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看著誰
沈清和在廊下修剪盆栽,他坐在凳子上,時不時停下來端詳一陣,伸手使紅陶花盆換個方向,剪去一點枝葉,然后再換個方向。他其實也不太懂這些,就是憑感覺去修剪,看著不那么雜亂就好。 天氣漸涼,花枝上、葉子底下藏著不少米粒大的黃色花苞,已經(jīng)開了的倒不見身形擴(kuò)大多少,還是小小的,卻悄悄散發(fā)出桂香。 沈清和就是被這香味吸引,要了工具,隨手?jǐn)[弄。今天天氣好,又是中午,太陽暖暖的,照在身上讓人發(fā)懶,沈清和玩兒一陣就停下來,閉著眼感受陽光的溫度,也分辨那一點花香,然后再重新拿起小銀剪,轉(zhuǎn)轉(zhuǎn)紅陶盆。 看著像餐風(fēng)飲露的神仙一樣,曬曬太陽,看看花就飽了。 鐘瑞進(jìn)來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他是跑著回來的,為了抄近路大門都不走,直接翻墻,急沖沖的,怕沈清和生氣。但進(jìn)門一看好像……也沒事,沈清和看起來悠閑的很,剪完一處就把花枝葉子放在一旁,還后仰身子離遠(yuǎn)些看看,拉回來再剪。自得其樂,沒他鐘瑞什么事兒。 還是桐枝先發(fā)現(xiàn)他,瞪著,也不喊個“二爺”什么的,而是不高興地甩甩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搭理他。鐘瑞心中暗道,桐枝怎么一直是這一副表情。 桐枝的不自然引起沈清和的好奇,他停下動作,轉(zhuǎn)頭,看見鐘瑞站在門口,也不吃驚,“回來了?”這算是打招呼了,然后沒在意鐘瑞什么反應(yīng),就返回接著做自己的事。 鐘瑞覺得就算是路過的螞蟻,大概也能分得和自己差不多分量的沈清和的關(guān)照。他拍拍身上的土,這么大院子,都各忙各的,也沒人理他。他就自己過去,坐在沈清和對面,中間的小幾上就是那盆花。但沈清和全副心神都在那盆花上,打量著、擺弄著、欣賞著,鐘瑞沒分得半點,就好像他今日的份例已經(jīng)用完了,雖然只有“回來了”三個字。 那盆花才是整個院子的王者,它激起了鐘二少爺奇妙的勝負(fù)欲,但為什么對手是盆花,一盆可惡的、還沒怎么開花的花。 鐘瑞開始搜腸刮肚地找話題,但是他頭腦可用的地方就這么多,而且還餓著肚子,所以脫口而出的第一句就是,“你吃飯了嗎?” 這個問句本質(zhì)是好的,因為他自己正餓著呢,餓得難受,所以推己及人地先關(guān)心一下沈清和是不是也餓著。但他馬上反應(yīng)過來這很蠢,那個沒動過的三層大食盒就在店里扔著呢,而且小幾上堆著花枝殘葉,怎么看也知道中間差的這些時間沈清和在干嘛。 沈清和剪下一個橫長的枝丫,抬頭看鐘瑞,回道:“吃過了?!比缓蟮皖^繼續(xù)擺弄那盆花,看來沒有其他的話要說了。 但這根本不符合鐘瑞心中所想,我問你有沒有吃飯,那……那你也該意思意思地問問我,然后我說沒有,再告訴你因為什么耽誤了,這樣那樣解釋清楚。 多好,就是沈清和沒問。 鐘瑞咽下一肚子原委,不自在地咳嗽兩聲,然后被桐枝吸引了注意。桐枝站在沈清和身后,抬起下巴沖沈清和的方向撇撇,用手指了指嘴巴,搖搖頭,最后嚴(yán)肅地看向鐘瑞。鐘瑞點頭示意,懂了,沒吃。 沈清和盯著花,放下小銀剪,在桌上摸索了兩下,好像在找什么。鐘瑞四下一看,把工具遞到他手邊,看沈清和自然接過去,主動搭話:“我……我還沒吃飯呢?!?/br> “咔”地一聲,新工具很容易就剪下一塊凸起根部,他專注盆栽,頭也沒回地吩咐道:“桐枝,去小廚房讓他們準(zhǔn)備午飯?!?/br> 桐枝答道:“好的,少爺。”但站著沒動,撇著眼看鐘瑞。 鐘瑞有所頓悟,趕忙補上一句,“要不你再陪著我用一些?” 沈清和這才抬頭看他,拍拍手上的泥土說:“好?!蓖┲λ煽跉?,麻利地走了。 “那個……中午你是不是去我店里了?我看有食盒?!辩娙鹦⌒牡貑柕?/br> “嗯,放下我就回來了?!?/br> 鐘瑞搓搓手,正要說什么,卻被沈清和打斷,“我去的時候樓上很亂,很多人聚在一起,他們說鐘少爺和范大爺在爭搶一個頭牌,鴇母看他們誰出價高賣給誰。” ???一群蠢貨!