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峻節(jié)如此,天不能免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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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峻節(jié)如此,天不能免又何妨? 如意裙衫沉重,行至半山腰停下,自同環(huán)兒亭中歇息。寒瑯手拄藤杖,仍背好藥簍,再往深處攀援而行。山中靜寂,一陣風(fēng)過,唯聞幽篁淅颯。 寒瑯步入幽徑,踏葉憂思,追古之心不已。妻子愛慕中散姿容,以為仙人,欲使他效仿那“樵蘇者以為神”的典故。豈知叔夜志雖非常輒不遇也。人之仙緣幽玄難測,并非姿容優(yōu)越便能成就。叔夜非但無登仙之命,反是性烈不能免,他若真似叔夜,又豈能成仙? 思及幼時以來諸事,寒瑯自嘆冥頑不通、執(zhí)拗不化、卻又當斷不斷,其性烈乎?或?qū)嵟澈??如今梁溪每每生事,西廳不時南下,自己分明知曉帝王不能相容,且梁溪多是些失意者妄言,并無十分道理,卻仍不能坐視,每每必圖營救,手段無所不有。不單西廳記恨,便是梁溪諸人亦認寒瑯為虎作倀,咒罵不已。 兩下招怨,如此下去,難保終有一日亦不能免。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蔽裟陮懡omeimei的陶子之言如今日日縈繞心頭,歸去之心愈篤。可江左無人可托,如何能夠忍心?回頭細思,自己又能護得江左幾時?且如今這番私心回護,又當真對否?以諸公之偏狹,若一日果真翻身進爵,于社稷究竟是功是過? 寒瑯只顧憂思,不覺已轉(zhuǎn)過山頭。山巔遍生松柏,巖巖兀立,英氣凜然。寒瑯望之良久,一聲喟嘆,再又翻身下山去尋妻子。 行近山腰卻見自己瑤琴置于幽篁之中,旁熏海沉,妻子一臉期待悄立林邊,卻是個“守株待兔”。寒瑯輕笑,自行至琴邊,卸下藥簍,盤膝而坐,靜思一陣,昔人所述叔夜種種心頭不去。“今但愿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 惜乎斯人已遠,杳然無跡,其志高遠,己身擾擾庸人,豈敢效顰? 寒瑯低頭靜望琴弦,久不能動指,四下無聲。一陣風(fēng)過,寒瑯鬢發(fā)為風(fēng)拂起,飄兮浮兮。微風(fēng)拂上琴弦,恍惚似覺琴弦錚錚有聲,寒瑯吃驚,仰頭望天,幽篁森然遮天蔽日,林間竹葉飄轉(zhuǎn)而下,又一陣風(fēng)搖影動,鳳尾一齊彎折起伏,仿佛點頭相勸。 寒瑯心中肅然,再一靜氣,三指撥弦,廣陵止息又起,天地歸寂。 峻節(jié)如此,不成仙又如何? 宋家車馬黃昏中離了竹林向借宿之所駛?cè)?,胡生立在幽篁中遠望寒瑯,久不發(fā)一語。 方才他一曲彈得專心,如意不曾見過叔夜,望著夫君竟覺其身影似當真同叔夜重疊,又是傾慕又是恐懼,曲終拉著寒瑯流淚,再三要丈夫保證他會好生活著,不會同叔夜一般,亦不會飛升離去。寒瑯將山中攜來的花草自藥簍中捧出贈與妻子,攬她在懷,撫慰良久,再三許諾。 曲至后半,連胡生都覺恍惚,仿佛又是千年前,嵇生身影又現(xiàn)篁林,心下慘然。 去了,便是去了,如何還能再見。 可笑如意懸心如此,一徑擔憂寒瑯離去。胡生欲笑,卻忽地心頭一撞,此情此景何等熟悉,竟是同自己一般!胡生實不知為何,雨青如今化身已固,又是地仙,實無可慮。他卻仍不時覺著雨青并非此間之物,不能長相廝守,就如當日懸心雨青執(zhí)意赴黃泉一般。 如今看來,自己這份恐懼竟同如意一樣!難道雨青當真同寒瑯此生之外早有牽連、本是一路?胡生震撼恐懼,再一字不敢多想,踏上云頭直往山中去了。 第二日同雨青對坐涼亭,講起前日之事,胡生瞞過自己同如意所憂之事,只說寒瑯褒衣博帶,作晉人裝束,山中撫琴。 雨青仍不愿多聽,轉(zhuǎn)開話頭問胡生:“嵇中散究竟何等模樣?