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實在家呆了一天半,等周日下午喬南鏡再去醫(yī)院,就被告知茅禮晴轉回護理院去了。 喬南鏡憂心忡忡問為什么是不是住院太貴了,護士干干地咳了一聲,眼睛轉開去,顯出種尷尬的樣子:“床位太緊張了……她洗過胃,觀察了兩天情況挺好,護理院住著照顧還更周到?!?/br> 這個護士姑娘看上去也不過比自己大上幾歲而已,喬南鏡沒有追問。 護理院這種地方,就不是隨隨便便能進的了,喬南鏡沒去,傍晚早早到酒吧,幫冉文泉準備橄欖、堅果一類東西。今年夏天有世界杯,他是一點兒沒看也不懂,但聽冉文泉說最近這個月生意總體很不錯,今天凌晨有決賽,人肯定不會少。 喬南鏡剝了兩顆核桃,冉文泉瞥瞥他的手指,說:“又不缺你這點,仁兒我買了兩大袋呢,你剝來干嘛?!比缓笸媲巴屏藗€水晶碗,里頭裝著洗得很干凈的大粒葡萄,“走走走,拿著邊上自己吃去吧。” 葡萄剝起來費勁,手指頭又會粘上紅紅紫紫的黏糊汁,喬南鏡吃得很慢,費忱都來了,他還沒吃完,抿著一顆晶綠色的果rou,對他揮揮手。 顧客已經(jīng)不少了,喬南鏡像在逆水里劃小皮艇,背挺得緊張,一會兒含胸,一會兒兩側肩膀縮起來,特別費勁地擠來擠去,挨到費忱邊上,輕輕擦著手指問:“給你發(fā)消息,你怎么都不理我呀?”費忱走路不快,但步子大,喬南鏡得跟剛出生的小鴨子一樣努力邁腿,才跟得上。他問了會兒沒聽到回應,就當費忱不準備答,還想自己跟他講講別的事情。 費忱說:“沒空看。” 嘀嘀咕咕的聊天他很少搭理,偶爾回答,也總很簡略,想來不樂意跟人閑談,喬南鏡就說:“好吧,那你有空的時候給我發(fā),我都有時間看?!?/br> “你不上課?” “我可以下課看嘛,上課其實也可以偷偷看?!?/br> 費忱露出一個很寡淡的笑:“還是認真點?!?/br> 喬南鏡當他心情不錯,也舍不得這段話就斷了,眼睛彎彎的,順著問道:“為什么呀?” “好歹腦子里填點有用的?!?/br> 喬南鏡臉就紅了。他一向認為自己于學習一道確實沒太多天分,在他們那個學生兩極分化嚴重——要么是自身成績很出眾、要么是家庭條件很出眾——的學校,永遠是中游水平,如果不是后來的劇變,他估計就會去考上的那個本地大學,拿一個普通的本科文憑;再之后,喬南鏡就不知道了,他能預先考慮到很近的事情,遙遠的未來是什么樣,卻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不知道自己會做什么工作,會不會有機會談戀愛,只剩一個人的時候要怎么辦…… 所以費忱這句話雖然含有譏諷,他倒也沒覺得生氣或者不高興:比起費忱,他覺得自己確實是個腦袋空空的繡花枕頭;而且這都快近似一個玩笑啦,簡直是重大進步。——他就是準備再努力一點讀書了。 * 庫房里,冉文泉很早就買了個辦公室用的那種簡易折疊床。她一片好心,費忱一回沒用過,這晚上喬南鏡倒用上了。她把角落里那床給搬出來擦干凈,眼看著喬南鏡從書包里摸出個輕薄的小毯子,驚訝:“小喬,你這包里到底裝了多少東西?” 喬南鏡的書包確實特別大,他什么都得自己未雨綢繆帶著:換洗衣物、牙刷牙膏啊、折疊枕、收納袋啊、雨傘…… 雨傘。喬南鏡突然想到,他的傘似乎忘在了費忱家里,抿著嘴笑起來。 下回就說“費忱,我要去把傘拿回來”,然后又可以去了。 冉文泉拎著他的包掂了掂,更驚訝了。 “居然還挺輕?!?/br> 里頭很多東西都是喬述欽替他搜羅的,全是最輕便的類型,喬南鏡也不知道他從哪兒找出來那么多超輕的生活用品。他一個一個拿出來給冉文泉觀看外帶解說,她聽了會兒,先挑眉,然后又微微皺眉:“你這大哥對你倒還蠻上心的?!?/br> 喬南鏡嗯嗯嗯連連點頭,她手機響,瞧了眼就站起來,像電影里外國的那些mama一樣,摸摸他的腦門留了句晚安,啪嗒按滅燈合上門出去了。 