面都脫線了?!鳖檻z玉不滿道:“傍著你撈銀子的時候把你捧到天上去,如今卻這樣對你。”身為女兒家替久病的爹爹在外拋頭露面,顧憐玉自是說話做事不似閨閣女子,沒什么掩飾遮攔:“你也是,都這樣了為什么還不離開?”

    “顧小姐哪兒的話,我要是走了哪里還有人在汴京城里陪你淺酌。”月芳輕笑道,他這話半是玩笑卻也半是認真。兩人相識多年,月芳是了解顧憐玉的性子的。她本性厭煩那些酒桌上虛偽的應酬,平素也不喜生人觸碰,她未婚配,這些年在江淮汴京來來回回的跑,除卻莊上鋪子的伙計,身邊也沒幾個知心的人:“再說了,我這些年半病半賣著,哪里有錢贖身呢。”

    “……”顧憐玉沉默片刻,她用手托著腮望他:“前年那個茗煙,樓里鴇父養(yǎng)了許久,還沒讓他在場子里拍價呢,倒是你先出錢幫他贖了身。”他救助弟弟們的時候有錢,到了他自己便窮了。

    月芳的手頓了頓,他不知為何連這消息她都知道,只是苦笑道:“他有心離開,又存心向好,趁著他還沒真正沉下去,我不過幫襯一把罷了。他現(xiàn)在通州的私塾里教授琴藝,聽說成了親也有了家室,過的很好?!?/br>
    “你啊,人是不是太好了點?!鳖檻z玉搖著頭笑得無奈。

    “哪兒的話?”月芳垂下眼眸,他在風塵中滾了這么多年,說他yin亂的有,說他下賤的有,夸他活好聽話的也有,可說他是個好人的,怕是只有她。有時月芳會覺得,顧憐玉不太像是客人,她對他禮待,話里透著真心,若非他是這樣的身份,兩人倒像是友人、知己……“不說我了,顧小姐這次來汴京作甚,又要待上多久?”月芳先轉(zhuǎn)了話題,他傾身為顧憐玉斟滿酒杯。

    兩人的酒席間多是顧憐玉說話,月芳在一旁靜靜的聽,今次兩人十個月未見,她便從春日里西湖的美景講到淮安新開的鹽莊,想到哪說到哪,話題沒個章法也沒有主題,但對于幾乎是被軟禁在這汴京外城的月芳來說,她口中的話卻描繪出一幅幅他未曾得見的風景。比起他來,顧小姐是自由的,讓人羨艷,讓人憧憬。

    兩人的相聚小酌的日子皆由顧憐玉訂下,按著她跑商的時間,來汴京大都是為著一年一發(fā)的長鹽引,這東西各路的鹽商都搶,非得細心打點上頭的官員才拿得到,也因此她即便是來了,也沒那么多閑工夫招妓散心,月芳和她算是熟人了,她便總是要他。有時只陪一晚就走,至多也就兩天一夜,她出手自然闊綽,但月芳陪著她不僅僅是為了財,只是其他的便不可說了。

    酒過三巡,兩人都是微醺,顧憐玉往桌上一趴,她抬眼正好對上桌上的燭光,將面前男人的臉映的模糊。

    她直直對著他的視線,笑著開口:“月芳,這次我要在汴京多待些日子,等我走的時候,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我替你贖……”

    “你酒喝得多了,醉了?!睕]等顧憐玉把話說完,月芳便急急打斷她。這話他從從未期待,也是最怕聽到的,他不信也不敢信,自己值得什么人交付真心。

    “我……”顧憐玉想駁他,她沒醉,清醒的很,可看見他失態(tài)的將酒撒在手指上,她只嘆了口氣,伸手讓他放下撒了一半的酒盞,湊過去舔他的手指:“我不急,你慢慢想?!彼f,然后仰頭吻上他微涼的唇瓣。

