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竟真有往生客棧
黃昏之際,涼風習習,白日里的酷熱已然無蹤。到底是秋天,夜間小鎮(zhèn)上的行人皆批上秋衣,婦人有攜風帽的,來來往往,往家趕去。離人關偏遠,是邊關要塞,出關數(shù)百里內(nèi)人跡罕至,師徒二人奔出一日有余,才算漸入人煙稠密之地。宮城子攜小弟子落腳一處江湖客棧,名叫往生,夏小蟬奇到,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竟真有往生客棧。宮城子也奇,問他,你竟知道往生客棧。 夏小蟬道:“原來翠翠跟我講過一個話本子,講一位游俠,誤入往生客棧,掌柜是位奇人,你取一樣執(zhí)念極重之物給他,就能喚一次故人亡魂?!?/br> 宮城子無奈道:“翠翠可真是你的好老師。” 夏小蟬洋洋得意:“翠翠可厲害了。” 宮城子把兩匹馬交給小二,敲了一下夏小蟬的小腦袋瓜,道:“可惜此往生客棧非彼往生客棧,這里只是個客棧罷了?!?/br> 夏小蟬捂著腦門點點頭,跟著師父進了客棧。天色已盡,客棧內(nèi)已然起燈,橙黃的燈火與憧憧人影交相輝映,生意十分興隆的樣子。底樓有十方酒桌,八方皆坐滿食客,夏小蟬抱著師徒二人的包裹,好奇地打量著客棧內(nèi)的一切。 這往生客棧的酒客和夏小蟬在關外見過的都不一樣。離人客棧是官家開的客棧,偶有異域客商出沒,也是安安靜靜,該吃飯吃飯,該喝酒喝酒,邊防治軍嚴謹,偶有軍爺來此,更不必說,皆是規(guī)規(guī)矩矩。而教坊司,他也不曾進去過正門,后廚房都是些雜役小廝,無甚可看的。 可往生客棧不同,地處官道的小鎮(zhèn),來往之人繁多復雜,有商人,有俠客,也有游山玩水的文人墨客,這兩年南越與燕交好,因此也有販貨拉馬的異族人來往于此,個個都是身長八尺,蓄胡長毛的彪形大漢,飲酒豪放,能浸濕半邊胡子。夏小蟬伸長了脖子,想看得更多些,卻聽宮城子叫他,他回神,師父已經(jīng)上了半邊樓梯。他戀戀不舍,只得跟著宮城子上樓去,心里卻仍惦記那些俠客的劍簍里背的都是什么奇兵利刃。 宮城子看出他躍躍欲試,收拾完行李便提議二人下樓去吃點東西。夏小蟬歡快地答應了,同師父下樓去占一方酒桌。正趕上吟游伶人來店,掌柜似乎也是喜好熱鬧的人,并不趕人,對伶人收兩個賣唱錢便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夏小蟬年紀小,不敢給他飲酒,宮城子聽說店中有甜酒釀,便討了一小碗給他的小徒弟。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兩勺下去,已經(jīng)開始搖頭晃腦,小臉飛著奇怪的紅暈,隨著吟游之人的歌聲哼哼唧唧。宮城子把他的酒釀?chuàng)屃?,拿到一邊,寒磣道:“才吃了點什么東西,就找不著東南西北了,翠翠看見你,要笑掉大牙?!?/br> 夏小蟬只是傻樂說不出話來,又聽見鈴響,耳朵一動,竟然跳下桌子,尋著鈴鐺去。宮城子稍不留神,回頭一看,小徒弟已經(jīng)不見,他低頭在桌子底下看看,也沒看見人,倒是看見不遠處有兩條小短腿正跌跌跌撞撞,想來一定是他那喝飄的小徒弟了,于是站起來尋人,確實看見小徒弟站在角落的一方酒桌之前,桌前只坐著一名老者,一頭鶴發(fā)以一根樹枝簪起,衣衫襤褸卻看著別有規(guī)整之處,約莫是什么游方術士。 “小蟬!” 夏小蟬癡癡望著老者的眼睛,對宮城子的叫聲恍若未聞,目光悄悄偏移,只看墻邊靠著一桿老杖,形狀奇特,上系一把玉做的鈴鐺。宮城子對老者歉笑,蹲下來拍拍他那小徒弟紅撲撲的小臉蛋,要他回神。夏小蟬如夢初醒,方才看清眼前人是誰,喃喃道:“師父……” 宮城子彈他一記額頭,道:“你以后是一滴酒都沒得了,酒品太差。” 