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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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這次病情,我對小孩什么也沒說,但一直隱瞞不是辦法。帶著診斷書回家的那天,我心事重重,在前院的門廊上摔了一跤,我站在籬笆后面澆水的鄰居為此大叫,把我嚇了一跳。 我尷尬地爬起來,解釋說地板太滑,見笑見笑。 進了門,得意從樓上下來,驚訝地問我的臉怎么回事。我只跟他說停車時撞方向盤上了,那剎車不好使。他緊跟著結結巴巴問車子出了什么狀況?我身心俱疲,沒精力敷衍他,誠實地說:季叔叔累了,得意,你以后不能再咬我脖子。 為什么?他對任何事都好奇,又聽不懂弦外之音。 我揣著藥,心想著搪塞他的借口,正要站起,忽感一陣眩暈,眼前發(fā)黑,接著四肢又麻又木,手腳都變成了輕飄飄掛在身上的綬帶,把我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這種情況頭一回出現(xiàn),我沒法不惶恐,想叫得意過來,又擔心他會比我更害怕,只好坐在原地反復深呼吸,可空氣上來得即緩又慢。有一陣子,我甚至不確定氣管還有沒有裝在原位,那窒息感一生難忘,漸漸地,家具變成朦朧的色塊,得意的面孔也不再清晰,我的呼吸越來越弱,幾乎快要睡著。直到忽然,有道冰涼觸感按住我的額頭,而后轉(zhuǎn)移到我的側(cè)臉,那感覺就好像將我從水底托起來,空氣重新涌入肺葉。 我很快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還留在原地,屁股底下的是我媽當年買的換鞋凳。但此時此刻,我被小傻子抱在懷里,依偎著他的肚皮,那里面柔軟、扁平,外面襯衫上有洗衣液的味道,腹腔里傳來微微作響的低鳴,原來他在跟我說話:"你怎么了?" "得意……我病了,"在小孩懷里,我有些恍惚,"你害不害怕我生???" "不怕,我們?nèi)?,醫(yī)、醫(yī)院,把季叔叔治好……" 我對我的病情始終懷有一種誤解,仿佛不去醫(yī)院就不會得病。我父親當年半信半疑,確診后便馬上一蹶不振。至于我,拿到診斷書后才出現(xiàn)虛弱、胸疼、無故貧血等等癥狀,不得不懷疑體內(nèi)是否長出一個足斤的棒槌,敲這里打那處,常叫我半夜渾身冷汗地醒來,疼痛到天亮。 介于我沒幾個親人,只能邊接受治療邊同黎子圓商量送走小孩的事宜。當時工作室生意不斷,顧夏天忙得不可開交,有天托李小墨來找我簽字才獲悉發(fā)生何事,她立刻驅(qū)車而至,到我家里發(fā)了一通脾氣——這女人總是發(fā)脾氣,無論開心、傷心,好像憤怒是她唯一表達情緒的方式, 發(fā)完火,她認為得意不再適合跟我居住,要把小孩接走。得意聽后直搖頭,一來,顧顧的怒火將其嚇得不輕;二來,他粘我得緊,不知情者常常誤會我和他的關系。 我也不同意,我又不是明天就要死了。 最初,醫(yī)生對之后的預測還不算太糟。我開始每天鍛煉、早睡,健康飲食和戒煙,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近一個月,就連得意也習慣早起跑步,我理所當然地認為病情好轉(zhuǎn)了,但它依然發(fā)展到了二期,之后的過渡又比所有人設想得都快,被判定為第三期的時候,嚴彬還在試圖安慰我這種說病不難控制。 我剃了光頭,定期去做化療。新來的家政照顧過她摔斷骨頭的老父親,懂得煎藥,自此我家前后常有久留不散的苦藥味,得意居然也安然忍受,只是會偷偷往我的水杯里放糖。