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世間之事，反復(fù)無常。

    瑪格麗特在紙條上寫著回家住幾天，如果她不是那么的有責(zé)任心，一直牽掛萊斯特的病情，只在家住一晚上就想著回來，又或是那一天她沒有搭上便車趕在中午前抵達(dá)，我或許已經(jīng)死去，靈魂游蕩在地獄里，在烈焰中被一遍遍焚燒殆盡。

    可是，她回來了，趕在我的血液流光之前。

    我蘇醒時身處另一間客房，左腕處包著厚厚的紗布，能隱約看見些紅色透出來，突突跳著疼。

    瑪格麗特就坐在一旁椅子里，寬大的碎花裙袍拖在地上，只露出一點(diǎn)白色鞋尖，手里拿著本詩集。她發(fā)現(xiàn)我醒了，把書放到腿上，冷冷地看著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對他做了什么？”

    “幾點(diǎn)了？”我有些糊涂。

    “下午四點(diǎn)?！彼f。

    “你怎么進(jìn)來的？”我記得把門鎖死了，她走時沒帶鑰匙。

    “浴室有扇小窗戶朝向后街，我從那爬進(jìn)來的。”她指著裙子上的一處刮爛的布條，氣道，“這就是代價(jià)?！?/br>
    “沒摔著就好，我給你做身新衣服?！蔽抑滥巧却皯簦x地面很高。

    她對我的討好并不領(lǐng)情，站起身居高臨下道：“別轉(zhuǎn)移話題，現(xiàn)在說說怎么回事。我仿佛進(jìn)到了兇案現(xiàn)場，到處都是血，你和萊斯特全都昏過去?！?/br>
    我不想復(fù)述上午的經(jīng)過，那會讓我再一次記起萊斯特所說的每一句話，從而又經(jīng)歷一次生不如死的痛苦，可是我又沒法自圓其說，在聰慧的瑪格麗特面前，我無處遁形?！八胩优?，我就……給他了一點(diǎn)點(diǎn)小懲罰……如此而已?！蔽艺遄瞄_口，希望她不要深究。

    可她怎么會不追究呢，我這個meimei最喜歡刨根問底兒。她提高嗓音，手指著門外：“而已？你嚴(yán)重傷害了他，竟然還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沒什么關(guān)系？”

    “他怎么樣了？”我順著她的話問下去。

    “很不好?！彼f，“前天你回來時我其實(shí)還有話沒來得及告訴你，他從昏迷中醒來后一直很難受，呼吸困難，頭痛欲裂，全身上下所有傷口又紅又腫，我不得不給他喝了顛茄水止痛，可僅僅是顛茄已經(jīng)不能讓他好受了，所以，我后來又給他喝了一點(diǎn)點(diǎn)罌粟水?！?/br>
    難怪萊斯特知道廚房里有罌粟，原來是瑪格麗特透露給他的。

    “那現(xiàn)在呢？”我問。

    瑪格麗特嘆氣：“我只能說他現(xiàn)在是身心疲憊，你自戕的行為嚇到他了?！?/br>
    “你怎么知道是我自己干的？也許有壞人溜進(jìn)來想把我殺了?！?/br>
    “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太了解你，你一向如此，在欲望得不到滿足時就會用自殘的方式發(fā)泄不滿。”

    怒火漸漸又上來了，我道：“他已經(jīng)醒了？他都有沒有問我的情況嗎，他是不是根本不關(guān)心我的死活？”

    “他沒有問。”瑪格麗特把書重重拍在枕頭邊，沉重的聲響嚇我一跳，“你真是無恥，一方面說愛他，一方面又折磨他?！?/br>
    “他根本就不愛我?！?/br>
    “因此你就傷害他？這座城市里沒幾個人喜歡你，你是不是要把不喜歡你的路人全殺掉？”