    03

    他們雖是倒在案下做,月芳任她褪了里外幾層的棉衫,身子上大片白rou裸露出來,但其實并不太冷,一是顧小姐讓人將門窗都合嚴實了,再來地上鋪了厚實的貂絨毯,比月芳穿來的那身暖和不少,細毛柔軟躺在上頭讓人覺得熨帖。

    在性事上顧憐玉是位很好伺候的主兒,她雖不那么溫柔折騰人的法子倒也不多,且很容易便滿足,哪怕知道他有心做戲也不會為難。于是月芳卸了力分開雙膝,從兩側(cè)緩緩蹭著她的腰,加上他染了微醺紅暈的醉顏,樣子似邀請也似勾引。可顧憐玉是不急的,一雙柔夷按上月芳的胸口,他胸上沒什么軟rou,乳暈也不是年輕弟弟們那種討人喜歡的艷粉,可她卻偏愛玩弄他左右兩側(cè)rutou,直到揉捻的兩顆褐色的rou粒都硬挺起來才罷手。

    “噫……”被她兩指一捏,月芳抽了口氣,下意識縮了下腰,風月場浸yin這么久,他雖厭了倦了,卻也不可能是沒有反應的。

    顧憐玉一手扶著他的髖骨把人束住,她行事雷厲風行的手腕在外間傳遍眾人耳朵,可偏兩人在一起時,她總要先將月芳撩撥的真動了意才進入正題。顧憐玉低下頭,壓著他一路從胸口輕到小腹,他還沒熱起來,皮膚泛著涼意,卻也因她的輕吻不受控制的顫栗。她一路往下,在他身上留下一串吻痕水漬,不時抬眼從發(fā)隙間窺探他的表情。

    其實她倒不如急點,燥點,與她對上視線的時候月芳想。

    若是旁人這般對他,他倒還能夠安然自處,可就著她剛才那句沒說完的話,他是真的開始不受控制想入非非了。她的眸子太過直白,雖染了欲望卻一眼便能看透,她對他的態(tài)度認真到讓人膽怯,卻又讓人忍不住生出些無端的希望。

    就在月芳分神的當兒,顧憐玉脫了自己的衣服,她把他的手按在柔軟的rufang上,觸感又燙又軟,讓他一瞬慌的想撒手,卻又見了她的臉色不得不細細揉著,細白的乳rou從指縫里透出來,讓他耳根更紅了些。兩人間氣氛漸漸不受控制,開始變得旖旎又yin靡,月芳的呼吸比方才急促了些,胯間的性器也半勃著貼在腹上,雖然形正、大小也好,過去在貴婦間算是名器,但與顧憐玉在一起時大抵都是用不上的。

    顧憐玉有備而來,cao月芳的東西就收在案桌底下。這次是柄新制的暖玉,不很粗,上頭卻雕刻了細細的紋路,仔細看去竟不是胡亂扭曲的凸起,而是頗有形質(zhì)的箭竹。

    那什物被舉到月芳面前,他乖覺的張口去舔,卻又被這凹凸不平的觸感弄得失笑:“這雕刻是誰想出來的……”他模模糊糊的問。

    “淮北商行送我的禮物,暖玉制的,我還沒在別人身上用過?!鳖檻z玉戳了戳他被頂起的臉頰回答,她既然收下了,便是想看看用在他身是什么樣。

    月芳看穿她的殷切和期待,他自覺的分腿抬腰,私處整個露出來,兩人相識六年,這種事便早不再不要遮掩,升騰的情欲倒顯得坦蕩。月芳當然是將身子細細洗凈了才過來的,他毛剃的干凈,菊xue皺成一團,但到底被cao的多了,周圍的皮膚色深,雖是可以在來之前用脂粉掩飾一番,但對于顧憐玉卻沒有那么麻煩的必要。

    她cao他的時候不怎在乎里頭,便是他偷個懶松了xuerou也無甚干系,她喜歡的是他的反應,就比如現(xiàn)在,那根碩大的玩意一捅到底,他便一揚脖子一頭抵到身下的絨毯上。不疼,只是擱里頭涼,且被上頭的紋路磨著內(nèi)壁,感覺又酸又脹。

    “這么刺激?”顧憐玉見他的反應驚訝,月芳可在南風館中帶了十多年,就這樣的東西也能讓他變了臉色?

