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月過去，皇上下了朝過來看白若晚。這天，陽光晴好，照得刺眼，那時(shí)她正在摘親手種的葡萄，摘了可是不少，一大串一大串的，深紫色的果皮，顆粒圓潤飽滿，看著就很多汁，宮女們嘰嘰喳喳的，看上去十分開心。

    楓葉直呼：“這葡萄我最知道了，怎么也得兩三年才掛果，可放在咱們娘娘手里，半年就長成了，實(shí)在不可思議！要我看，咱們柏翠宮里的娘娘實(shí)在不凡，跟一般人就是不一樣！”

    她這話，說得不大得體，不過晚晚從不管理手下宮人，她這里的丫頭都有種野性，莫重也懶得多說，管它得不得體呢？聽著高興就是了，他的晚晚，能是什么凡夫俗子嗎？那必然是仙女下凡，落入皇家，專門給他帶福的。

    “哦？還有這種‘神跡’呢？晚晚，你怕不是最近又在偷看什么務(wù)農(nóng)的書籍？”

    “我哪有啊?！卑兹敉矶酥磧舻钠咸炎哌^來，面上帶著一抹微笑，她把盤子放在他眼前，自己也坐下來，“我剝幾顆給你嘗嘗，看看甜不甜?！?/br>
    “好?！?/br>
    白若晚耐心給莫重剝葡萄，莫重看她手上動作看得癡了，問世間，到底哪個(gè)皇帝能有此榮幸呢？

    他緊握住她的手：“是我的錯(cuò)覺嗎？近來做得未免也太多了，怎么跟了我，你倒享不了福呢？這卻萬萬不該了，我得要說說你，該讓人伺候的，就讓下人做吧，我愛你，還用說？你不做這些，也是一樣的?！?/br>
    “我喜歡伺候你不行么？看你吃了，我要開心好幾天，怎么又不是享福了？”

    “哎，我說不過你?！蹦貛追譄o奈，湊近了，又說，“不如今日我伺候你梳洗吧，你讓我也享享福。”

    “好呀?！彼褎兒玫钠咸逊湃胨谥?，酸酸甜甜的，就像愛情一樣甜，莫重咬了幾口，吃下了，自己拿帕子擦嘴，再幫她擦小手，忍不住在她的眉間吻了一記，還問：“香嗎？葡萄味的。”

    白若晚柳眉微舒，不吝表揚(yáng)了他一句：“不要臉?！?/br>
    這大約是最好的時(shí)候了，往后的好幾年里，他時(shí)常想起這一幕。

    ＊

    不日后，晚晚的孩子掉了，那日她又在打理花草，忽然歪在地上，裙子上染滿了血。

    他早囑咐過她，別做這些粗活，多多養(yǎng)著，囑咐了好幾回了，她不聽，他沒轍，也從未生氣計(jì)較。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此事對莫重打擊頗深，細(xì)細(xì)想來，自打有了那天起，她簡直像是從未關(guān)注過腹中胎兒，旁的妃子，縱然心思再是歹毒，一旦有了身孕，總是喜上眉梢，一天到晚的話題都離不開孩子，她們會做些小衣裳、小鞋子，一邊做一邊開心著。她卻不同，她什么都沒為孩子準(zhǔn)備過，也從沒有提過孩子將來的事情，他提了，她也只是應(yīng)兩聲而已，這些，他都不是沒有感覺，只是那時(shí)他太開心了，并沒在意過細(xì)節(jié)。

    即便事實(shí)看起來根本不是那樣的，他也從未懷疑過，晚晚深愛自己，自然深愛他們的孩子。

    即便的即便，孩子就這么沒了，也不見她哭天抹淚，他仍然愛她如初，日日呵護(hù)關(guān)懷，怕她心里太傷心難過。

    自那之后，他就算是裝得再像，去柏翠宮的時(shí)間也還是明顯少了。

    更多的時(shí)候，他一個(gè)人在御書房里呆著，想著她，想著他們那未出世的孩子，落淚。

    幻想，仿佛成了一劑良藥，幻想里，什么都有，有母憑子貴成為皇后的晚晚，還有蹦蹦跳跳的孩子們，她的手很巧，給他們縫了好多衣服、裙子，她非常在意皇子的功課，日日細(xì)心監(jiān)督著，也常常陪小公主們一起玩耍，親手給她們梳好看的發(fā)髻……