    我無言以對。

    這時，瑪格麗特歪過腦袋，刻意不看我，語氣機(jī)械又低沉：“況且在我看來，他是愛你的?！?/br>
    “你不懂，他根本不愛。他那么做就是想欺騙我，讓我放松警惕，他好伺機(jī)離開?！?/br>
    瑪格麗特盯著墨綠色的窗簾，手一下下拽著褶皺：“他有很多種理由可以讓我暫時離開，也有足夠多的借口把你打發(fā)走，為什么偏要以身體為代價(jià)，你考慮過嗎？”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你們的情感是什么樣子的，但我想，當(dāng)他有其他方法可供選擇的時候還要……主動獻(xiàn)身，這可能恰恰說明了一些問題?！彼行┢D難地說完，表情很不自然。我知道，這番話從一個年輕的未婚女子嘴里說出是極羞恥的事。

    我們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她的說法對不對，但在我聽來似乎有些道理，也許我不該那么悲觀，也許就連萊斯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愛不愛我。

    想到這里，糟糕的心情好些了。

    我想去看看他。

    瑪格麗特阻止了我：“你失血過多，現(xiàn)在也很虛弱，你們就不要互相打擾了。我已經(jīng)讓人給阿爾索神父告了假，說你的手不小心被玻璃劃破，要休息幾天。”

    我道了謝，她真是善解人意，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就是沒受傷也難以集中精力去工作。

    在接下來的三天里，我一直待在房間，沒有出去。但我知道，萊斯特的病情又惡化了，他的咳嗽聲能持續(xù)一個晚上，一到下午就發(fā)起低燒，瑪格麗特從一位可靠的醫(yī)師那里買了些藥回來，但也僅僅能維持現(xiàn)狀，沒法讓他徹底好起來。

    “我覺得他已經(jīng)快不行了。”在第四天中午時，瑪格麗特湊到我床前。

    我心里一驚：“為什么這么說？”

    “我不知道，就是直覺。”她有些局促，手在圍裙上來回揉，“就在早上，她跟我說他覺得好多了，他的氣色確實(shí)比之前好很多，可是我不清楚那是為什么，也許是真的在好轉(zhuǎn)，也許是……”

    回光返照。

    我不敢去深想，拿錢讓她出門去買束天竺葵。

    傍晚時，瑪格麗特帶著花回來了，她跑了四個鮮花市場，最后才在一個英國商人那里買到了這種有著紅色團(tuán)花的異域植物。

    當(dāng)鮮花插在萊斯特房間窗臺上的花瓶里時，他的視線從上移開，注視著我。

    他好像真的比以前有朝氣了，不再死氣沉沉，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喜歡嗎？”我率先開口。

    他看向花瓶：“安東尼奧以為我喜歡粉色的歐石楠，但實(shí)際上，我最喜歡天竺葵，紅色的天竺葵?！?/br>
    哇哦，我該為瑪格麗特鼓掌，天竺葵有很多種顏色，她竟然買對了。

    “很貴吧？”他說，“這種植物本地沒法種植，只能一株株從海上運(yùn)過來，很多都在途中生病打蔫，成活率不到一半?！?/br>
    “你喜歡就好?！蔽疫M(jìn)一步，“你所有的愿望我都會為你達(dá)成?！?/br>
    “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不值得。”他合上，靠在床頭，“這幾天我想過了，我們從一開始相遇就是不對等的關(guān)系。你把它當(dāng)做情緣，而我則視為噩夢。我不知道你對我為什么抱有如此強(qiáng)烈的情感和欲望，但……我不值得你這樣愛我，我的心已經(jīng)……”

    “我知道你愛別人，可這不妨礙我愛你?！蔽掖驍嗨?。

    “不，我不愛任何人了，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彼届o道，“我很慶幸你還活著，你當(dāng)時的舉動太可怕了，我以為你要死了，拼命喊救命?！?/br>
    我抬起手腕給他看：“如果我真死了，你高興嗎？”

    “怎么會呢？”他反問，“我不恨你，不想讓你因?yàn)槲叶??！?/br>
    “僅僅是不恨？”

    “你為什么還在糾結(jié)這個問題？”

    我不依不饒：“回答我，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是不是就會一輩子記住我？”