    “我……許久沒接過客了……讓我緩緩……”月芳顫聲道,話音剛落顧憐玉便立刻停了下來。

    “月芳……”顧憐玉張口想再提替他贖身的事,可看著抬了脖子似是又要阻她,便將話咽了回去:“衡郎?!彼谒砩陷p聲喚他本名。

    這一聲是要了命的,月芳瞬間視線便模糊了,卻偏她連讓他出言糾正的空隙都不給他,就這么壓著他cao弄起來,每一下都是故意朝著他里頭的關(guān)竅碾過去,不多時便讓他連哼鳴都帶上了嗚咽,惶論開口說話了。

    04

    顧小姐今次留在汴京,說是為了慶州鹽鐵稅的事幫著戶部查賬。更詳細的事月芳是無從知曉的,他只知道她很忙,那日相聚過后他便再沒見過她,可她卻隔三差五差人往他這里送禮物。不是多值錢的金銀珠寶,反倒盡是些倚竹樓中不常見的零碎,什么城東菓子鋪的糖炒栗子,清和齋早晨現(xiàn)包的小餛飩,好似她在路上看見什么好吃的都要給他捎上一份,與他同食才好。

    “你真當她是準備贖你這個賠錢貨了?也不照了鏡子好好看看自己的身份。顧小姐也才二十一歲,憑她那經(jīng)商的手腕、數(shù)不盡的嫁妝,攀上高門望族都未嘗不可,中意你一個男娼?”鴇父望著小僮新送來的一盒雪花酥,對著月芳陰陽怪氣:“別以為早年你幫過她一次,她便真的看上有你了,她這是抹不開面拿你當只雀兒養(yǎng)呢,就只光送點心?!?/br>
    “爹爹瞧你說的這些,我心里怎會沒有數(shù),難道真會指望顧小姐贖我不成?”月芳這些年來早習慣了鴇父貶損的話,他笑著將人堵回去,連抬頭看他一眼都懶得,可手上卻拈了一塊酥塞入口中。

    外層包裹著霜糖入口即化,里頭軟糯的餡子粘著牙,甜絲絲的味道從舌尖散開。滋味確實是好,可惜大約今年他也就能吃上這一回。畢竟是酥房齋限供的點心,一天只有那么二三十份,天還未亮就去排隊也不一定能搶到,也不知道她送他這些,究竟是什么樣的心思。

    可無論是什么樣的心思,于他都是經(jīng)不起期待的,畢竟像月芳這樣的人,也就如同鴇父所說的那樣,是上不得臺面的齷齪貨,一日陷在這看似風花雪月的泥沼之中便終身帶著污漬。他早認命了、麻木了,便不該有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二十九歲的男娼,不僅沒了容色,連身子也不太好了,顧小姐圖他什么都是虧的,她那么精于算計的一個人,就算一時興起對他動了心思,又怎么可能一直想不明白。

    月芳自嘲的笑了一下,他舔了舔指上的糖霜,雖然甜,但也就那么一刻,轉(zhuǎn)眼味道便在口中化凈了。

    05

    前幾日的雪還未融,新雪卻又下了下來,顧憐玉好容易得了空,想起她送了半月的禮卻還沒從月芳那里得到回復,她便決定親自去見他了。然而也不知是時間不對還是日子不好,當她拎著半斤羊rou登上倚竹樓時,卻恰好撞見被白布裹了的尸體從偏門抬出來。月芳就遠遠站在兇肆歌者身邊,他一身素白倒是顯得比周遭雪更冷。