但大多時候,我也只是呆在醫(yī)院輸液,患癌的一大好處就是治好了我見針即睡的毛病,潔白病房里少有病號睡得安穩(wěn)。晚上我們是要回家的,得意害怕那些人換藥時的叫喚,我也不喜歡。 得意對我光亮的腦袋更有興趣,他學著給我擦身體的時候,最愛抹的就是那個地方,好像非得把他搓成一顆燈泡那么亮。當我發(fā)燒的時候,他會鉆到病床上和我一塊兒睡,冰涼的甲片貼著我,我怕人掉下去而攬著他的后背。常有護士問我:季老師,這是你的孩子? 人一旦得病,看著自然要老些,我那時已很鎮(zhèn)定,大大方方地說:"這是我媳婦。" 夜里坐顧夏天的車回去,得意問我:",媳,、,婦,,是什么意思?"她在前排搶答:老婆,跟你季叔叔結婚的! 小孩眉頭一皺,"季叔叔結婚,和我?" 顧夏天笑得合不攏嘴,"不止結婚,還要跟你叔叔生小孩的?。?/br> 我立時期望她能自己從車上滾下去,好在得意對此沒有深究,他有另一番好奇:"打針的姐、jiejie說季叔叔活,活不長了,什么……什么是活不長?" 難得地,顧夏天沒有出聲。 我等了她一會兒,才拍拍小孩手背,"活不長就是病好了,她們想說我快要不用打針了。" "真,真的?" "真的,我們馬上就不用再跑醫(yī)院了。" 小孩立即發(fā)出一聲歡呼,我看見顧夏天投在后視鏡上的眼神,覺得還不如去看窗外的江景。夜色靜而濃,路燈一盞盞掃過車頂,我聽見橋下江水翻涌的沉吟,遠方不見一點光。我的友人一路沉默,再沒有說任何話。 我對上天的安排毫無怨言。要是我早幾年病發(fā),讓溫格或舊時得意看見我如今的樣子,他們該有多傷心? 轉(zhuǎn)眼夏天過去了,屋外偶刮秋風,日光又干又燥,圍欄外的梧桐隨季而衰,枯葉落滿草坪。在我身上反復的病灶有所收斂,可以停幾天針水。那段時間我在家,專心跟得意打整花園,哪兒也沒去,他有時候會舉著一只瓢蟲自言自語,家政也不覺奇怪,她年紀大了,注視小孩時格外悲憫。 私下她也問我:季老師,你家弟弟以后怎么辦? 對此我閉口不談,有次干脆反問她:什么以后? 她有些驚恐,這問題以后再沒提過了。 季有心在一個落葉滿地、日光毒辣的下午到來。跑車的引擎轟隆亂叫,毫不客氣碾進草坪,這里剛被精心修剪過,小孩很不高興,一整天都窩在后院,拒絕露面。 我沒法兩頭兼顧,何況季有心從不是什么善茬,他走進來,抬腳往茶幾上一放,響聲驚人。似乎他在發(fā)火,但僅憑表情無從判斷,我的兄長隨了他母親年輕時的長相,我有幸見過王琳的結婚照,那女人漂亮、強勢,嘴唇偏薄但妝容張揚,眼角永遠垂不下來,就是只板著臉不說話,也讓人覺得她含有一股輕蔑的笑意。 我懷疑正是她的這股笑意促成了我爸與我媽的結合,進而有了我。季有心雖然繼承了王式微笑,但他眉毛斷了一截,這么輕笑,其中意味難免有些歪邪。我爸當初不樂意栽培他,覺得大兒子看他的眼神不誠懇。王琳找過我,想讓我?guī)图居行恼f話。我沒法答應,因為她兒子對待我時確實那樣。 而眼下,他臉色陰沉,一言不發(fā),從褲兜里掏出火機來,周身的怒氣倒很誠懇,"問你遺產(chǎn)怎么處理,北方有個表弟,前幾年搶劫進去的,昨天托人說下個月出獄,讓你那里留個位置,給他安排一下。" "誰問?" "王琳?。⒃谒种负湍橆a相接處,火機響了兩聲,煙霧緩緩上行,"房子和車都送給他了,當慶祝禮。" "誰的房子和車?" 季有心將臉轉(zhuǎn)過來,眼珠一輩子也沒瞪這么大。 我在沙發(fā)上坐直,誠心誠意給他說:"您別誤會,不是我不夠意思,醫(yī)生診斷我還能活半年有余,房、車,得用吧?得住吧?送不了人。再說了,現(xiàn)在公司的事基本不歸我管,你不高興那又怎么?我也沒轍啊。" 我說完,他除了把臉轉(zhuǎn)回去,沒什么別的反應。或許季有心一開始就不關心,他只是來下通知,沒管你同不同意。