    這日，他正沉浸于綺麗的幻想之中，以梅宮的過來喊，袁花好“有要事”找他。

    一進(jìn)她屋里，一切明顯不對，袁花好趾高氣昂的坐在那里，一副大仇得報(bào)的模樣。柏翠宮的連主子帶下人跪了一地，晚晚給他磕頭，面色淡漠，什么也看不出來，冰冷得猶如一場暴風(fēng)雪。

    直至此時(shí)，他都并未真的放在心上，他早就不是當(dāng)年那個(gè)任人宰割的弱子，不是嗎？如今他大權(quán)在握，一切是與非，全憑他一人說了作數(shù)，他有絕對的實(shí)力保護(hù)晚晚不受任何人欺凌。

    袁花好向他告狀：“日前陛下恩典，特派吏部侍郎之子白鷺前往震東軍內(nèi)辦差，官至五品，皇恩浩蕩，可那白鷺不僅不感恩戴德，反而嫌棄軍中枯燥乏味，竟在任職期間擅自逃跑返回京城，實(shí)乃違抗圣旨之大罪！白夫人身為后宮嬪妃，明知此事，據(jù)不上報(bào)，反倒暗中包庇自家哥哥！臣妾現(xiàn)已查明，白鷺逃亡回京的路費(fèi)、以及其后打點(diǎn)各處之費(fèi)用，皆是出自罪婦白若晚之囊中，還請皇上明鑒！”

    袁花好行個(gè)禮，向莫重呈上一應(yīng)“罪證”。

    皇帝翻開看看，所謂往來的賬務(wù)明細(xì)，無非是些宮女、太監(jiān)的證詞，哪天哪刻，白若晚又送了多少銀錢出去。

    “朕還以為什么大不了的，此事正是朕授意白夫人做的，朕自有打算，怎么了？朕的袁夫人？莫不是白夫人的哥哥不行，你袁夫人的哥哥著急頂上不成？”

    “臣妾不敢！”袁花好嚇得撲通跪在地上。

    “你起吧，跪著干嘛？身子都還沒養(yǎng)好?！蹦貙Π兹敉碚f。

    白若晚緩緩對他點(diǎn)了個(gè)頭，卻并未起身。

    “且慢，皇上有所不知！”此時(shí)，跪在白若晚身后的楓葉忽然發(fā)聲，她向來是個(gè)潑辣的，此時(shí)也不怎么怕，反倒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說吧。”莫重想看看她們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楓葉：“皇帝有所不知，此事僅是冰山一角，實(shí)則白夫人心中對西北大都督季山逢念念不忘……”

    “你說什么？！”莫重的目光驟變，冰冷得像一把刀子，他站起身來，目光要刺穿了楓葉一般，“你是不想活了是嗎！”

    “皇……皇上難道就不覺得有異樣嗎？娘娘真的愛過您嗎？孩子沒了她不痛不癢的，這可像是當(dāng)娘親的態(tài)度？奴婢曾聽娘娘私底下說過，‘不過是與陛下的孩子罷了，又不是季哥哥的，沒了也就沒了，無所謂’，此前娘娘的meimei進(jìn)宮時(shí)，娘娘還打了她呢！meimei嫁給了她的心上人，她心里可酸楚死了——若非如此，孩子只怕也不會掉的！”

    莫重半句不信，晚晚之口，講得出這些粗淺話嗎？

    但他還是急急忙忙看向她，好像急于祈求什么似的。

    “晚晚，說話！”

    白若晚把頭埋在地上，始終一言未發(fā)。

    莫重當(dāng)場傻在原地。

    他痛，她也并不好過，縱然是神仙，也因凡人之自相殘殺而難過落淚。

    李沐一早恨毒了莫重，不僅限于妻子因被冷落而對丈夫的那種恨，李沐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喝了他的血，為了讓他難受痛苦，她可以命都不要。

