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此前白若晚前腳才去了道觀修行，莫重想了不妥，便興夜委派六弟莫隨暗中照顧，至于一應(yīng)細節(jié)，以莫重之縝密心思，直至此時，也早已水落石出。

    刑部當(dāng)中，還有個暗部，專為皇帝做些見不得光之事，審些不方便審之人。

    楓葉被關(guān)押于此，已經(jīng)整整一年。

    當(dāng)初，自信滿滿的她聽信了袁花好之讒言，還以為白若晚受寵如此容易，那么略有幾分姿色的自己便也可以復(fù)制這成功之路。

    當(dāng)娘娘多好啊，給這世間女子去選擇，兩者相比，又有哪個愿意當(dāng)宮女呢？……哦，對了，從前那姓白的異于常人，或許對她而言這兩者還真都差不多，皇帝千恩萬寵她也不放在心上，反倒種菜養(yǎng)花更讓她高興——同樣的事情，放到不同人的眼中，卻是截然不同的判斷——莫重到底帝王目光，只覺晚晚返璞歸真深不可測，換成了這楓葉，她可想不了那么多，她長久以來只覺得娘娘腦子怕是有什么毛病，有福不會享受，不是傻的是什么呢？生兒育女乃是女人天職，連個孩子都保不住，簡直是個飯桶，看得她都著急慪火。

    不料那日當(dāng)庭舉報天家娘娘竟就是人生制高點了，從以梅宮出來，連柏翠宮都沒回去，楓葉便被帶到這暗無天日之地，從此再也沒放出去過。

    莫重輕蔑地看著她，實則這丫頭是個挺不住的，暗部的人都沒怎么上刑，她便把能招的全招了，怪她自己，說她蠢吧，反而又有幾分聰明，既聰明，則起初免不了狗咬狗一番，什么袁花好、李沐、白若琪，能攀咬的全咬一遍，幾天之后總算明白了，咬了別人自己也出不去，興許還更加悲慘，這才把實情都說了。

    莫重多疑，整個來龍去脈，盤問她有上百回了，全部細節(jié)對上了，方才干休。如今楓葉已算瘋了一半，皇帝來了，她竟大喊大叫，咒罵對方，這會兒可是再也不怕死了，這會兒，活著才更痛苦。

    “當(dāng)初我見那什么美顏湯水便覺得不妥，不過，那白若晚乃是個蠢貨，李沐讓她喝就喝，根本不懂人心險惡，李沐是什么人？李沐可是跟她搶男人的！”

    “至于季山逢的計策，那不是我想出來的——我哪知道你們誰對誰呢？那都是袁花好想出來的，我看袁花好才是你們里面最聰明的人，怪不得她從前很受寵，還生出了皇子！”

    “旁的宮的夫人全都拼了命的算計得失，就那白若晚整天不務(wù)正業(yè)，被人算計了不是活該嗎？白若琪當(dāng)天從柏翠宮里走了，心里可不痛快著呢，正好此事被那袁花好鉆營了，她許給她，事成之后讓她嫁給自己大伯當(dāng)正房，白若琪也不知怎么那么記恨她的丈夫和jiejie，命都不顧了，就想讓他倆死！遂她們說了那些，我也半信半疑，看她這恨意，興許白若晚跟那大都督還真有過一腿呢！”

    “她們愛為什么為什么唄，我也懶得管，我只想著當(dāng)娘娘，往后吃香的喝辣的，榮華富貴。”

    見莫重來了，楓葉機械性地又招供了一遍，當(dāng)時種種，如今已是倒背如流了。

    莫重走上前來，看著這披頭散發(fā)所在地牢墻角的狼狽婦人，從眼神到姿態(tài)，冰冷得不再像個有感情的活人。

    “想當(dāng)娘娘，是嗎？那你脫了給朕瞧瞧吧，讓朕看看，你究竟配不配得起榮華富貴？”

    長時間的拘禁會讓人逐漸喪失一切，什么尊嚴對錯，那都是外面世界才有的東西，他讓她脫，她也知道他不過貶低她而已，但她并不在乎了，她開始一件一件脫掉自己的破衣爛衫，仿佛只是拔掉了幾根頭發(fā)。

    楓葉確是有些本錢，胸前能有二兩，怪不得總覺得自己有戲。

    然晚晚走后，一切皆失去了色彩，管它二兩還是幾兩，不過是具臭皮囊。他仔細看她的身體，憤怒也好、諷刺也罷，他試圖讓自己產(chǎn)生些什么情緒，可他毫無感覺，仿佛楓葉其實是個假人，這地牢也是假的，就連外面的世界都是假的，她們其實都只是些皮影，放在一起給他演戲，可這戲他一早看膩。

    “你不會真覺得朕會趴在你身上快活吧？朕這輩子做得惡心事已經(jīng)夠多了，朕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自顧自說著神神叨叨的話，他移步，又去隔壁牢房看白若琪。

