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此能一輩子記住惡水城的黃昏。
晌午時分,他們在惡水城內(nèi)有名的江湖菜館吃了飯,這里產(chǎn)一種葡萄釀的好酒,味甘,回味無窮,叫月圓,宮城子嘗過一口,贊道:“果然是好酒,名字也好,月圓,人團(tuán)圓,我得帶兩壇子回燕京才行?!?/br> 敢昌安說:“得趕在中秋之前回去,那真是趁了好佳節(jié)了?!?/br> 夏小蟬好奇,拉住宮城子的袖子,湊在酒杯邊嗅了嗅,果然有nongnong的葡萄香,就像是熟透了的葡萄,很醉人。宮城子掩住酒杯,不給他聞,把他推邊兒去了,他自討沒趣,便同敢昌寧瞎聊。 雖說是同胞兄弟,敢昌寧同敢昌安的性子卻截然不同,敢昌寧十六歲,還是小孩兒心性,或許明白些事理,不過在玩鬧上,比夏小蟬有過之無不及,古靈精怪能與之相媲美的,夏小蟬想不出第二個,就算是翠翠可能也比不上他。 他們要在惡水城歇一夜再走,西北日長,他們這頓中飯其實吃得還算早的。敢昌寧說,下午帶夏小蟬去看練兵,現(xiàn)在他有一支自己的小隊了,可威風(fēng)。 夏小蟬替他高興,傻傻地附和:“真的呀,那一定很威風(fēng),他們都會耍槍嗎,你的槍耍得那么好?!?/br> 敢昌寧臉上頗有些自滿的,說話卻還是那副他一慣的假刻?。骸八麄兯5臉屇哪芨拘斘业南嗵岵⒄?,我的槍,那就是天下第一的?!?/br> “誒,話可不能說太滿,”敢昌安故弄玄虛道,“我可聽說耍槍最好的,是在燕京?!?/br> 說罷,看向?qū)m城子,宮城子頓了頓,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聽敢昌寧陰陽怪氣:“知道你要說誰,瞿家么,他們家是皇家兵器,那路子,一板一眼的,畫花兒還行,說是天下第一,我是不信的,敢家世代用槍,又常駐邊關(guān),我們的槍法,是真本事,可不是紙上談兵?!?/br> “是不是紙上談兵,宮大哥應(yīng)該知道?” 宮城子放下酒杯,樂于分解:“敢家武將世家,世代為官家所用,上陣殺敵,不在話下,這槍法一定是真本事,我也見你們,你們父親耍過幾次,干凈利落,精準(zhǔn)狠,是項絕技?!?/br> 敢昌寧立時彎了嘴角,得意起來。敢昌安卻握著杯子不作顏色,只聽宮城子繼續(xù)分解。 “瞿家這代,是瞿東籬,在永嘉年間任都指揮使司僉事,后來當(dāng)今圣上即位,親自閱過一次兵,這時發(fā)現(xiàn)這是個可造之材,任他做都指揮使司同知,同年內(nèi)又提他做的都指揮使,設(shè)了聽雪閣由他做總指揮,這支傳說中的皇帝親軍,皇家兵器,我也沒見過兩次,不過,有一歲,燕京禁軍統(tǒng)領(lǐng)一職頗多爭議,所以設(shè)擂臺,能者得,瞿東籬為了拋磚引玉吧,露過一手?!?/br> 夏小蟬聽得心馳神往,急急追問:“怎么樣?” 敢昌寧狠狠打了他一記,他不好意思地捂著痛處憨笑,宮城子飲了一口酒,接著說:“如果敢家槍法是耿直,瞿家槍法就是暗巧,雖然只耍了幾招,卻看得出是一套很精巧的槍法,變幻莫測,出其不意,如果是對戰(zhàn),這將是個十分難纏的對手。