    “出什么事了?”顧憐玉走上去隨意扯住一人問道。

    “回顧小姐,是個弟弟糟了不幸,沒熬過去,五日前沒了……”這等不吉利的事,對著客人男倌們是不會多說的,但就這隱晦的只言片語,也足夠顧憐玉猜測大概。娼妓無論男女都是低賤,男娼比妓女更甚,汴京城內(nèi)王宮貴族多到不可計數(shù),官老爺有意折磨,于他們而言受傷染病都不會什么稀奇的事,真的被客人玩出了人命陪銀子便是,怎會有公道。她尚且覺得不公,月芳身在其中,不知道又該是多難受。

    “月芳?!鳖檻z玉走上前,來時想好要說的話現(xiàn)下全都不合時宜了,她只能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顧小姐……見笑了……”月芳回頭見是她,他苦笑一下,雖然笑容還不如哭出來讓人看著舒服,但顧憐玉知道他是不會哭的,這種事他見慣了。

    “他沒有家人嗎?”看著樓外空蕩蕩的雪地,顧憐玉不抱希望的多問了一句。

    “什么家人,連收殮的錢都是月芳哥哥出的?!币慌缘男≠卓薜眉t了眼睛,還未等月芳開口便叫出來。

    “長映別說了,當著客人的面?!痹路嘉嬷⒆拥淖鞂⑷死揭贿叀?/br>
    “月芳……”顧憐玉想說她不是外人,可是話倒嘴邊看著他慘淡的臉色和疏離的態(tài)度,又沒了說這話的自信。

    月芳將長映推回了屋子里,對顧憐玉一揖:“顧小姐,今日月芳白日里沾了白事身上晦氣,你若是來尋歡便換別人吧?!?/br>
    月芳拒絕的意思明顯,可顧憐玉回得很快:“不!”她一手拉住月芳的衣袖,另一只手拎著準備送他的禮物:“不,我只要你。”她確定的說。

    06

    送走了棺材,兩人進屋上了樓,顧憐玉丟下了包夜的銀子,又向鴇父討了酒和碟子,讓人將烤羊rou拿炭爐一熱再加兩碟小菜,rou香味在室內(nèi)散開,本該讓人垂涎欲滴,可對坐的兩人卻都沒有胃口。

    今日雖撞見這喪事,顧憐玉卻也知道人已經(jīng)去了五日,該辦的都辦完了,她早錯過了安慰月芳的時機。她正思忖該如何開口打破這讓人難受的沉默,月芳先開了口。

    “顧小姐……”他先拿起的筷子,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他待她是客,在她面前從不會先吃東西。

    她早覺察到這點,現(xiàn)在想來這便也是他刻意與她疏遠的表現(xiàn):“月芳你好生奇怪。”顧憐玉先給自己夾了一筷子:“若是旁人聽說有人要贖自己,趕著獻殷勤都來不及,偏偏你,我這半月送你那么多禮,你卻連口信都不叫人傳。”說著她又夾了一筷子到他碗里:“我自詡家財可供你后半生無虞,你介意我商人的身份?”她知他并未有此意,卻是故意拿這個激他回話。

    “不!”聽了這番話月芳用力搖頭:“顧小姐怎會有不好,只是我何德何能攀附顧家?!?/br>
    就算他流落風塵,又怎能真的起了依賴顧憐玉的心思?她尚未婚嫁便蓄養(yǎng)男寵,將來怎會有好姻緣?他會拖累她的,她會后悔的,不多久便會兩相厭又何必呢?

    雖然月芳沒同任何人說過,但心底他是想要珍惜顧憐玉的,珍惜眼前這個純直又通透的人。若是讓她心存念想,早晚連這點相知的情誼都被磋磨殆盡,倒不如他先挑明。

    “顧小姐,昔年我雖幫了你但未曾想過挾恩圖報。這些年你予我的足夠了,而月芳雖非良人,卻也并不想做人一輩子玩物,待到年歲大了爹爹自然會放了我,顧小姐的好意月芳心領(lǐng)了?!?/br>
    “……”這一席話讓顧憐玉噤了聲。月芳的話句句在理,仔細想來卻是她在不自覺間輕慢了他,考慮的不夠周全。這些年她知曉他在風塵中顛沛流離,也親見在她面前他清冷卻溫和,倒是差點忘了,他的狷介和驕傲這些年來從未被消磨。