今天人多,費忱整夜都得看場,十二點左右,喬南鏡占了吧臺后邊一小塊兒地撐下巴坐著,視線就跟著費忱轉來轉去。音樂聲震得杯子里的液體都泛細密波紋,費忱偶爾瞥他,卻發(fā)現(xiàn)他的腦袋還是開始小雞啄米。沒人有空送他回家,費忱推醒他讓他喊人來接,他揉著眼不答應,過幾分鐘再看,眼睛都餳了,所以冉文泉才讓他到后邊睡覺。 也挺奇怪,喬南鏡從來不會嘰嘰歪歪提亂七八糟的要求,但人人好像都默認他得精心照料,且也有很多人真的在額外關照他——除了一部分是賣面子給爸爸和大哥,別的大多出自真心。喬南鏡想也許是因為自己遇到的,大部分都是很溫柔的好人;但他們的溫柔也不該是被無度索取的理由,即便是親人也不該,更別提朋友,所以喬南鏡現(xiàn)在瞧著一排排微微探出瓶頸的酒,覺得自己在這里挺礙事,便想著以后得少來酒吧添亂。 正思索間,手機來了條消息通知。 大哥:在哪? 看來mama已經(jīng)又對大哥說了“麻煩你照顧了”一類的客套話,喬南鏡只能發(fā)去定位。 還敢去酒吧了 我來接你 什么都不準喝,水也別碰 三條消息噔噔噔響得密集。 喬南鏡骨碌爬起來,收拾好東西出去,試過門已鎖緊,轉去前邊等。 現(xiàn)在快十二點半了,酒吧里越來越熱鬧,很多人大概是準備通宵。找不著費忱,連冉文泉都不知道在哪里,喬南鏡走在那么多喝酒吹牛交談的人群之中,手指絞得發(fā)白,過了幾分鐘,就坐到角落去了,低下頭默默等。 “這不我們喬寶寶嗎?” 喬南鏡抬起眼睛。 站在面前的是一個同校不同班的同學,叫杜駿梁,跟喬南鏡很不對付。 結仇一開始只是件小事。去年冬天,喬南鏡在學校二號實驗樓的拐角教室外頭看見他攔著個女生,捏著人家下巴要親,那女生都哭了,喬南鏡就上去問了問她怎么了,她趁機搖揺頭,跑走了。 那么點芝麻綠豆,杜駿梁從此就像撞了鬼一樣跟喬南鏡過不去,有一回還甩了他一巴掌,雖然不是故意,只是意外扇到,可這巴掌在喬南鏡臉上留了很恐怖的青黑掌印,他只能在喬述欽那兒住了整整兩周——因為那痕跡連喬述欽看到都發(fā)火,當面去找學校的負責人談過,要是叫mama瞧見,她能哭成淚人;而因為喬述欽去了學校,從此杜駿梁每回碰上喬南鏡,都似笑非笑嘲他“喬寶寶”。 喬南鏡想,杜駿梁和那群流氓就很像,心眼一樣很小很小,還喜歡拿這心眼小當本事顯擺。 杜駿梁是聽說這家酒吧看球氣氛特別high才來的,約了幾個狐朋狗友,本來心情不錯,現(xiàn)在看見喬南鏡,頭頂毛孔好像都煩得發(fā)癢。喬南鏡對誰都笑瞇瞇,只有對著他的時候,老是一張死人臉,別說笑,連點表情都沒有。杜駿梁又想他那巴掌本來也不是故意,被逼著道了歉就夠窩囊了,整天還得受這憋屈,越想越來氣。 “沒想到喬寶寶也敢來酒吧這種地方了,家長呢?” 喬南鏡背著書包默默站起來,卻一下又被邊上的人按坐回卡座的沙發(fā)。他往邊上挪了點位置,另一個人的腳卡上了臺幾的橫檔,不讓他繼續(xù)蹭遠。 “怎么,看見我就想跑?這么怕啊,之前怎么那么敢裝逼出頭?” 杜駿梁手指剛要碰上他肩膀,喬南鏡就聽見費忱的聲音:“喬南鏡,過來?!眴棠乡R唰抬起頭,看見他就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眼睛里很快蘊滿了自己都沒察覺的淚水。 杜駿梁眼睛瞇了瞇,罵了聲哎呦我cao。 “這不費忱嗎,居然在這兒也能遇上,你媽發(fā)病沒弄死你???有你的,老話說越賤天越不收,也難怪你命夠硬?!?/br> 他說得很刻意,還透著股奇怪的得意。 杜駿梁和喬南鏡一樣年紀,才十幾歲,發(fā)育得很好,身材勻稱高壯,這時候長得明明還行的臉被燈映著,卻顯出一種光,有點兒像那種體重超標、油脂分泌過于旺盛的男人喝得微醺,并腆著肚子吹了很長時間牛逼后才會出現(xiàn)的那種紅光。 喬南鏡推開他的手,拿最兇狠的語氣道:“你不能這么說費忱?!?/br> 他呵了聲:“怎么?