本來是為拋磚引玉,不過他這磚可太不厚道,后來上擂的人,對比他那可真是玩笑一般了?!?/br> 敢昌安聽后不語,看向敢昌寧,弟弟臉上顏色也不好看,小孩子么,就是不甘心的。倒是夏小蟬聽得躍躍欲試,恨不得自己也去耍套槍。宮城子看敢昌寧不悅,便打起圓場:“可你們跟他瞿東籬比什么,瞿東籬可跟你們爹爹一樣大了,他公子才十一二歲,聲音也沒聽見過,萬一是個蠢材,學(xué)不會瞿家槍法,那還不是沒你們厲害的嘛?!?/br> 敢昌寧顏色微和,夾了塊孜然羊rou塞進(jìn)嘴里,又開心了。 下午敢昌安領(lǐng)宮城子先回了客棧歇馬,敢昌寧依約帶夏小蟬去看練兵。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校場內(nèi)整齊的吶喊,夏小蟬激動地抓緊了敢昌寧的衣服,敢昌寧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樣子,神氣十足進(jìn)了校場,果然有小隊長前來對他行軍禮,年紀(jì)看著還比他要長上許多。 夏小蟬更覺得厲害,小心翼翼地跟在敢昌寧身后端詳。敢昌寧梳著高高馬尾,簪根銀簪,一身淡藍(lán)輕裝,手腕綁一對繡著老虎的皮護(hù)腕,他從腰間抽出一根鞭子,陽光下那鞭子閃著細(xì)細(xì)的光澤,他對著校場的黃土地狠抽一下,果然有深刻印跡,這鞭子一定有玄機。 夏小蟬問他:“哪來的鞭子,去歲都沒有?” 敢昌寧大喝一聲列隊,隨后側(cè)了身子對他輕言:“來了惡水城,南越的商人那兒繳的,官家規(guī)定互市不得販賣兵器,鞭子往嚴(yán)了說也算兵器?!?/br> 夏小蟬這下聽明白了,恍然大悟:“奧,你這是徇私呢?!?/br> “呸呸呸,什么徇私……”敢昌寧清清嗓子,又抽一鞭,“今天考你們的功課,挨個出列,驗槍!” “是!” 二十幾名青年壯士的聲音足夠震懾的,夏小蟬暗自感慨,自己這小身板兒,漂江湖約莫還湊活,這軍營,可真不是他能進(jìn)的地方。 夏小蟬站在一邊觀摩,這些人的槍法比敢昌寧肯定是不及的,不過放在偌大的軍營,也算是精兵了,他日若上陣殺敵,一定是支破敵先鋒。 考到末幾位了,有一位顯然是沒好好用功的,被敢昌寧抽了一鞭子,大概是他們上下級關(guān)系一直不錯的緣故,那人竟然嬉笑著討?zhàn)埰饋恚骸皣?,小寧教頭,我昨日發(fā)月錢,吃多兩杯酒,所以使不上力氣,您今天來驗我們槍,無非想這位小弟漲漲見識么,弟兄們有耍得好的,他也看見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我吧?!?/br> 敢昌寧叉著腰,又給了他一鞭子,不過夏小蟬看著的,這兩鞭子都沒用力呢,這鞭子一定編了銀絲鐵線一類,用力必然皮開rou綻,小寧教頭還是很手下留情的。 “呸!沒好好練還找借口,不知上進(jìn)的東西,還敢大言不慚漲見識,漲什么見識,我身邊這位可是天下第一劍的關(guān)門大弟子,他連報心劍訣都見過,還能看得上你們這些三腳貓的臭功夫?!” 這兩句下去,可炸開了鍋了,隊中交頭接耳,那賴皮的小兵回頭看看自己的弟兄,心里有了數(shù),回過頭對夏小蟬揚了揚下巴:“那,小俠士,您給我們耍兩套劍法,也給我們開開眼?” 