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殿上賜斑衣，亭中謝嬌女。

    又過半載，寒瑯升上一階，擢為侍讀，仍不過六品。翰林院清水衙門，無甚實(shí)際好處，只有御前奏對多起來，平日與內(nèi)閣來往亦頻，茶陵、廷澤等人漸漸常見。

    數(shù)九寒天，年關(guān)又至，今歲不比往年，天子乾清宮大宴群臣，宴畢諸人歸家，圣人又留內(nèi)閣與翰林院諸人添酒回?zé)?，揮退宮廷雅樂，命人召來一班清俊小太監(jiān)，各各收拾得窈窕嬌俏，倒是昆戲打扮。這是內(nèi)廷依帝王要求組起的昆班，如今趁著年節(jié)粉墨裝飾，扮演起來，先唱一出（）。

    一出唱完，酒早又過數(shù)巡，圣人已是半酣，又勸飲一輪，再點(diǎn)一出（）。點(diǎn)完忽而含笑，把盞向寒瑯道：

    “早聽聞侍讀人物風(fēng)流，彈得一手好琴，”話到一半笑向江閣老道，“可惜我孤家寡人，侍讀在我面前惜字如金，遑論撫琴。老宗師比我有些體面?！?/br>
    江閣老趕忙離席跪稟：“微臣有罪，曾為幾句經(jīng)文不大解得，請侍讀過府稍敘，天晚留飯，席畢強(qiáng)侍讀彈奏，是以傳在坊間，實(shí)在只得一次，微臣僭越了?！?/br>
    寒瑯看江閣老說得鄭重，亦離席長跪地上，低頭不語。帝王呵呵一笑，

    “這有什么要緊，起來罷，好像我要吃了你們似的?！?/br>
    兩人起來，帝王揮揮手示意他們?nèi)胱ゎ^向寒瑯又道，

    “一折，張生是有一曲的。從來我這小戲班演到聽琴只是鶯鶯作戲，卻不聞琴聲。如今侍讀既在席上，何不彈上一回，做個(gè)全套？”

    帝王笑不下唇，側(cè)首望著寒瑯。宴上諸人捏一把汗，圣主那愛作踐人的舊病又犯了。

    寒瑯不動聲色，起身一揖，說聲“謹(jǐn)遵圣旨”，便離席索了琴來，又向座中道句“有辱清聽”，轉(zhuǎn)身在臺下簫管鼓師近旁坐了，調(diào)了弦。

    他一臉清風(fēng)朗月，臺上扮鶯鶯的小太監(jiān)倒委屈得緊。臺上原是演虛，給他一把琴坐了實(shí)，還見什么手段？“鶯鶯”想著大不痛快，回頭帶怨瞥“張生”一眼，寒瑯瞧見，對鼓師一笑。

    鼓師笑完收斂神色，提振精神擊鼓數(shù)下，戲又開張，鶯鶯小姐水磨腔走起，婉轉(zhuǎn)如鶯，唱完一支，扮紅娘的咳嗽一聲，樂師停了手上物事，一齊看向寒瑯。寒瑯略一揚(yáng)袖，更不抬頭，右手輕撥，幽幽而起，如泣如訴。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座中諸人聽得呆住，停杯投箸，席上不聞一語，帝王遠(yuǎn)遠(yuǎn)望著寒瑯，沉思出神。臺上“鶯鶯小姐”原該在琴曲中唱的，此時(shí)人卻定在臺上捏著蘭花指一動不動，一會向臺下望一眼竟滴下淚來。

    曲終還寂，寒瑯手覆琴上止了余音，抬首向“鶯鶯”望一眼，點(diǎn)一點(diǎn)頭?！苞L鶯”瞧見，心中忽的一下鹿突，白鉛粉下的臉一陣發(fā)燙，強(qiáng)自定神，重新開唱。

    莫不是梵王宮，夜撞鐘？莫不是疏瀟瀟曲檻中？莫不是牙尺剪刀聲相送？莫不是漏聲長滴響壺銅？潛身再聽在墻角東，原來是近西廂理連結(jié)絲桐。

    一折唱畢，帝王賞賜無算，一班小黃門千恩萬謝地叩頭去了，帝王笑道：

    “鶯鶯賞了，張生實(shí)也彈得好，卻要賞什么？”