    “這毫無意義，你身體健康不會死去，而我勢必會死在你前面?！?/br>
    我摸他的額頭，粉紅的面色是高熱引起的。

    “我不會放棄的，天主沒有讓我死去，那就意味著我不應(yīng)該放棄希望?！蔽依鹚氖?，“我很抱歉那天失去理智，我發(fā)誓再也不會那么對你了，讓我們忘掉不愉快好嗎，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br>
    “……”

    “讓我們都忘掉過去，重新開始。”我懷揣著熾熱，無比激動，“答應(yīng)我，好嗎？”

    “我們沒有未來?！?/br>
    “我們有，未來有無限可能。”

    萊斯特似乎被我打動了，揪住我的衣服說：“可我不想騙你，我還忘不了過去，我一閉眼就是和他的往事，他說的話做的事就在我耳邊，在我眼前?！?/br>
    我松開他，逐漸意識到癥結(jié)所在——萊斯特還活在舊時光中難以自拔，而我則迫切地向往未來。

    過去與未來，終究無法交集。

    “要怎么做，你才能忘掉他？”

    “見他?！?/br>
    我根本弄不清他在想什么，又氣又怨：“你這才是毫無意義，見到他能干什么，不過是自取其辱?！?/br>
    “有意義。”他神情一陣恍惚，然后堅(jiān)定道，“去見他，做了結(jié)。我和他之間始于他，不能也終于他，否則我成了什么，一個被始亂終棄的玩偶嗎？我必須親眼看見、親耳聽到?！?/br>
    我在猶豫。

    “求你了，讓我去見他，我要他親口告訴我事情的經(jīng)過，我要知道我的犧牲與堅(jiān)持到底有沒有白費(fèi)?！?/br>
    “事已至此，你無力改變什么?！?/br>
    “道理我懂，但……我不甘心?。　彼缙缭V，“無論他怎么樣答復(fù)，我都有心理準(zhǔn)備，我只想見他最后一次，終結(jié)之前的所有，從此以后，只當(dāng)陌路?！?/br>
    我被他說動了，一時間又跟著他義憤填膺起來，只覺得我的天使受了委屈，我有責(zé)任給他報(bào)仇，更何況，安東尼奧殺我未遂的事還沒找他算賬呢?！昂?，我答應(yīng)你，陪你去找他，他必須給你補(bǔ)償，作為你為他付出一切的代價(jià)。只是，當(dāng)一切都結(jié)束的時候，你還會離開我嗎？”

    萊斯特深吸口氣：“我會學(xué)著開始新生活?！?/br>
    我笑了，這正是我想要的。

    這時，瑪格麗特推門進(jìn)來：“你瘋了嗎，他這樣如何出門？”

    我把她帶到樓下，懇求道：“幫幫我?！?/br>
    她雙手叉腰，不為所動：“要是按照你之前所說，萊斯特不該出現(xiàn)在人前，若被人發(fā)現(xiàn)就糟了。”

    “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我們晚上去，去完之后就直接離開?！?/br>
    “你們到底要去哪，他要見誰？”

    “見以前的舊情人?！蔽曳笱艿馈?/br>
    “我的天啊，你們的關(guān)系真是亂七八糟?！爆敻覃愄匕孜乙谎?。

    “你去幫我打聽一下，瓦特林家的阿德麗娜現(xiàn)在和她丈夫住哪兒？”

    瑪格麗特驚道：“跟他們家有關(guān)系嗎？”

    “不，跟阿德麗娜的丈夫有關(guān)?！?/br>
    瑪格麗特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幾天他心情不好?！?/br>
    “那你算是同意幫忙了？”

    “其實(shí)不需要打聽，我昨天回家的時候聽到消息，岡薩雷斯先生和新婚妻子前往鄉(xiāng)下的別墅避暑去了，其中有三輛馬車上放的全是行李，都是阿德麗娜的父親送的，他們浩浩蕩蕩出行引來很多人關(guān)注，坊間評論說岡薩雷斯家族算是徹底拜托小市民的身份，成了真正的貴族?！?/br>
    “去誰的別墅？”我問。

    “這就不知道了，兩家都有可能。”