夏小蟬連連擺手,面露難色:“不不不,我那點劍法就不拿出來獻(xiàn)丑了,還是你們的槍厲害,你們的槍厲害……” 男人們哄笑起來,弄得夏小蟬羞紅了臉,他突然后悔起來,不該來看練兵,怎么還惹上了這樣的麻煩事兒,凈給師父丟臉了。 “小蟬,平日里為師怎么教你的,都給忘了?” 這一聲真可謂是旱夏甘霖,救命稻草了,夏小蟬一個激靈跳了一下,四處張望,果不其然,宮城子和敢昌安正自不遠(yuǎn)處而來。 宮城子穿著寬大的白袍子,袖子能裝半個夏小蟬,遠(yuǎn)遠(yuǎn)走來,竟不像劍客,像道人,道骨仙風(fēng)。只有夏小蟬知道,這是師父喝多了本來要午睡,才穿成這樣,估計怕他在軍中遇到麻煩,特意來看一眼,師父太講義氣,他快感動落淚了。 夏小蟬眼淚汪汪:“師父?!?/br> 宮城子十分嫌棄地拍拍他的小臉,利落地抽出劍,把劍鞘丟給夏小蟬抱好。 “各位見笑,小徒年幼,學(xué)藝不精,只能由為師代勞了?!?/br> 敢昌安站到夏小蟬身邊,也抱著臂看熱鬧,敢昌寧嘖嘖贊嘆,頂了頂哥哥的肩膀:“你還別說,這臭流氓耍起劍來還真是賞心悅目?!?/br> 敢昌安笑道:“人家天下第一劍的名聲又不是吹出來的?!?/br> 風(fēng)從平地起,乍卷黃沙,蕭蕭瑟瑟,宮城子順風(fēng)出劍,目光堅定,又平淡若水,有游刃有余之勢,頭發(fā)與衣袍皆在風(fēng)中游走,與劍的走勢相融,確實是賞心悅目,形美卻不妨礙劍狠,懂些門道的,便能一眼看出,要破此劍幾乎沒有一絲機會,一人便能成一劍陣,報心劍訣能揚名江湖,絕非浪得虛名,而這天下第一劍的名聲,也不是誰人都能當(dāng)?shù)谩?/br> 幾招下來,眾人皆飽了眼福,宮城子便收了手,把劍丟給夏小蟬,敢昌寧嚇了一跳,生怕劍割著夏小蟬,夏小蟬卻穩(wěn)穩(wěn)接住了劍柄,還能得空說沒事兒,看來這對他來說是尋常的活計了。夏小蟬寶貝似的用袖子擦了擦劍,隨后插進(jìn)劍鞘,好好抱在懷里,像只忠心的小狗似的跟著宮城子,滿眼的崇拜。 敢昌寧忍不住取笑他:“夏小蟲,你這樣可怎么學(xué)大本事,你什么時候才能練成你師父那樣呢?” 宮城子一擺手,把小徒弟攬在身邊:“誒,我們小蟬還小呢,來日方長,將來一定大有一番作為,為師還是相信他的?!?/br> 夏小蟬仰著頭,滿眼期待:“真的嗎,師父?” 宮城子回答他:“真的,我們小蟬也會成為燕朝最快的劍?!?/br> 眾人心服口服,紛紛向?qū)m城子作禮,一群人三言兩語,你來我往間,遠(yuǎn)遠(yuǎn)的便聽見鼓聲,從城門上傳來,和離人關(guān)的戰(zhàn)鼓不同,那是很緩慢的,悠揚的鼓聲。 夏小蟬順著人們的視線望向很遠(yuǎn)的地方,那里橙黃的天下有一輪火紅的落日。惡水城的一天就要結(jié)束了,鼓聲催促著人們返家,黃泥土做的房屋升起裊裊炊煙,夏小蟬聽見駝鈴的聲音,伶人的歌聲,還有女人的呼喚和孩子們奔跑的嬉笑聲,他從此能一輩子記住惡水城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