    寒瑯跪下，謙遜幾句，說不敢求賞。帝王忽而一笑，回頭向近侍低聲囑咐幾句，一時(shí)近侍捧來一件直身，精工彩繡，竟是件戲服。帝王道：

    “既是張生扮得好，張生這袍子就賞了侍讀罷。莫看是件戲裝，上頭繡片不是蠶絲，乃是人發(fā)，通共也就做了小生一件、閨門旦一件，長洲的繡工，家鄉(xiāng)之物，送給侍讀再合適不過。”

    帝王語畢口角噙笑，半瞇了眼瞧著寒瑯。

    寒瑯不見一絲慍色，接下戲裝叩首在地，跪謝圣恩。帝王命寒瑯歸坐，又望他許久，見他只是一臉清風(fēng)朗月，暗暗銼牙，大覺無趣。

    若是懷瑜，早要變臉了。

    寒瑯并不曾飲酒，此時(shí)卻連頭都是暈的。但他與父親不同，沒話要同天子說。

    正月過去，春闈又至。今科會試、殿試下來，李三公子一路頭籌，狀元及第，茶陵家中大擺筵席。此后心來獲授修撰，同在翰林院，與寒瑯整日在一處，朝中皆知他二人親厚。

    又一日，江閣老做壽，寒瑯亦在受邀之列。宴席設(shè)在花園，席間花團(tuán)錦簇、鬧鬧哄哄，江家一片忙亂，寒瑯不能飲酒，宴至后半便悄然離席踱至花園內(nèi)略散。

    寒瑯正在池畔閑觀垂柳，一個(gè)總角童子忙忙跑來說江二公子正在前頭亭中，請侍讀亭中一敘。寒瑯不疑有他，欣然依言。江家水邊桃柳相間栽種，粉翠繞堤，春色撩人。寒瑯一路穿花過柳，行到亭前向上一望，才知不妙。亭中人哪里是二公子，分明是個(gè)女子。

    江二小姐如意此時(shí)立在亭中，紅襖綠裙，鮮艷奪目，面若桃花，在亭中微微揚(yáng)聲喚一句，

    “宋侍讀，是奴家請尊駕一敘?！?/br>
    如意的丫頭環(huán)兒忙提著裙子下來，在寒瑯面前福了，說她家二小姐有請。寒瑯這才知道是江家的二小姐，三年前曾在席中見過一回，如今大約十七了。

    寒瑯本不愿見，恨不能即刻抽身走開，卻不好失禮相拒，只好挨入亭中，緊低著頭向小姐一揖，再不肯抬頭望她。

    如意忍不住打量寒瑯一陣，頭一次見他并非一身素白，秘色衣袍更襯容色似玉，風(fēng)流人品。她再一咬牙，含羞忍恥道：

    “聽說兩年前父親向侍讀提過親事，尊駕不肯?！?/br>
    “我就那般讓你瞧不上么？”說著紅了臉，淚水在眼中打轉(zhuǎn)。

    兩年前江府家宴，江閣老設(shè)下局面令如意同寒瑯見了一回。宴后隔日便向寒瑯提及親事，寒瑯大驚，鄭重推辭，言稱久罹失祜之痛，意常悢悢，無意結(jié)親，且位低才疏，不敢耽誤小姐。他從此再不敢留宴。事已過去兩載，豈料今日不查，被小姐問在臉上。

    寒瑯又深深揖下去，

    “學(xué)生山人粗陋，豈敢妄想仙娥之配！只因數(shù)年前失祜，意常凄切，無意婚姻之事，實(shí)不敢耽誤小姐青春。請小姐寬宥。”

    如意早猜到他要用這樣不咸不淡的官樣文章來搪塞，沉一口氣道：

    “你抬頭看我一看。”

    寒瑯垂首斷不肯抬起，又退一步道：

    “如此相見，于小姐名節(jié)有妨，晚生告辭了?！?/br>
    語畢轉(zhuǎn)身就走，如意一跺腳，提高了聲音道：

    “無意于我，侍讀是等著做駙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