    她的孩子保不住，是注定的，與二人此前的業(yè)有關(guān)，若她當(dāng)初不喝那碗湯，李沐則會在她懷胎七月時(shí)意識到莫重對此子之珍愛，思及自己的悲慘命運(yùn)，李沐就會提前陷入癲狂，不惜以命相抵、推她下池塘，以至于一尸兩命，讓莫重追悔莫及。就算她再躲了，因果報(bào)應(yīng)，遲早會有下次，他們曾虧欠了她，此為天道第一律，直面，是最好的消業(yè)辦法。

    至于眼前這些誣告，如若她不立即“認(rèn)罪”，莫重必會追究到底，為什么呢？難道是為了還她清白？可她本就清清白白，又何須還？眼前一切，由心而生，實(shí)在是因?yàn)樗闹腥匀挥信?、有懷疑、有愧疚，才會遭遇這些。

    而各方人等因著對他們的積怨，早已暗中部署好一切。到最后，他會追查到白若琪的身上。

    袁花好事先許諾會幫助白若琪和離，并讓她以主母身份再次攀上袁家的高枝，白若琪對虛榮、嫉妒、憎恨三者執(zhí)迷不悟，剛好一番歷練過后，又有了幾分膽色，她會為此不惜誣告白若晚，她會親口告訴莫重，當(dāng)初jiejie與季山逢有過私情。此為一箭三雕之計(jì)，既害了白若晚，季山逢也得跟著陪葬，而自己還能借此往上爬。

    那時(shí)，莫重所承受的，會比現(xiàn)在沉痛千百倍。他查到此處就不會再繼續(xù)查了，他承受不了的，既受不了晚晚有可能并不愛他，也下不去狠手傷害晚晚。他會草草結(jié)案，昭告天下，白若晚冰清玉潔，此一生只愛過他一人，一面與白若晚夫妻情深一面暗中解決了季山逢。

    可那樣發(fā)展，對他實(shí)無益處。他不外乎看上去還愛、還珍惜，實(shí)則心則又一次死了，只要季山逢是被暗殺了的，他的心結(jié)就打不開——若是不曾有過背叛，季山逢何故會被秘密處死？但追根究底，到底哪里來的背叛？是別人信口雌黃的說了，他就信了嗎？為什么？他有這么蠢嗎？白若晚待他，可曾像是有二心的樣子？

    說到底，那顆懷疑的種子，是他自己種下去，也是自己親手澆灌的。他還自以為心機(jī)手段了得，瞞天過海，騙得那些jian佞婦人好苦，實(shí)則也因此牢牢捆住了自己——所謂信賴，早已被他自己親手摧毀了。

    他的眼中，一切人等皆不可信，就連晚晚也不例外。她早說過愛他，他并不真的相信，才會覺得彼此之間總有距離。晚晚不過是涉及了他更多的美夢罷了，可到底是虛幻一場，醒來之后，還是那個(gè)孤家寡人。

    這份不信，實(shí)乃累世帝王路之積累，做人，想要快樂，終需自己看透，這是逃不掉的，如此，已是最佳選擇。

    袁花好：“實(shí)則這罪婦乃是故意害死皇嗣的！臣妾此處還有御醫(yī)的親筆記錄證明！她精通醫(yī)理，自己開的下胎方子，要我看，不過是另一種為別人守節(jié)的法子罷了！”

    “你說?。≌f話??！晚晚！”

    莫重問了無數(shù)遍，從慌忙變成恐懼，變成無助，可無論旁人如何詆毀，白若晚始終不發(fā)一語。

    天漸漸黑了，他沉默地坐在軟榻之上，萬念俱灰。

    “夫人白若晚包庇其兄潛逃回京，證據(jù)確鑿，今命其前往仙華觀潛心修行，反思己過，以侍君前?！?/br>
    “帶下去吧，朕乏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