我習慣了,對季家那點手段也不怎么為然,但他煙抽個不停,屋子里的氣味越來越難聞,我忍不住問:"還有別的事?" 他嘴里一吐,重新點另一根煙,撕煙盒的時候,聲音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上次是分家,這次又生病……你玩夠了沒有?到底想怎么樣?" 我愣了愣,實話實說:"不怎么樣,你沒得遺傳病,我得了,恭喜你,祝你健康。" 話音剛落,他臉色就變了,像頭豹子盯著我,牙根磨得直響,鼻腔迸動,瞳孔縮緊。哪個字眼惹他這樣生氣?我摸不著頭腦,卻想起他念中學時有情感障礙的毛病,見到我的大多時候都是這幅表情,但凡我不理他、無視他,下一秒就會被推翻在地。那些日子我常常負傷,且根本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挨揍。我為此憎恨季有心,但我媽教我可憐他,我同樣想不通,不過后來王琳禁止讓他和我見面了,這種霸凌才被得以終止。 想到這里,我警覺地離開沙發(fā),但他總能察覺我的意圖,身上又沒有遺傳病,遠比我強壯。我沒躲掉,猛地被他推下去,腦袋一下砸在地板上,登時眼冒金星,七葷八素,鼻腔里滿是血味兒。 我憤怒不已,曾一度以為自己不再那么害怕了,但他簡直不可理喻,何況還掐著我的脖子嘶吼,看不清眼神,腦門通紅,讓人分不清他有沒有發(fā)瘋,"咳……咳咳,你又怎么了?!老子他媽是病患?。?/br> "你早就該……你早就……" 我繃緊手臂,一拳擊中他的眼角,季有心一聲悶哼,向旁邊歪下去,我想爬起來,手上、腿上,全身的肌rou都跟著抽搐,只好躺回去,枕著沙發(fā)腳喘氣。我手邊滾落了一截尚未熄滅的煙屁股,煙屁股后面,季有心一只手抓著茶幾,呼吸聲古怪,使我錯覺有誰拿指甲抓鋼板。他九歲那年因過敏得過哮喘,眼下絕非復發(fā)的好時機,我喊了幾聲,還沒碰到電視柜賽紙袋的地方,茶幾旁的動靜忽然小了,季有心氣喘得很急:"季良意……你……不記得?" "胡說你媽什么呢?" "我媽趕你走……那天晚上,她趕你走……" 聽他這么說,我干脆枕住腦袋,伸直雙腿,開始追憶往事。三十年來,我與季家的抗爭艱難又漫長,他們拿血緣束縛我,又用私生子的名號驅(qū)逐我。剛出生那幾年,王琳瘋了一樣到處施壓,我媽幾乎精神崩潰,幻想我會要么被下毒,要么遭拐賣,或被王琳叫人開車撞死。但那都太蠢了,不上檔次,王琳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把我和季有心捆在一起,送我和他一塊兒上學。 作為一名兒童,我無法理解大人們的刻薄,但我明確知道我的哥哥不喜歡我。我媽邊抹眼淚邊給我擦酒精的情景,我至今難忘,而這是每晚放學后的日常。那時候,小孩們都很懂得怎么揍人、怎么排擠異端。季有心喜歡去鍋爐房撿煤球,它們棱角鋒利,被砸中的人不僅很痛,還很丟臉,因為黑乎乎的煤油留在頭上,遮住了傷口和大包,使我活像公園里沒人要的野貓。這事逐漸發(fā)展為了了季有心和其跟班們的一大愛好,有時也不必專撿煤球,只消把受害者推到或騙到角落,叫這個可憐的小孩東躲西藏,他們便可跟游樂場上射靶那么玩。季有心常舉著玩具槍沖鋒陷陣(裝滿塑料子彈),一面射擊一面大喊大叫,不忘做小孩們的精神領袖:"抓小三兒!抓小三兒?。?/br> 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催@樣喊,我不是小三,我媽也不是。她曾被叫過一段時間"破鞋",但根本毫無影響。當時王琳和我爸關系惡劣,經(jīng)常吵架,我深以為她才是可惡的第三者,因為從來就沒有誰在意她。直到溫格和季有心結了婚,我才不得不扭轉(zhuǎn)觀念,不然我就得管自己叫小三。 撿煤球這件事,燒鍋爐的知道,但他裝作不知道,老師、校長也都裝作不知道。