    莫重一早發(fā)現(xiàn)了，對于一個人來說，最殘忍的不是分尸、不是凌遲……結(jié)果比想象的簡單很多，不過就像她們現(xiàn)在這樣，斷絕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關(guān)在一處小黑屋里，這人就像餿了的剩飯，很快變質(zhì)，變得越來越不像人。

    白若琪早就瘋了，剛一抓起來，便知道自己博輸了，當(dāng)即開始發(fā)瘋，她倒是個硬骨頭，莫重對她用過酷刑，然她竟然看起來還挺享受，她瘋了，只怕早瘋了。

    然而如今他卻最喜歡這些瘋癲的——這群皮影比外面的，看著要生動些。

    莫重始終不懂：“你所遭遇一切，究竟跟晚晚有什么關(guān)系呢？到底何故一直陷害于她？”

    對此，白若琪曾給過他許多解釋，比如她對她的嫉妒，比如她謀劃的比晚晚多，自然應(yīng)該得到更好的結(jié)局；比如即便她自己也是個壞蛋，但這人生，還是顯得太凄慘了些，她不甘心，要找人墊背，誰都行，比她倒霉就行……然而這些說法又都說服不了他，因為很不合理，不是嗎？實際上也不合情，她干嘛非得恨晚晚呢？晚晚并沒招惹過她，甚至都沒把她往外推過，她若跟晚晚關(guān)系良好，一樣可以過得很好，這事情上，晚晚已經(jīng)啟發(fā)過她多次了。

    “難道你自幼便不分好賴對錯嗎？晚晚從沒害過你什么，你不至于不知道，不覺得自己才是錯的一方嗎？”

    白若琪的回答，卻是令這掌權(quán)者醍醐灌頂。

    她不屑一顧，脫口而出：“好壞對錯？這東西從來都不重要！自古竊鉤者誅，且國者諸侯，成王敗寇……這些顛倒黑白的不正是你們發(fā)明出來的？歷來哪個皇帝不是竊國者抑或其后代？轉(zhuǎn)過頭來怪我不擇手段，你也配？”

    “朕不配，朕比你更分不清好壞，實則壞事朕都做盡了，不愿意告訴你們罷了，朕不配發(fā)落你，不過拿你泄憤而已，如此你便在這呆著吧，你自己也說了，成王敗寇，朕只怕你自己才是最認可這結(jié)局的?！?/br>
    “是啊，哈哈哈哈哈。”

    白若琪繼續(xù)發(fā)瘋，莫重緩步離開。

    晚間，莫重一人枯坐御書房內(nèi)，屋內(nèi)一盞燈也沒點，如今他越發(fā)喜愛黑暗多于光明，在這黑里，他可隱藏自己，不怕受害，不怕被人嫌棄，被人拋棄了，也看不出來傷的多深。

    莫隨再次前來匯報晚晚的近況，內(nèi)容一如往常，不過“皇嫂一切安好”幾個大字，皇嫂一切安好，這不諷刺嗎？rou眼可見，他過得如此狼狽。

    黑暗里，莫重伏案啜泣，莫隨聽見了，跪在地上，不敢吱聲。

    “我不知她的心是有多狠，丈夫與孩子皆不在意。唯恐她本是神女，伴君一程罷了，該做的做了，就回天宮去了，否則她不過妙齡少女爾，何故就參透了凡間重重色相？朕什么都擺在她眼前，她從來不正眼看看，現(xiàn)在她過得很好，在宮外，一處有山有水的道觀旁邊，一座小木屋里……她過得很好，朕便連接她回來的理由都沒有了，沒有我，她可過得好極了，原來這皇宮與我才是她的包袱，如此我該自覺一點，離她遠著點。”

    “陛下保重龍體，一味傷心不是辦法，男女間再好不過緣聚緣散，又何故折辱自己至此？”

    “是啊，她走后，我何故如此這般瞧自己不順？我疑晚晚是嫌棄了，案件查來查去，她究竟何錯之有？既然沒錯，何故當(dāng)初一句都不反駁？就算那時只是跟我賭氣，如今一年了，她隨口提個要求便是，朕還能不去接她嗎？六弟，我告訴你，她只怕一早受夠我了，自打懷孕那時就已心生厭倦，正好借著旁人演大戲的機會，尋個理由離開?！?/br>
    “怎會呢？皇兄待皇嫂真心實意，皇嫂又豈是那冷酷無情之人？”

    “那你告訴我，是什么？是什么呢？朕到底做了什么惹她反感？事已至此，朕還能作何感想？不外乎我這人壞透了卻不露痕跡，初見時還歡喜，相處越久越是厭惡！”

    “……”

    “難道這就是報應(yīng)嗎？朕到底是……做錯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