    我回到樓上，把情況跟萊斯特一說，他想了一下：“應(yīng)該是安東尼奧家的祖宅。還記得我說過的嗎，他們家族在鄉(xiāng)下有花田，一到夏天鮮花盛開姹紫嫣紅，景色很美。祖宅和花田是他們的驕傲，瓦特林家也許有錢，但我敢說他們沒見過那么壯觀的花海，安東尼奧一定會借度假的機(jī)會炫耀的?！?/br>
    我讓瑪格麗特寫了封信，按照萊斯特給出的地址送過去，然后靜等回音。

    可能是有了憧憬，其后幾天內(nèi)萊斯特的話逐漸多起來，我們誰都沒再提那天上午的事。

    在等待中，我們的關(guān)系不僅緩和，更是進(jìn)一步。我又搬回他房間，和他同床共枕，跟他聊天，說些好玩的事。

    “聽說你有個jiejie?！币惶?，我無意中提起自己的姐妹后，問道。

    “她是我父親和第一任妻子所生，比我大六歲，很早就嫁人了?！?/br>
    “跟你的關(guān)系好嗎？”我停了一下，又補(bǔ)充道，“我的jiejie比我大十歲，總是不停地教訓(xùn)我，一會兒說這個不能干，一會兒又說那個不能做，還總是打小報(bào)告，我都快煩死了，她就像我的另一個母親，整天嘮嘮叨叨?！?/br>
    他笑了，盡管有些吃力，但我能看出來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笑。“她應(yīng)該結(jié)婚了，成家之后就不會再管你了?！?/br>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確實(shí)應(yīng)該已經(jīng)結(jié)婚了?！?/br>
    他笑容僵住，低聲說了聲對不起，身子慢慢湊過來，手撫上我的胳膊，像是在安慰。

    我順勢倒在他身上，閉上眼。

    第一次，我依靠住他，內(nèi)心平靜如水，卻又波瀾壯闊。

    又過了幾日，瑪格麗特在旁邊的水果鋪?zhàn)永锬玫搅嘶匦拧龣C(jī)靈地把寄信地址寫到了隔壁，這樣一來，就沒人知道我們的真實(shí)住址了。

    我打開信，念給萊斯特聽。

    內(nèi)容平淡無奇，安東尼奧既沒有驚訝于我還活著，也沒有對我對再次提出見面持有異議，反而痛快地表示，可以再談。他表示會安排好一切，讓我們第二天下午六點(diǎn)整去他的鄉(xiāng)下別墅，那個時候，他的妻子阿德麗娜會在朋友家吃晚餐。

    “對這個答復(fù)滿意嗎？”我問。

    萊斯特點(diǎn)頭。

    那天晚上，我又和他做了一次，沒有瘋狂的律動，沒有激情四射的交纏，我們就像老情人似的誰也不說話，盡職地配合對方。

    第二天中午，瑪格麗特給萊斯特喝了一點(diǎn)罌粟水，劑量剛剛夠他能忽略傷痛，行走自如。

    中午的太陽很大，我打開窗戶，讓風(fēng)吹進(jìn)馬車中，萊斯特坐在我邊上，望著車窗外沉默不語。

    瑪格麗特坐在對面，她執(zhí)意要跟來，怎么也勸不住。

    馬車在出城的林間道上飛馳，兩旁的樹影疾速倒退，風(fēng)把我和萊斯特的發(fā)絲攪在一起。

    有那么一刻，我們頗為默契地一起撥動亂發(fā)，相視而笑，他眼中映出我。

    我有些后悔，應(yīng)該早帶萊斯特去見安東尼奧的，唯有斬?cái)嗯f情，才能開始新戀情，這種淺顯道理我一開始怎么沒想到。

    不過，現(xiàn)在也不晚。

    等見了面，我要好好和安東尼奧聊一聊“失足”落水的事。

    錢我要拿到，人我要帶走。

    在這場博弈中，我已押上所有，贏家必須是我。

    那時，我就是帶著這股決絕和斗志迎著艷陽而行的，尚且不知這趟旅程將把我們所有人推向深淵，駛?cè)朊ǖ慕K局，萬劫不復(f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