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頭哭過一場后，青娘拉著南mama回了內(nèi)室，兩人細(xì)細(xì)述說別后離情，南mama這邊也將一些青娘從前不知道的事和盤托出。

    “太太原都安排了的，除了明面兒上的一些產(chǎn)業(yè)避不開，會被官府查封以外，家中產(chǎn)業(yè)攏共分作兩份。一份做小姐的嫁妝，和太太從前給小姐置辦的東西合在一處，賬目由我保管著?！?/br>
    “一份做公子的產(chǎn)業(yè)，由秦總管管賬，在閩地隱下來，等著日后公子回來?！睖惤嗄锒?，南mama聲音放得低低的，“老爺囑咐我私底下悄悄告訴小姐，三老爺家的公子當(dāng)時游歷至閩浙，老爺瞧著情況不對，私下遞了消息，叫公子出海遠(yuǎn)洋去，也算保住咱們陸家一縷血脈，待十幾二十年后風(fēng)平浪靜了再回來?！?/br>
    青娘慢慢頷首，慶幸堂兄性命無礙，來日不論多久，終有再見之時。

    “老爺本意送小姐去公子處，兄妹倆一道出海。太太嫌海上風(fēng)浪大，舍不得小姐受苦，想著罪不及出嫁女，這才有了與江家議親之事。”南mama說起這事就氣得慌，怕惹青娘傷心，生生咽了下去。

    “后來議親不成，三老爺人在京中又突然沒了。太太便有些慌了神，忙忙得先將小姐送出去避開，又著手安排人給故舊遞信兒，想著若是家中不保，他們好歹念著舊情能護(hù)住小姐?！?/br>
    “家中仆婦遣的遣，散的散，只留下了幾百忠仆。我就領(lǐng)著安排給小姐的一眾人，隱在蘇州太湖的莊子上，一年半載的也不與外頭接觸?！?/br>
    說到這里又難受起來，抱著青娘落淚，“這都怪我啊，都怪mama不好！就是因為這樣，我們過了一年多才得信，說當(dāng)時給京中送信的人半道上出了事，死了，信也沒送成！”

    “我當(dāng)時就知道不好，小姐肯定得遭罪！”南mama心疼得什么似的，撫著青娘臉頰，“立刻就帶著人出了莊子，準(zhǔn)備偷偷上京。但是又聽到風(fēng)聲，說金陵那邊有什么人在打聽咱們家的事兒?！?/br>
    “我擔(dān)心是吳友德那殺才在探小姐的消息，什么也不敢干，生怕把他引了過去，到時候小姐才是真正受罪?！?/br>
    “這般又過了幾個月，突然傳來消息，說吳友德死了！我們那個高興啊，還偷偷回金陵在舊宅子前給老爺燒了紙?！蹦蟤ama又是痛快又是悲戚，青娘也落下淚來，回想舊日種種，真是萬般滋味涌上心頭。

    “只再探不到小姐的消息，急得我啊，只怕對不起太太囑托?！蹦蟤ama又哭又笑，“后來老爺平反，還是姑爺?shù)娜苏疫^來，說小姐過兩個月就要出嫁了，嫁給他們家大人。我們幾個怕有假，本還不信，想把人打發(fā)了再探，結(jié)果小姐賜婚封夫人的消息就傳得哪哪兒都是了?！?/br>
    青娘被南mama含笑的眼神瞅得害臊，低了頭不說話，聽她繼續(xù)往下說，“我們忙忙收拾了箱籠，這就上京來。緊趕慢趕的，也沒趕上小姐的婚禮。后來雪大，在通州還被堵了好幾天，真真兒是心急如焚！”

    說到這里，南mama環(huán)顧四周，慢慢打量屋里的陳設(shè)。清一色的黑漆家具，鋪了秋香色的坐墊、椅褡，隔斷處掛了半新不舊的帷帳，墻角和茶幾點綴著擺了梅花、文竹和金錢桔，看上去整潔大方，質(zhì)樸無華。