    07

    兩人相遇那年,顧憐玉尚未及笄,才只十五歲。

    那是爹爹第一次帶她上京,爹爹那時身子便已經(jīng)不太好了,她是娘親去世前留給爹爹唯一的骨血,爹爹想趁著他還有力氣走南跑北,替她物色好人家,一位愿意接受她的士族。

    原因倒也簡單,士農(nóng)工商,以商人最末,縱使有了足夠普通人揮霍幾輩子的家財,自幼顧憐玉便也記得讀書清流瞧不起他們,行過各路各關(guān)卡都得使銀子,都得看官老爺?shù)哪樕?/br>
    爹爹為生計年輕時四處奔波,累壞了身子還沒能保住娘親的性命,他自然對她這個寶貝女兒千萬般好,希望她加入高門一生順遂。汴京的達官顯貴多如牛毛,而爹爹又許夫家成船的嫁妝,當然是有人愿與她談婚事的。但世家講究門第,拉不下臉好聲好氣同顧家說媒,爹爹既拒絕讓顧憐玉做妾,又考究男方的品性,自然良婿難尋。

    顧憐玉并不想嫁人,只想陪在爹爹身邊,可他卻總擔心突然有一日自己突然病重,留她孤女一人無可倚靠。顧憐玉既扭不過爹爹,便不好拂他的意,但挑選時卻不走心,整日只男裝出行,倒是結(jié)識不少汴京的商賈人家。也就是在那時,她被某個狐朋狗友帶路,進了月芳的房間。

    他一眼看出顧憐玉是女人,還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可因著夜深了的緣故又不能趕走她,只能哭笑不得的陪她夜談。

    月芳給顧憐玉的第一印象是冷艷,這一詞用在男人身上是不合適,可她卻想不出其他更襯他的詞。她雖和爹爹跑遍江南各地,從未見過如月芳這般漂亮的人,他讓她難忘的不止是皮相,還有一股出塵的氣質(zhì),明明在眼前對她笑,卻又好似周身都泛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這感覺在一個于花街沉淪多年的男娼身上很不合時宜,卻又意外勾人。至于到了天明顧憐玉離開時,他竟不愿欺她年紀小,偷偷將買他一夜的錢塞回她手里,便更讓她對他印象深刻。

    可也只是個印象罷了,顧憐玉雖是商人之女,家中規(guī)矩不比書香門第,但她到底正在議婚,自然不便同月芳這樣的人有多來往。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說是陰差陽錯也好,說是天意弄人也好,卻讓兩人的情誼延續(xù)至今。

    08

    昌平伯爵府的幼子沈晗有意求娶顧憐玉。他上頭有五個哥哥,又是庶出,因故自幼被養(yǎng)在外祖父母身邊,雖同襲爵沒什么關(guān)系,但到底也是官宦人家,其父在朝中甚至是三品大員,對顧憐玉而言是意料之外的對象了。

    他愿意娶顧憐玉為妻,一是因為沈晗外祖便也是鹽鐵商人,他自幼耳濡目染知曉顧家難處。二來外祖近來病得厲害,娶親是有沖洗之意,因而催的急??梢粋€常年被養(yǎng)在外祖身邊的孩子突然回京議婚,汴京城中人多口雜說辭自然一套又一套,一時難以找到相合的姑娘。

    這門親事開始時一切看上去都好端端的,爹爹甚至差人去了沈晗外祖在慶州的老家打聽消息。下人一五一十傳信回復,當年沈晗被被趕去外祖家教養(yǎng),是因為身為妾室的小娘在伯爵府中被主母正室厭惡,百般刁難,她才求了官人將幼子送回去。沈晗被送走之后,沈周氏再未得過寵,倒是在府中平安至今。

    至于沈晗,一個養(yǎng)在外祖身邊的孩子自然是被寵溺著長大,性子是頑劣了些,不愛讀四書五經(jīng),只愛整日同友人參加詩會。可他自有蔭封,不用走科舉道路將來也有官做,又未曾聽聞有嫖賭的不良嗜好,看上去像個可相與的人??删驮诘q豫收下聘禮之時,顧憐玉卻收到了月芳遞來的書信。