靠山來了氣勢上來了?那你可想錯了,你問問費忱敢不敢跟我動手。” 喬南鏡才不管費忱敢不敢打他,他就是聽不得別人對費忱說這樣的話,這個別人是弄聳(捉弄欺侮)過好多女生、還總無故欺負一些同學的杜駿梁,他更生氣,罵他:“不用費忱動手,你這個流氓!”順便往他腿上踢了一腳,“我打你就行!” 喬南鏡從來不踢人,這一腳踹過去,好像就腳后跟碰著了他小腿,大半踢的是個空,自己因為用勁兒太大的慣性還差點踉蹌。 杜駿梁罵道:“cao,你他媽幼不幼稚?有病???” 費忱揪小雞一樣拉著他的衣服把他揪到了一邊,喬南鏡一抹臉,站到費忱前邊。 周圍有人交頭接耳,自覺空出了個看戲的小圈。 “怎么這么熱鬧?!?/br> 大哥來了。喬南鏡抬起頭,臉上因為生氣而泛上來的粉紅退了一點,忽的,又顯出一點不正常的蒼白。 杜駿梁當然認識喬述欽,小聲嘲諷喬南鏡道:“這回真靠山來了?。抗植坏媚敲从惺褵o恐呢,原來在這等著?!眴棠乡R不接話,他還不罷休,“沒你爸和你這個便宜大哥,你一個廢物點心敢在這跟我橫?” 喬述欽對杜駿梁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外邊說話。周圍人一瞧熱鬧散了,他們也就跟熱鬧一塊兒散了。喬南鏡回頭抓住費忱的袖子:“費忱,他是流氓,笨蛋,你不要聽他講你的那些壞話?!辟M忱隨口敷衍一聲,又讓他把手擦一擦,他垮著小臉搖頭說我要回家了,往外邊走。 喬南鏡心里明白,杜駿梁說費忱的是瞎話,說他的話卻很對。他之所以敢對杜駿梁發(fā)火,潛在原因就是他知道費忱在,還知道大哥很快就會來。如果沒有他們,就像那天夜里,破小巷子,他只會怕得發(fā)抖。 “杜駿梁,我似乎托你爸轉告過你,對同學要友善,別老欺負我家弟弟,你爸當時說,‘必定的,都是同學,肯定要友善互助’,看起來是他忘事多,是不是現(xiàn)在給他打個電話提醒一下更合適?!?/br> 喬述欽說話心平氣和,杜駿梁卻不敢在他面前擺譜,說他爸沒忘,今天是真沒事,他看費忱不爽來著。 “就那個費忱?!倍膨E梁說。 喬述欽笑了聲:“別管哪個費忱——你爸說,同學之間還是得友善互助。你認為有沒有道理?” 喬南鏡站得遠,聽不見喬述欽跟杜駿梁說了什么,光看見杜駿梁似乎點了頭,然后喬述欽就對他招手。但喬南鏡的氣還沒消完,突然想起杜駿梁特別喜歡吹噓自己又去看了什么足球比賽一類的事,就想出了一個很壞心眼的主意。他走到杜駿梁邊上,小聲說:“告訴你,我要給你劇透結果,今天晚上的決賽,xx隊會贏?!?/br> 杜駿梁張了張嘴,沒露出喬南鏡想象中的氣急敗壞——那種真心喜歡的事物被別人輕蔑地隨意置喙的氣急敗壞——反而好像有些無語。喬南鏡明白了,杜駿梁未必真有多喜歡足球。 回去的全程喬述欽一言未發(fā),喬南鏡看他幾眼,又裝著往窗外望一會兒,再轉頭瞄,最后垂下了腦袋。 到家,那只很漂亮的藍眼睛小貓咪繞著喬述欽轉,他連摸一下都吝嗇。大哥生氣,喬南鏡覺得小貓現(xiàn)在是被自己牽連了,將它抱進懷里,赤腳挨沙發(fā)站著,腳趾頭不停地動來動去互相磨蹭,良久,說:“大哥,我錯了,不該跟杜駿梁打架。” “那叫打架?”喬述欽冷笑,“貓狗打架都比你有攻擊力?!敝v完又用一根指頭抬起他下巴,戳了戳他臉上那兩道淡下去的印子。 “杜駿梁屁大點事都算不上。問題那塊什么環(huán)境你不知道?碰上一個真狠的呢?” 喬南鏡說:“以后不去了?!?/br> “你在我這兒誠信破產(chǎn)了,別指望我再替你圓謊?!?/br> 現(xiàn)在大哥看上去心情真的很爛,喬南鏡也不笨,不在這時候跟他口頭上硬別苗頭,軟乎乎答應了,又說“謝謝大哥來接我”。 洗過澡喬南鏡再偷偷去看客廳,見喬述欽眼神柔和地盯著在懷里毛毯上踩奶的貓咪,猜他應該沒生氣了,便也安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