如果事態(tài)嚴重,比如燒鍋爐的抱怨說煤炭被糟蹋太多了,今天全校沒熱水用,教務主任就會揪一個小孩出來頂包。我由于掌握著最顯眼的證據(jù)——毛衣上滿是煤炭渣,就從來都是這個小倒霉蛋。每次我站在主席臺上挨批時,季有心都站在第一排,瞇著眼睛臺上傻笑。 后來,我媽收到學校的通知,氣得上頭,找我爸討公道。他乍聽有這回事,出離憤怒,那天會都沒去開,轉(zhuǎn)身回家就把季有心狠揍一頓。我聽說拿拳頭打的也有,皮帶抽的也有,總之他光吊水就花了三天。王琳勃然大怒,威脅她老公要離婚,意味著她將會分走禾佳8%的上市股份,我爸當然不同意。一來二去,他也煩了,從此不再管他兩個兒子間的破事。 中學時我在季家住過一段時間,這段時光里,但凡和季有心沾邊的部分都不堪回首,比如眉毛掛彩的那天——他吃了太多藥,那些東西本該在他情緒不穩(wěn)的時候發(fā)揮作用,一旦過量,效果便背道而馳。季有心走路歪歪扭扭,到我身邊坐下,盯著我看了很長時間,我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了,才突然開口,說我和我媽長得真像。 而后他又坦白自己并不討厭我,只是很單純地喜歡看我受氣。我在他拳頭底下那副拼命掙扎,明知打不過、卻非要反抗的樣子十分可愛。 當時屋里沒有別人,我舉起牛奶瓶扣在他臉上,碎片剛好穿進眉骨。這是我唯一反抗成功的事,也竟然是王琳唯一不明真相的事,她始終相信季有心那套說辭。 怪異的是,季有心自那天起不再和我打架,我們也不再無意義地朝對方揮舞拳頭。他好像一夜長成持續(xù)發(fā)情的青少年了,沒完沒了地搶奪我的伙伴,sao擾對我有好感的女同學。他身邊什么也不缺,但在這個時期,季有心古怪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爸就是在那時轉(zhuǎn)而關注起我來的,因為就連王琳也時常管不住他。有天夜里,她怒氣沖沖地把我轟出去,指責我和我媽都是死狐貍精。當晚氣溫很低,又是冬季,天氣預報說明天可能有降雪。好在那時年紀小,記憶力好,我穿著一雙棉布拖鞋,徒步了一整夜,到我媽家時腳上已經(jīng)長了凍瘡,襪子是拿剪刀剪下來的。 走了快有一半路程,忽地,我看見腳下的影子無限拉長,身后遠遠地亮起了車燈,離我不遠,卻也沒有超我而去,始終這么不遠不近地,以 10 碼左右的速度慢行。 季有心讓我回憶的應該就是這個晚上了。 在我十五六歲,性子正倔的年紀,我爸的老婆在一個冬夜把我趕出去(他出差在外,對此不知情)。路燈凄涼的大街上從而出現(xiàn)了一個衣著寒酸的初中生,商店沒有一家開門,路邊擠滿了沒開工的建筑工地,我身無分文,又沒揣電話,看著就像無家可歸。跟蹤我的極大可能是正在狩獵的殺人魔,但又有哪個殺人魔這么囂張?冬風冷厲,我為了不打退堂鼓,攥著那股倔勁兒一路暴走,于風中逆行了七八公里,眼睛都被吹得發(fā)腫,終于快看見小區(qū)大門了,那張轎車一腳油門踩上來,將我逼停。 "我媽叫走你真就走,你是豬?。苛R她?。。?/br> 我凍得張不開嘴了,滿肚子狠話、反駁,卻吐不出半個字。眼睜睜看著季有心掛擋,下車,手里拿著東西,像是提上家伙抓人來了。我拔腿就跑,筆直沖向小區(qū)崗亭,打死沒回頭。寒風獵獵,他在后頭喊了兩聲,我只隱約聽到幾個字,可剛敲開家門就暈倒了,接著馬上連發(fā)了兩天高燒。等身體好轉(zhuǎn),回去上課,才知道季有心也一直請假,對于他在風中喊我這回事,已全然沒印象了。 這種事只發(fā)生過一回,因為我很快出國念書去了,研究生時才同溫格一起回來,他申請的是公費項目,必須回國讀博。 回想到這里,季有心的呼吸已然平復。