    就一句話而已,卻觸目也驚醒。

    昌平伯爵府沈晗,性暴虐,耽于男色,非良配也。

    爹爹順著這句話查下去,才得知沈晗是南風館常客,且他性癖慘無人道,單是汴京城中手上的人命便不止一條。

    爹爹當即退婚,將聘禮連同婚書一齊退了去,卻不料這一退出了大禍。第二日京兆尹便有官兵抓了爹爹,說他訂下媒妁吞下聘禮卻悔婚,按律要仗刑七十。爹爹本就身子不好,這便是要命了。偏偏京兆尹卻只先收押,行刑的日子沒訂,都在看顧憐玉的反應。

    那時她才想明白,沈晗這樣劣跡斑斑的世家子弟,娶任何人都不可能相安無事,只她是商戶,是個好拿捏的,便吃定了她會任由他們欺侮。

    09

    “那個時候真是多虧了你……”雖不是什么讓人愉快的回憶,可兩人也正是因著對付沈家結(jié)下了情誼,顧憐玉便覺得往事也不那么糟了。

    當年沈晗和外祖想得太美,以為顧憐玉同他們養(yǎng)在深宅的大小姐一樣,柔弱不能自理,拿爹爹威脅一番便能將婚事定下??伤麄儧]想到一個商戶之女敢去敲開封府的登聞鼓,也算不到顧家的銀錢多到能使鬼推磨,竟讓此案傳到了官家耳朵里。說實話上頭并不是真想管這些商戶的死活,只是覺得天子腳下,朝廷重臣家中鬧出這樣的事未免太難聽了,可一旦上頭關(guān)心了起來,這事便不能暗地里私了了,顧憐玉爭來了與沈家對簿公堂的機會。

    “謝我什么呢,我不過是給顧小姐提了個醒罷了?!痹路即鬼〉餆狎v騰的rou食,緩緩伸了筷子。

    當年公堂之上能夠駁倒沈晗,全是她顧憐玉自己的本事。她放消息驚擾圣聽,讓本就不在乎這個庶子的沈老爺暴怒著要和幼子斷絕關(guān)系。沈晗背后沒了伯爵府做靠山,她又以銀錢賄賂,利害關(guān)系勸誘,讓不少見風使舵的下人在堂上改了口,言明顧家根本沒有答應過婚事,而月芳不過幫她在眾人面前說明沈公子不近女色的真正原因,大約只是讓沈晗身敗名裂的更厲害罷了。反倒是他還要謝謝顧憐玉,給死在沈晗手中的弟弟討了個公道。

    “你總將許多事都說的那么輕巧。”看著月芳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顧憐玉不滿的皺眉。事情不止像他說的那么簡單,當年她第一次主事顧家便是爹爹下獄,她不過是勉強在外撐起鎮(zhèn)定的態(tài)度罷了,她將能用的辦法都想盡了,因為擔心獄中爹爹安危每夜都睡不安穩(wěn),好容易有了見官的機會,卻無人愿意出面替她證明,沈晗因有斷袖之癖,家中才想法為他求取商戶女一事。

    是月芳又一次幫了她,若說第一次提醒是只是為全他的良心,第二次便是他的道義。就算他被鴇父禁足,就算他被沈晗威脅,就算他這樣的低賤之人要先挨三十鞭才能入堂做供,他也還是出現(xiàn)在公堂之上。顧憐玉一直都記得,那日面色蒼白的月芳跪在她身邊,他說話時聲音都在發(fā)抖,腰卻繃的筆直。

    早在及笄之前,她便對他動了心。

    事后顧憐玉贈月芳的銀子,他沒拿來給自己贖身,而是將那個小倌送回鄉(xiāng)里葬下,剩下的按著那孩子的遺愿,給了村口的破道觀。因為幫她上堂月芳失了許多恩客,鴇父譏諷他年紀大了脾氣也大了,本事大到和恩客對簿公堂的男娼,那些官老爺怎敢沾上。