夏小蟬委屈地捂著額頭,辯駁道:“我是聽見鈴鐺了,所以才……” “鈴鐺?”宮城子環(huán)顧四周,又看回自己的小弟子,“哪來的什么鈴鐺,兩勺子酒釀就把你吃成這樣了?你真是一點不隨為師……” “這位小施主。” 師徒二人,循聲望去,是那位打扮獨到的老者,正捋著自己的花白的胡須慈眉善目地看著夏小蟬,夏小蟬已被師父一記腦瓜和窗外冷風醒了一半酒,清醒不少,才想起禮數(shù),恭恭敬敬對老者作了一個揖,道:“是晚輩不勝酒力,打擾道長了。” 老者的眼睛一亮,笑道:“我并未說我乃道人,小施主如何得知我是道中之人?莫不是因為我一句小施主?” 夏小蟬悄悄抬頭看了眼宮城子,宮城子扶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夏小蟬這才將手放下,解釋道:“道長雖未著道服,腰間卻墜道牌,墻邊老杖若只為老杖便罷,卻在頂銘刻書文,墜玉鈴,則非一般物事,乃法器,佛家剃度,道家講究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蓄發(fā)蓄須者多,又聽前輩稱弟子一聲施主,想必是道家無疑了?!?/br> 老道人微微頷首,看看宮城子,又看向夏小蟬,笑道:“小小年紀,便有明察秋毫之眼力,實屬難得,假以時日,必有一番作為?!?/br> 夏小蟬聞言,略有羞澀,悄悄挨近了一些師父,小聲道:“前輩謬贊,弟子孱弱,不堪的。” “誒,話可不能這般講吶,”老道人從懷里掏出一枚小藥瓶,上封一條紅紙,撰寫幾個小字,續(xù)道,“我本阿房山鶴鳴觀道人,此次下山游歷,途經(jīng)此地,方才聽小施主說聽見鈴響……” 只聽道人頓了一頓,又捋著胡須笑道:“玉鈴未曾響過,卻為小施主所聞,想必冥冥自是有緣,這瓶紫氣東來散,也不是什么值錢的玩意兒,乃我鶴鳴觀常煉之丹藥,主治些傷寒小疾,也有可解一二味毒草,便贈予小施主,當交個朋友了?!?/br> 夏小蟬自然是想拿,可是非親非故,亂收人家東西,也不合適,便又巴巴看向師父。宮城子似是思索什么,低聲沉吟著鶴鳴觀三個字,遲遲不答。老前輩在前,怎么好晾著,夏小蟬悄悄拽了拽師父,宮城子才回過神,看看桌上的藥瓶又看看小弟子,歉道:“雖是有緣,到底沒有平白受恩之理的,前輩的心意我們心領的,東西還是斷不敢要的?!?/br> “唔……”老道似乎也覺不妥,沉吟片刻,眼前一亮,起身將瓶塞進夏小蟬的懷里,取了夏小蟬頭上新摘來簪發(fā)的竹枝,道,“正好貧道的簪子也該換了,取小施主一支簪子,以物易物,這樣就不算平白受恩了?!?/br> 夏小蟬捧著小瓷瓶,覺得奇妙,一時竟也沒回得過神,宮城子捉了一把他的領子,他才想起來道謝,師徒二人道過謝,再抬頭,哪里還有什么道人,只見桌上放著幾枚銅板,大約是酒錢。早聞修道之人,來無影去無蹤,宮城子卻也是初見,也覺得稀奇。 夜里,師徒二人躺在床上,夏小蟬酒醒了便睡不著,側(cè)著身子被什么東西硌到,掏出一看,正是老道人送的那瓶紫氣東來散,借著月色能看清瓶上紅簽所題之字,便是紫氣東來散五字。運筆灑脫飄逸,勾折之處卻棱角分明,是好字。夏小蟬樂得摸了幾下,又碰碰師父,宮城子睡得迷迷糊糊,閉著眼問怎么了。夏小蟬說,師父,話本子也不都是騙人的,你看,我在往生客棧也確實換到東西了,還是用我的一根小小竹枝。宮城子嗯了一聲,繼續(xù)睡過去。 夏小蟬想,怪不得翠翠總說要出來跑江湖,江湖可真有意思,如果翠翠也在這里,那該多好,她一定知道許多事,一走兩年,燕京城一定又有許多新的話本子了。他想,等他回到燕京城,一定要將這段奇遇告訴翠翠,江湖可比話本子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