他無聲站起來,臉色如常,沒有看我,沒有說話,他似乎已經(jīng)得到答案,也或許他根本不在乎答案,后者是否更勝一籌,我不能確定。而前文說過,從前我不恨王琳,是因為她那時還沒變成老巫婆,如今臉都垮成那樣了,還對我似笑非笑,這就讓人感到很不禮貌。季有心顯然不是巫婆,他天生一副好皮囊,我對他的恨單調(diào)而純粹,貨真價實、由始至終。 因此,我希望我能站起來,像自己被撲倒一樣把他按在地上,補上過去常有的幾記狠拳。這流程已融入我的腦海里,不走完不踏實。但我生病以來太虛弱了,胳膊瘦得像老頭,無論怎樣奮力,最終只不過是在地板上趔趄了一下。季有心聞聲回頭,投下的眼神我無法形容,也不清楚他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樣不甘又憤怒的神情好像他從來都有,只是現(xiàn)在有些不同。 他蹲下身,伸出手。不管我多么不情愿,季有心執(zhí)意扶我起來,手臂穿過我的腋下,手掌托住我的后背,從另一個視角,我們好像達成了一個擁抱。 "別死啊,我不欺負你了。"他輕輕說。 一瞬間,我眼前浮現(xiàn)出那天晚上:十七歲的少年,臉頰消瘦,左眼貼著紗布,他站在車邊——"回來!我不欺負你了!季良意,你回來?。?/br> "瘋子……"我甩開他,"你瘋了……你瘋了!" 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與我對視而默默無言,僅看著我苦笑,那道傷疤垂在眉尾,讓他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在哭。季有心推開門,身影融進室外的強光中,變成玻璃上朦朧的一片水彩。 門廊下面,以為客人已走的得意和他撞了個正著,季有心重整旗鼓,只往小孩臉上淡淡掃過去一眼,這本是他蔑視別人標志之一,但這回他停下腳步,脫口而出:怎么能好這么快? 似乎被什么東西牽動了神經(jīng),我走下臺階,聽他接著問:你用什么藥?效果不錯。 得意不敢回答,窘迫地向我張望。季有心也最后看了我一眼,隨后上了車。他的表情怪異,我有些困惑,但很快,這些突兀的感覺拼湊到一起,馬上銜成一條連貫的直線。我的心臟狂跳起來,朝小孩大叫:"那張車,得意,指著那張車?。?/br> 轎跑已經(jīng)離開草坪,離我們越來越遠,我連滾帶爬地沖過去,差點把小孩撲倒。得意不懂我想要他做什么,但他很聽我的話,手臂才抬起來,我抓住他的肩膀,飛快在手腕寫下一個"火"字。 草坪上方霎時亮起一道勁光,我立刻摟過小孩,爆炸的巨響瞬間引燃了整條車道。得意被我死死按住腦勺,搞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就像大家都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鄰居們驚呼著跑出來,每家的院子里都站滿了人,我們和他們一樣震驚。濃煙滾滾,小區(qū)被刺鼻的焦味包圍了一整天,消防車不久后便到了。 幾個小時過去,道路上僅剩下一副空架,幾堆廢鐵,臨近的院子被燒得滿目瘡痍,萬幸是沒有業(yè)主或路人受傷。在消防員專門圍出來的空地上,躺有一塊干凈的白布,它負責罩住駕駛員的遺骸。那家伙燒成兩截了,尸體好像受潮而沒能燃盡的木炭,皮膚和骨頭卷在一起,顏色漆黑,身型難以分辨。 黃昏將盡,我倚在陽臺上抽煙,目睹一切,季有心的煙盒還扔在茶幾上。他說得沒錯,得意的臉傷是好得很快,但這件事本該誰也不知道,除了發(fā)現(xiàn)他的我們、他的醫(yī)生,以及留下這些傷口的那個人。 這個人從我手中奪走了很多東西,包括曾被視如珍寶的美好時光。 所以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