    爹爹出了牢后不再提她的婚事,只一心教導她經(jīng)商之法,顧憐玉接手了全部家業(yè)忙得腳不沾地,但她每年進京都會來看一眼月芳,她成為月芳的恩客,便是從那時開始的。每年相見不僅僅是床笫之事,他們飲酒談天,賞雪對弈,像是親友、像是知己,讓她有足夠的時間去看清這個男人。顧憐玉從未見過昔年月芳容姿絕艷,引達官貴人為他一擲千金的風采,她看到的月芳,客人少,性子寡淡,與鴇父關(guān)系很差因此時常被刁難。他從不向她抱怨,也從不求她幫助,只默默承受這一切,不知何時才能從中脫身。

    “月芳我……”顧憐玉望著他,眼底帶著某種道不明的急切情緒。

    “顧小姐,樓下有人找您,說是戶部的推官?!彼f些什么,卻被樓下人打斷。

    “這個時候?”顧憐玉皺眉,她悶悶放下筷子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吃食:“當官的就會折騰人?!笨伤焐媳г怪?,墊子都還沒坐熱但顧憐玉不得不起身。

    “去吧?!痹路计鹕硖嫠蠐躏L的絨袍:“路上雪滑,不是什么要緊事就別趕?!?/br>
    10

    顧憐玉非官吏,如今這份差事是因為與戶部一位郎中相熟的緣故,拖了人情才弄到手的,年關(guān)六部官員自然都忙得焦頭爛額,慶州一個朔方苦寒之地,哪怕是發(fā)現(xiàn)了鹽鐵稅收的賬目有不對的地方,也騰不出人手cao心,于是便給顧憐玉撿了個便宜。她既可以順勢在朝中打通人脈關(guān)系,又能借此了解北方鹽業(yè)的情況,可謂一舉兩得。

    但事情的發(fā)展卻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簡單,這賬目她越是查下去,里頭對不上的數(shù)目就越多,她一一核算了出來,稟明了上頭的官員。本以為到此便沒有她什么事了,卻不想入了夜還被叫回內(nèi)城,想是事情是嚴重了。

    “蘇大人,這么晚傳我有什么……”顧憐玉雖心里埋怨著蘇大人攪和了她同月芳相會,但她進門時是掛著滿面笑容的,只是她話說一半,看見府衙里跪得另外一個人,笑容頓在臉上,話也噎住了。

    “顧姑娘,這位是慶州通判謝大人?!碧K大人先開的口介紹,然后他將一摞書簡和一個沉甸甸的盒子推到顧憐玉手邊:“前些日子你說慶州的鹽鐵稅務出了紕漏,恰好謝大人新年入京朝賀,本官細細問過了應當是無錯的,顧小姐你怕是哪里漏算了,再回去看一遍吧?!?/br>
    顧憐玉將在原地,她當然懂蘇大人是什么意思,讓她幫著做假賬唄,和官員打了那么多年的交到,好壞她都遇到過不足為奇。真正讓她震驚的并非蘇大人的要求,而是一旁的謝大人,除卻一身的官服他和諂笑著的表情,他幾乎和月芳長得一模一樣。

    “蘇大人……我本就不是官場上的人,既然我算錯了,便是沒能力幫大人辦好這差事,正巧謝大人也在,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鳖檻z玉拜過蘇大人退到門口,她手里什么東西都沒拿,只想趕快離開:“再說我這三五日也就要啟程回揚州了,實在幫不上大人更多,為表歉意就將顧家城東那間大院,當作蘇小姐婚儀的賀禮送個您吧?!闭f完她根本沒給兩人留她的機會,腳底抹油便跑了。

    她才不傻,再偏僻慶州也是一方州府,鹽鐵稅上出現(xiàn)那么大的紕漏,她要是摻和了事發(fā)便是做替死鬼的下場,今年的長鹽引就算拿不到也不過只影響兩三成的收入,若是摻和進朝廷的貪污案里,哪里還能保全性命。