    不由暗暗點頭，心忖道：看來姑爺是上了心的，那梅瓶瞧著黑漆漆的，卻是石雕的，十分難得。

    南mama心道我們小姐的嫁妝也不差，不遜你蒙家。便向青娘細(xì)說起箱籠來：“小姐從前慣用的物件兒，我都收拾好帶了來。那掐絲琺瑯的懷表、赤金鑲紅寶石的香球、四合如意堆繡的香袋、貝珠的粉盒、琉璃的香露瓶子......都是小姐閨中慣用的?！?/br>
    翻了嫁妝冊子出來，南mama一一細(xì)數(shù)。黑漆鑲螺鈿的西湖十二景屏風(fēng)、花開富貴的青花瓷掛屏，墨玉雕的壽星翁、竹子雕的羅漢，天青色冰裂紋的汝窯花觚、尺高的紫水玉花斛......還有一套楠木做的糕點模子，共桃子、菊花、蓮花、祥云、五蝠捧壽團(tuán)花等二十一種花色。

    慢慢又說到穿戴上，不算首飾，便是布料都裝了三十幾個箱籠。漳絨、織錦、浣花錦，織金妝花緞、泥金妝花緞......并整匹整匹的碧霞羅、云錦、蟬翼紗，還有那白色提花薄煙軟緞，和南越特有的碧瓊輕綃、云霧綃......

    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吃的穿的玩的用的，全是青娘從前在家中用慣了的。

    “天氣差，路上不好走，嫁妝里的大件東西就沒隨著這趟過來。像那拔步床、羅漢床、填漆床，成套的楠木家具、花梨木家具、黑漆家具、紫檀木家具......還有那些醉翁椅、美人榻、大書案的，等閑不好搬動，我指了樊家的兩個小子領(lǐng)著人拾掇，押后再來。”

    青娘知道南mama在這些事上擅長，也不細(xì)看，只把那裝了賬目冊子的箱籠留下，“這些回頭要說與將軍知道，其余的就先放入東廂庫里，慢慢收整。”

    南mama嘆口氣，出閣那日新娘子的嫁妝要一臺一臺擺在夫家院子里供觀禮的人看，這也是婚禮的一大熱鬧。新娘子的嫁妝好，面子上便有光，若不好，這頭一天就會在人前丟丑。

    所以江南那邊嫁女兒，向來是十里紅妝。做母親的從女兒出生那日就開始攢嫁妝。成親后雖是進(jìn)了別家的門，可這一嚼一用、一衣一食、一針一線，花用的都是自己的嫁妝，不需求誰、看誰眼色。

    唉，可惜了太太給小姐準(zhǔn)備這樣豐厚的嫁妝了，錯了婚禮日子，也沒法子叫姑爺家里的都看看。也好教他們知道，我們陸家不是那小門小戶的，別以為小姐如今娘家人少就敢隨意冒犯。

    想到這兒才發(fā)現(xiàn)說了許久也沒說到正經(jīng)地方，南mama忙不迭拉了青娘問：“快，跟南mama說說，姑爺待你可好？”

    青娘再未料得期恪竟還派了人去金陵尋親，感動得無以復(fù)加。心念一動正要說好，又一下子想起那個先被裝在匣子里細(xì)心收藏，后又收進(jìn)自己親手制的荷包并貼身保存的寶貝玩意兒，臉上不由帶出一絲異樣，最后只淡淡說了句“他待我極好?！?/br>
    南mama什么樣兒人物，哪里看不出來，一徑追著細(xì)問內(nèi)情。青娘這些日子心內(nèi)苦悶異常，小日子過后又照舊被期恪這般那般地折騰，又是歡愉又是難過。被自小親近的乳嬤嬤這般耐心詢問，當(dāng)下忍耐不住，竹筒倒豆子般全說了出來。

    “......mama你說，他這是什么意思嘛！”青娘看不見自己是怎樣一副矯情樣子，被南mama瞧在眼里，肚中又是笑又是氣，像從前她小時候一樣點了額頭數(shù)落，“你呀你，我的好小姐，你瞧你這不成器的樣子！”

    而后轉(zhuǎn)了表情正色道：“不管那寶貝是什么，送東西的人又與姑爺有什么樣的淵源，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再不可揪著不放。”

    “姑爺不說，那正好，我們便當(dāng)沒這回事兒！若姑爺哪日想起了那人，跟你提了，那也不怕。我們只需妥妥當(dāng)當(dāng)把人納了進(jìn)門，自作我們賢良淑德的夫人就是。一個侍妾罷了，一月能伺候幾天、賞不賞避子湯、能不能生孩子，不都由得主母做主，難道還怕她翻出天去不成？”

    這話說的自是青娘自幼所學(xué)，管理內(nèi)宅、照顧妾室、生兒育女......可放在期恪身上卻叫她別扭得很。

    難道就只與他做這樣相敬如賓的夫妻嗎？那之前他待自己的種種用心又算什么？

    南mama知道青娘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年輕人嘛，又是新婚，哪里舍得與人分享丈夫！可她說得也是不爭的事實。這世道，哪家夫妻不是由親至疏，哪個男人不是侍妾通房一大堆？這樣一開始就打好預(yù)防針，好過以后期待落空，傷心傷情。

    當(dāng)下不由細(xì)細(xì)勸說。

    青娘皺了一張小臉，慢慢點了頭應(yīng)承下來，將這件事揭過不提，叫了人進(jìn)來給她們梳洗更衣。

    “還未見是誰去金陵迎的mama，該好生感謝一番才是，快叫了人來！”

    ......

