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拜鬼

    宋郎仍是快天亮回來，一樣的驅(qū)了身上寒意再上床，如意裝睡，卻在被中瑟瑟發(fā)抖，她近日連宋郎都怕起來。

    自打心里埋下了蛇精作祟的種子，如意總看宋郎像被妖精吸了精氣似的，一回覺得他瘦了，一回覺得他印堂發(fā)黑，可稍過片刻再看，又什么都瞧不出來了。日間她也試著問過宋郎近日可有什么心事，宋郎沒事人似的淺笑一下說沒有。

    如意猶豫再三，還是咬咬牙將此事悄悄告訴了顧夫人，問她可要找道士和尚來祛祟，又問雨妹又同這事可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原以為會領(lǐng)一頓罵，顧夫人卻沉著臉聽完，只吩咐不許對人提起，就把如意揮退了。至于雨妹之問，顧夫人只當不聽見。

    寒瑯漸漸衙門也不去了，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日日揮毫，不知是寫是畫，茶飯日減，眼見的瘦下去。如意問不得、勸不得，心急火燎，顧夫人也看在眼里，卻沒說什么。

    又是月盈月缺，恰逢初一，顧夫人吩咐人預(yù)備船轎，提前封了廟門，去寒山寺進香。供養(yǎng)自不必說，在方丈內(nèi)同老法師談了許久，回來便供了一尊地藏菩薩像，抄起地藏經(jīng)文。如意也跟著顧夫人燒香抄經(jīng)，只是不見效驗。宋郎愈發(fā)神思恍惚，家中夜里不時聽見異響，知州府中鬼影幢幢、烏煙瘴氣。

    如意的經(jīng)文已抄了三遍，眼看宋郎愈發(fā)沉默寡言，卻無人可相商量，正心急如焚之際，忽想起當日將靈感娘娘畫卷藏于衣箱之中，本欲得空問問宋郎，卻全忘了。如今病急亂投醫(yī)，如意翻出卷軸展開，看畫中人玉骨仙姿，捧著紅梅似泣似嘆，合上此時心境，一時動情，滴下淚來。

    淚正滴在一朵絳色花苞之上，畫上墨跡為淚暈開，竟似花蕾綻放，如意看呆了。難道畫中果有娘娘精魂依附，動輒便有感應(yīng)？如意急忙將畫在房中清凈角落高高掛了，跪在地上重重拜了三拜。再仰頭望著畫中人，出嫁以來諸般委屈涌上心頭，如意珠淚漣漣，心中默念：

    求娘娘垂憐救救宋郎，莫讓歪門邪道奪了宋郎去！

    如意跪想一回，心灰不已：若真是雨妹來奪宋郎，要怎么好！

    自嫁與宋郎，奴便知道宋郎心中不快活。他把見不得人的苦楚壓在心底，可奴不敢問，奴怕他說是被父親逼迫才應(yīng)了親事，怕他說他不快活是為了奴。自打回了長洲，宋郎愈發(fā)變了個人，他心底那些苦得發(fā)澀的東西壓不下了?？伤艨v了意，身邊豈還容得下如意？奴要如何是好？

    宋郎不愛廟堂，不愛外任，不愛宦中韜略，不愛加官進爵，怕是也不稀罕父親提攜，不稀罕我一宦門女子。想來這名利場中諸般只是招他厭煩。幾年了，宋郎不說，奴便只有裝作不知?？膳喜坏骄拐嬗幸粋€雨妹，宋郎心中滿是那人，夢里都是，那么奴算什么？

    洞房花燭，那夜撂下喜帕，宋郎那樣溫柔，那樣……奴打心底覺得幸福，世間一切都是暖的。娘娘，難道那些都是假的么？宋郎臉貼臉對著奴時，他心中究竟是誰？

    如意的心全亂了，娘娘…………見宋郎深情如此，若雨妹仍活著，要奴成全他二人亦無妨，奴愿和離！可雨妹已然是鬼，難道教宋郎為此丟去性命么？

    奴不能見宋郎死，亦不愿由雨妹奪了宋郎去！宋郎是如意的夫君，奴不信宋郎心中全無如意！……娘娘……求娘娘垂憐，保佑宋郎平安，保佑我二人今后情投意合，教宋郎將舊事、將雨妹忘卻罷！奴……撐不下去了……

    如意禱畢伏在地上，埋首痛哭，環(huán)兒上前撫著，如意轉(zhuǎn)而將頭埋在環(huán)兒膝上，嗚咽不住。初夏梅雨無兆而至，轟隆隆幾陣響雷，而后便是大雨傾盆。天色灰蒙，竟似夢中，永遠是那樣的鉛灰色，無晝無夜，永無止境。

    潺潺雨聲遮掩了此間愿被人知曉與不愿被人知曉的一切，如意的哭泣，顧夫人的佛號，下人眉飛色舞的故事，書齋中的無聲愴泣，還有眼不可見處的一聲嘆息。

    如意大哭一場，心中松爽許多，又將畫像收了。至于這番禱告的效驗，卻并不敢十分期待。連菩薩都拜了，也未見靈驗，豈能指望對著道聽途說的娘娘拜上一拜，就有奇效？

    想起成親以來種種，如意不免情絲繾綣。一時記起宋郎同自己溫言細語、柔情蜜意之時，想起他對婆母那番話，想起他暮春時仍怕冰著她，暖了身子才肯上床，他若不是愛她，為何要溫柔相待？

    一時又想起宋郎的寡言少語，言語間的意興闌珊，婚后床笫之事，掰著手指便能數(shù)清，他定還是敷衍她厭煩她。江氏總也沒個主意，只是翻來覆去，呆想而已。環(huán)兒看不下去，擔心起來，姑爺這病難道傳給小姐了！

    這幾日，環(huán)兒買了幾大包雄黃，灑在家中各處，還計劃著等到端午，給這夫婦倆每人灌一壇子雄黃酒。

    也不知是否是雄黃有了效驗，近幾日倒不聽見蛇的故事了，環(huán)兒仍舊每日去廚下打聽新聞，先開始還是那幾個舊故事反反復(fù)復(fù)地講，后頭講故事的漸漸少了，沒人再提見蛇之事，連鬼影也沒人提了。

    只是不知為何，清江有個十分靈驗的娘娘廟，這幾百里外的消息，竟在長洲傳開了。環(huán)兒在廚下聽見，本以為是跟船南下的家人說的，不想負責廚下采買的人卻說是從街市上聽來的，已在長洲傳遍了。從江淮傳到吳地，倒像跟著寒瑯一家一同南下一般。環(huán)兒說給如意，如意心中說不清地一陣不自在，只好強令自己不去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