    只是謝大人明明是和月芳完全不同的人,可偏偏一張臉相似的讓人惡心,若是她沒記錯,月芳本名姓謝……

    晚風呼嘯著掀翻顧憐玉的兜帽,將她的耳朵都凍疼了,可她完全沒顧及,腦海中被不安的念頭占據(jù)。

    11

    月芳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今年冬天的第幾場雪了,就好像一直沒停,下的太久。臨近年關(guān)原本倚竹樓的生意就不好,月芳比旁人更差些,于是為了省錢,鴇父連炭火都給他撤了,屋子里晚上像是冰窖,凍得人難以入睡??斓缴挝鐣r他才睜開眼睛,坐起來時卻只覺得頭痛。這時候染上風寒,鴇父會不會任由他病死在樓中呢?想到這茬月芳不僅沒怕反而笑了出來,他在此間浸yin這么久,怎還會妄想自己能夠全須全尾的出去。

    “月芳哥哥,顧姑娘來找你了?!遍L映見月芳醒了,端了水過來幫他洗漱。

    這孩子倒還是心善,不知想得什么法子弄來了熱水,月芳將帕子按到水里有些疑惑,她白日里來找他是做什么呢?他想不出來,便不再自尋煩擾,只對長映吩咐了句:“讓她等我片刻,我梳洗完了就去見她?!?/br>
    鴇父對月芳是苛待的狠,可對顧小姐這樣的客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敢怠慢的,雅間里有燒著上好的銀絲炭,有茶有棋,就連熏香也是她喜歡的當季的落梅制成。

    “顧小姐這么早來是為何……咳咳?”月芳被凍了一夜,又沒來得及用早膳,顧憐玉不喜他用脂粉,因此臉上倦意掩飾不住一眼便讓她看去。

    “我……”然而顧憐玉卻同往日里不太一樣,她話說了一半?yún)s又閉上口,猶猶豫豫的模樣反倒更讓人擔心。

    “怎么了?”月芳用袖子咽了唇將氣喘勻,眼神倒是先流露出對她的關(guān)切。

    顧憐玉用力將手拍到桌上:“我前日在京中遇見了謝均,慶州通判謝均,你哥哥……”最后三個字顧憐玉說的越來越輕,因為她看見月芳的雙眸從聽到那個名字時起便迅速冷下去。

    “月芳不過一介娼妓,怎敢同官府中人攀親?!彼嫔险f的平淡,袖中藏著的手卻在發(fā)抖。

    “通判也不過五品?!鳖檻z玉小聲嘀咕一句,上身朝著月芳探了探:“從未聽你說過家人還在世?!逼鋵嵅幌胩嵩蛞膊浑y猜,若是兄友弟恭,謝均又怎會讓月芳流落此地那么多年。

    “這一切同顧小姐無關(guān),那位謝大人如今怕是連我死活都不知曉,你不必過多cao心。”月芳淡淡笑道,看上去完全是在談論旁人的事一般。

    可顧憐玉來并不是想聽他說這些的:“月芳,我來是想告訴你,今年事情有些麻煩,我待不了多久便要走了,知道這些是意料之外,但既然你說不重要便不重要?!闭f著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幾日消息太多,我整理許久,思來想去我還是想贖你……”

    她的話沒說完便被月芳打斷:“顧小姐你是在同情我嗎?”同情,或是可憐,無論哪一種都沒有必要,他非君子,是他配不上她:“月芳既不想依附于你,也不想拖累于你,只要我還在樓中你便可隨時來,這樣便足夠了?!?/br>
    顧憐玉如何聽不出來,他這是赤裸裸的拒絕了:“是嗎?可……”她沒那么容易放棄,還想再爭取一番。

    “月芳哥哥!顧小姐對你那么上心,你就跟她走吧?!痹兕檻z玉要繼續(xù)的當口兒,小長映紅著眼睛闖了進來,也不知他在門口偷聽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