    再說南mama進(jìn)了正院的垂花門，被指派去接人的周誠本要跟著進(jìn)，教趕來的彭安急忙攔下了。

    “這是二門，不經(jīng)傳喚不得入，你快站住了！”

    周誠忙住了腳，“這是爺說的？啥時候定的新規(guī)矩？”

    彭安拽了人，打發(fā)跟周誠一道去金陵的侍衛(wèi)趕緊去洗漱更衣，“喝兩口熱茶歇一歇，說不定夫人一會兒就叫你們?nèi)グ菀?，咱們晚上再一塊兒喝酒?！?/br>
    想起青娘動輒賞賜的行事風(fēng)格，補(bǔ)了句，“還有打賞！你們都精神著點兒，可別給咱家大人丟人！”

    眾人樂呵呵的，自散去不提。

    彭安拽著周誠快步去了他們四人住的院子，在路上把家規(guī)的事交待了，“我們給你抄錄了一份，就不細(xì)說了，你回頭自己看！”

    “夫人說了，以后家里新進(jìn)了仆婦，都要背這些章程。當(dāng)時你不在，不知道——說原先服侍的老人兒里，誰十天內(nèi)先背會了，誰就保留原來的差事。過了十天還沒背會的，就給會了的人讓位，讓會了的人當(dāng)管事......”

    周誠反應(yīng)快，當(dāng)下就問：“那你肯定沒被頂下去了，如今領(lǐng)著什么差事？”

    “你就會看笑話！我那時候憋著三天沒睡，愣是把這章程背得滾瓜爛熟！”

    彭安佯裝著叫苦，實際心里還是有點兒得意的，“現(xiàn)在叫夫人指派管著回事處，司迎朋送客、與各府打交道之事，還撥下來幾十個小廝，說是歸我調(diào)配?！?/br>
    這方面彭安也與耿亮一樣，很有些不習(xí)慣，“哦，府里有什么事要傳至內(nèi)院，也是我派了小廝去回話?！?/br>
    “唉喲，彭管事，”周誠怪模怪樣作著揖，“失敬失敬。”

    彭安一拳頭揮過來，“別鬧了，你再開玩笑我就揍你了！”

    周誠看他急了，不敢再說笑，忙端正了面色，“好好，不鬧了。你急急拉著我，可有什么要緊事嗎？”

    彭安使個眼色，待兩人進(jìn)了屋，才將那匣子的事一股腦說了出來，“......你說，咱們告不告訴大人？”

    周誠自也清楚這事，聽到陶江一五一十全交待了本想笑，待被彭安這樣一問，一下子瞪大眼睛震驚道：“這么多天了，你們竟沒一個人告訴爺？！”

    彭安支支吾吾的，“你不知道，大人交待了，說以后對夫人就如對他一般......那日夫人問完話，說是自會與大人商量，不與我們相干。陶江就說咱們別多事，耿亮也有些拿不準(zhǔn)，我......”

    “你倆竟然聽陶江的？他那腦子只有跟人動手的時候才轉(zhuǎn)的開！”周誠叫道：“夫人跟爺商量那是夫人的事，咱幾個是爺?shù)娜?，哪能有事瞞著爺！別說夫人沒有明說不叫告訴爺，就是明說了，咱們該說給爺知道的，還是要說！”

    正說著，院里進(jìn)來個小廝。

    “彭管事，夫人派人叫周......”周誠還未指派差事，這小廝一時不知該怎么稱呼，“叫周大哥過去！”

    ......