總聽人說……他……像,究竟像幾分?” 連“表哥”兩字也不敢提,胡生瞥她一眼。怨完垂首靜思,胡生心內(nèi)亦覺模糊,“時日久了,嵇生面貌我亦已渺茫。模糊憑感覺……大約有個兩三成,舉手投足間確有時令人有幾分恍惚?!?/br> 雨青忽地立起,雙眸星星有光,“你是見過中散大夫的!可能變來容我一觀!” 胡生為難,“時隔太久,我亦記不大確切。再說你偏要看他做什么!” 無奈雨青兩手扯住胡生一肘,身子左右搖晃,再三求胡生變化。胡生無法,心中自勸:記掛叔夜總比記掛寒瑯好些,她總不能尋叔夜去!于是仔細回憶一陣,然后咬牙,捻訣化作叔夜模樣。 雨青一眼怔住,立在胡生面前含淚張大了眼,不言不語,久久不動。胡生看她眼神看得牙酸,催道:“看夠沒有,眼睛都直了?!?/br> 雨青伸手掩在胡生唇上,“莫要說話,今晚之前莫要變回去?!闭f著仍緊緊盯在胡生臉上。 胡生幾乎被她氣笑,醋意大盛,立刻就要化形,雨青卻按著他手不讓他掐訣,自己一揮衣袖,將兩人拉入后山竹林,變出一把琴與胡生,鄭重向他道:“請先生賜教一曲?!闭f著深深揖拜,臉直紅到耳根。 胡生震撼,嵇生竟被她如此敬重,卻并非一時好他姿色?;厮甲约呵昵巴嗯c數(shù)載,心境豈有不同?如此人中龍鳳,何人不生敬愛?心內(nèi)一聲笑嘆,今日便委屈一回如她的意罷。 于是不再開口,面色蕭肅,接了琴,林中彈奏,盡力模仿嵇康當日手法、姿容。 雨青不言不語,對坐靜聽,胡生彈了一曲又一曲,最后曲至廣陵,直彈的雨青滴下淚來。曲畢,雨青哭泣一陣,深深再拜,稱謝“先生”。胡生不能開口,亦不能動作,只神情散朗望她一眼,算作答復(fù)。 雨青望見,無聲下淚,胡生復(fù)了自己化身。“我畢竟不是叔夜,你再看多久,與他亦是不同的?!?/br> “我知道?!庇昵嘁锌亢鷳阎?,仍是流淚。 “可知中散現(xiàn)在何方?” 胡生一聲哼笑:“囡囡不記得我當日所言?吞了孟婆湯再入輪回,先前那人便再回不來了。隨便那魂魄現(xiàn)下何處,又豈是叔夜?” 雨青半抬身子,望著胡生,“那般高尚之士,難道無緣成仙么?我仿佛曾在晉人筆記上讀過,中散兵解成仙,還曾夜半撫琴?!?/br> 胡生扶住雨青,淡淡道:“那琴乃他生前心愛之物,有他些許余念亦不稀奇。囡囡豈不聞上說,叔夜曾遇王烈,烈贈其石髓而凝不能食,邀其同觀素書輒不復(fù)見。天命不容叔夜久存,豈能強耶?” 雨青震撼,悲傷不已,“那些都是真的?竟是天欲絕叔夜?” 胡生半晌不語,舉頭長嘆。雨青依傍回胡生身上,低聲啜泣。胡生撫著雨青肩頭,許久,強打精神道:“我一不曾上過九重天,二不曾下過無間獄,只在人間虛度,我口中消息如何作得數(shù)?或許他早已位列仙班,只我不知罷了,囡囡別盡信了我,自己傷心。” 雨青搖頭仍是哭,胡生安慰許久仍見她不停落淚,十分不忍,忽然高聲笑喚一聲“囡囡”,嚇雨青一跳,呆呆望他。 胡生道:“囡囡只知聽叔夜彈琴,還未曾見過叔夜鍛鐵,那才叫人間一絕!嘖嘖……不看可惜?!?/br> 雨青淚還掛在臉上,猛然記起,“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胡生含笑,“正是了!囡囡可愿一觀?” 雨青欣喜點頭,“我愿學(xué)向秀!” 胡生哈哈大笑,“時人皆欲學(xué)向秀,不獨囡囡一個?!?/br> 這次胡生卻不曾自己變化,只衣袖一揮,眼前現(xiàn)出幻象,正是當日嵇山別墅,大柳樹下,嵇康袒臂而鍛,火星四濺,身畔清俊少年手拉風(fēng)箱,爐火嘶嘶有聲,與掄錘聲相和,兩人相對欣然,傍若無人。雨青搖頭贊嘆,感服不已。 “知己如此,夫復(fù)何求?” “囡囡還不曾見過阿都。”話甫出口,胡生心中一刺,說不下去。雨青知他記起何事,望他一眼,亦低下頭去。胡生強打精神笑道:“他才叫作被嵇生迷住,‘每一相思,千里命駕’,來來回回,山路都給他壓得平整,我們都說他不如住下?!?/br> 雨青“噗嗤”一笑,走到胡生近旁,挨在胡生身上?!岸嘀x你?!毖圻€望著叔夜幻影。 “謝我什么?”胡生回望雨青面容。 “謝你這樣成全我。不單為中散,還為表哥?!庇昵嘀逼鹕碜诱J真望著胡生,“這些年來,我身有牽掛,為從前事、為表哥,心中常不能安靜。前些年表哥執(zhí)念不放,姑姑一家過得艱難,我見表哥如此,心中實在煎熬。你雖不快,卻不曾真心怨我,還幫了我許多。我很感激?!?/br> 胡生轉(zhuǎn)身對著雨青,“我無需你感激。”邊說,抬手將雨青面上淚珠抹去。“與你同行至今,我心中只有僥幸。我亦不知自己一番私心究竟是對是錯,是成就了你,還是害了你。胡生只是不愿囡囡就此無可尋覓,如嵇生一般,我看得太多了。”胡生話到此緊緊抱住雨青,“囡囡,我們有一日,便真情相對一日,可好?若能夠天長地久,便是胡生的福氣,便不能長久,幾百年、幾千年后你去了,或是我去了,能共囡囡相守幾個甲子,胡生亦不枉此生?!?/br> 雨青疑惑,抬頭望著胡生,“怎的忽然說這樣的話?” 胡生只將臉蹭著雨青頸項聞嗅,“答應(yīng)我可好?” “好,我答應(yīng)你?!庇昵囝~頭抵在胡生肩膀,余光望去,仍是嵇康向秀,相對欣然,傍若無人,爐火熊熊,火星四濺。 ********************************************************** 【峻節(jié)千古,越名教而任自然;性不傷物,思長林而志豐草。】 【聲本無哀樂,自然難好學(xué)?!?/br> 【煌煌靈芝,一年三秀。嗈嗈鳴雁,奮翼北游?!?/br> 【雖有好音,誰與清歌。雖有姝顏,誰與華發(fā)?!?/br> 【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br> 【內(nèi)不愧心,外不負俗,交不為利,仕不謀祿?!?/br> 【今但愿居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br> 【縱志趣不遇、烈不能免、天所不能容久長,廣陵起時,何處不相思?千載喟嘆,聲聲回響。其墳塋不在譙而在史,其元神不在天而在王土九州。竹林風(fēng)起處、廣陵曲奏時,便是叔夜越千載而鳴唱,古今同歌?!?/br> 【謹以此篇敬祭叔夜,并以致敬近代著名叔夜粉、大名士,豫才先生?!?/br> ************忽然回神的小劇場****************** 一會,雨青忽覺不妥,蹙眉抬頭,“真情相對?我連你真名還不曉得,你從前是何樣人亦不曾聽你提過,是誰要同我真情相對?” 胡生不以為然,“我叫胡生,囡囡早便知道,至于過去,皆如浮云,提他怎的,橫豎我現(xiàn)下心中眼中只有囡囡一人。” 雨青啐一口,“過去還則罷了,何樣人真名叫作‘胡生’!你但凡叫個蟒生、卵生我還信你幾分?!?/br> “名姓不過稱呼,叫什么不是一樣?囡囡就是叫我一聲‘誒’、‘喂’,我豈敢不應(yīng)?” 雨青見他又是涎皮賴臉,推開他走遠幾步。胡生追上繞在雨青面前,“囡囡若真欲知,告訴囡囡亦無妨,只是真名要緊,千萬不可說與他人知曉?!闭f著拉了雨青一手,在她掌心寫下兩字。 雨青驚詫,“這便是你真名?” 胡生點頭。 “也太好猜了些罷?我知你族多姓應(yīng)姓常,你真身乃是雪蟒,叫一個‘白’字再自然不過,豈不是旁人一猜便著?” “讀是這樣讀,寫卻并非這樣寫?!?/br> “意則取其意,字卻別而書之?!庇昵嗷腥?,“這便好多了?!?/br> 胡生還拉著雨青手,在她掌心指畫。 雨青忙要抽手,“不必了,我原不過嫌你名字起得隨性,一聽便知是假,才欲問的。你真名那般要緊,不必寫了?!?/br> 胡生拉緊了雨青手,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嚴肅,“要寫給囡囡的。真名交給囡囡,才算胡生將身家性命坦誠付與囡囡,不枉囡囡拋盡前生,孤身來伴?!?/br> 雨青聽完愣住,心中百感交集,默默望他寫完,闔掌將那兩字珍重握在掌心,望著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