    待至小花廳拜見，周誠才深刻感受到彭安所說的不習(xí)慣究竟是怎樣一個不習(xí)慣。

    廳堂正中擺了架紅木嵌鏍鈿雕有鳳來儀的象牙屏風(fēng)，夫人坐在屏風(fēng)后頭的羅漢床上，那位被他一路護(hù)送來的南mama就立在夫人身側(cè)，正細(xì)說他的功勞。

    堂中大大小小站了十?dāng)?shù)個丫鬟，掀門簾的掀門簾，奉茶的奉茶，捧瓜果的捧瓜果......偶爾有管事嬤嬤來回話，臉上都是笑盈盈的，動作間卻一點兒聲響也沒有。

    周誠默默干咽一下，頗有種在衙門過堂的錯覺。

    他倒是知道不能直視女眷，只半垂腦袋立著，眼睛盯在地下不敢亂轉(zhuǎn)?；秀遍g瞧見青娘鞋尖兒上各鑲著一顆蓮子米大小的珍珠，在光影里散發(fā)著瑩瑩幽光。

    他一時納罕，這樣好的品相，就這么鑲在了鞋上......轉(zhuǎn)念想到南mama一路帶過來的箱籠器物，又覺理所當(dāng)然。

    “這一路辛苦周大哥了，難為你，這樣大的風(fēng)雪還幫我接了乳母上京來?！鼻嗄镏x了一番，給一起外出的護(hù)衛(wèi)放了五天假，“寒冬臘月的在外面跑了一圈，這幾天且好好歇歇。至于以后當(dāng)值的事，便都聽隨侍處的陶管事安排?！?/br>
    周誠反應(yīng)了片刻才回過味兒來，想這位隨侍處的陶管事指的便是陶江那貨，費(fèi)了老大勁兒方硬憋了笑下去，作無事狀立著。

    “如今府中設(shè)了司房，司銀錢出納、登記上冊之事，便都交由周誠你主理。我聽將軍說你手下還管著幾處產(chǎn)業(yè)，要緊的那些你整理出來，挑了信得過的人管著，以后向你上報便是。若平常些的，便在司房里選些靈敏的小廝打理?！?/br>
    言下之意，你明面上是蒙府司房的管事，從前手下管著的那些暗衛(wèi)、暗哨，或與西北互通消息的暗釘，都單撥出來予人分管，由你負(fù)責(zé)。至于那些不涉機(jī)密的，便都并入府中來。

    周誠驟然抬頭，望著屏風(fēng)后依然淡定自若的一道影子，忽然間明白了這位新夫人在自家爺心中是何等地位。

    他收起臉上的驚訝，只鄭重行了禮應(yīng)諾下來。

    “是，都聽夫人的安排，待我把手頭的事理好了再來跟夫人回話?！?/br>
    青娘點點頭，打了賞叫他們退下。

    待出了二門，除周誠以外的其余人不約而同長舒一口氣，而后相視一眼，哈哈大笑。

    “夫人真真兒好大的氣派，嚇得我在里頭都不敢出氣兒！”

    “你個沒出息的！看咱們周管事，多淡定！”

    新鮮出爐的周管事苦笑一聲，想說其實我也不怎么淡定，突聽身旁人怪叫一聲：“我的個乖乖！”

    原是他開了青娘賞的荷包，取了一個來細(xì)看，打眼竟是一顆赤金豆子。

    不，準(zhǔn)確地說，是一顆赤金的蕓豆。

    和可以吃的蕓豆一般模樣、一般大小，只顏色不同。但也十分逼真了，連豆子的蒂芥都做了出來。

    眾人愣了片刻，齊齊解開那寶藍(lán)色繡纏枝紋的荷包。

    “一、二、三......十顆，總共十顆！”

    “我說怎么這么沉呢，全是實心兒的！”

    “這可怎么花啊，去當(dāng)鋪肯定會被壓價！”

    “你還打算當(dāng)錢花呢，我可要留著！到時候給我兒子，給我孫子！”

    只周誠安安靜靜的。

    他的荷包里滿滿的，滿滿一袋子的金蕓豆，一時之間根本數(shù)不清。

    接賞賜的時候不是沒有心理準(zhǔn)備，就這樣還差點一個趔趄把荷包給掉了。

    沉甸甸的，他以為是銀錠子。

    竟然......

    真是好大的手筆！

    晚上喝了酒回到屋里，他拉著耿亮、彭安和陶江一起數(shù)。

    一荷包的金蕓豆倒出來堆在桌上，金燦燦的，曜目至極。

    四人面面相覷。

    “最少也值大幾千兩銀子......”

    “兄弟，你發(fā)了，大發(fā)了......”

    只陶江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

    “要不你投錢做海上生意吧，翻了船也不怕！”

    “............”

    周誠頗無語地看他一眼。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