看熱鬧都看不明白瞎編些什么! “但也有人說,是頭牌懷了孩子,被鴇母發(fā)現(xiàn),帶著過來找鐘少爺賠錢的。” ???老子碰都沒碰過他!坐一桌喝茶也能懷孩子嗎! “還有的說……” “停停停!都是胡說八道誣陷我,這里邊沒一個真的!”鐘瑞想不到那群看熱鬧的這么能編,得虧沈清和走得早,要不‘鐘少爺和頭牌跳樓殉情’都能有。 “每個人說的都不一樣,但有一些地方是相通的。確實有一個頭牌,你和范大爺也在,鴇母是帶著打手后來的,很生氣,想要你們給頭牌贖身?!辩娙瘘c點頭。 “那么……最后是誰買下了?” 鐘瑞冷汗都下來了,要不是伙計說沈清和沒多呆,他都以為沈清和是站在第一排看了全程的。 “……是我?!?/br> “嗯,”沈清和點點頭,看不出有沒有生氣,“需要我給他安排住處嗎?” “不用,我給他安排好了。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要買他……當(dāng)然最后買了,但是那個是他們太吵了,范同又偷溜甩給我,人們都擠在門口……” “我……”鐘瑞語無倫次,還帶比劃的,越急越亂,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沈清和也沒什么變化,一直靜靜地聽他說。最后,鐘瑞覺察到自己失態(tài),停下來冷靜了一下,看著沈清和道:“我不會納妾的?!?/br> 鐘瑞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沈清和,“這是他的身契,他偷跑出來,被范同發(fā)現(xiàn)帶到店里,求我贖他。后面鴇母來了也一直鬧,我本想推給范同,但范同跑了,我被煩得沒辦法,就說只有二兩銀子……但是鴇母竟然同意了?!?/br> 鐘瑞指指身契的文字,確實寫著‘白銀二兩’?!霸捯殉隹冢疫@事兒太蹊蹺,所以最后買了他。我已經(jīng)讓萬全帶著他到城外的農(nóng)莊里干活去了,打算放個幾年,若是安分就把身契還他?!?/br> “小妾、外室、通房、紅顏知己,什么不會有,我只會有你一個妻子?!辩娙鹄^沈清和的手認(rèn)真道。 你是我的妻子,只有你。 一生一世一雙人,鐘瑞不懂詩詞,但他用笨拙的話,把心意傳遞給清和知道了。他想到,就這么說了,從沒想過在這個三妻四侍視作平常的環(huán)境下,這句話帶給沈清和的沖擊。 沈清和不敢置信,楞楞地看著他。鐘瑞把香玉的身契也放到沈清和手中,帶著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溫柔,“這個也給你保管,好不好?” “為什么?”沈清和看著手中的身契問道 但聲音很小,鐘瑞沒聽清,“什么?” “為什么?”他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看著鐘瑞。不再是之前事不關(guān)己、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而是表情迷茫,有點不知所措,“幾個月前你寧愿被打也要退婚?!薄暗牵浅捎H以來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br> “我以前,能想到的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在后院做個管家,你我各不相干。我還是看顧沈家的生意,你無論是胡鬧是娶妾還是怎么樣都無所謂,如果休妻,我就直接走,絕不糾纏?!?/br> 鐘瑞聽著沈清和的剖白,眼睛有些酸澀,這就是他們的上一世,沒想到這已經(jīng)是他想象中‘最好’的結(jié)果。但是有一點不一樣,休妻之后,你還是回來了,來救我了。 “但是……但是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 “你對我太好了,一切都是我想象不到,甚至夢里都不會出現(xiàn)的?!?/br> “好到……像在補償?!?/br> 像在補償。 鐘瑞聽到這個詞驚訝地看著沈清和,但是沈清和沒有注意到,他在思考,他還沒有說完,“你好像……” 沈清和這時候突然停下來,害怕似的攥緊鐘瑞的手指,怕鐘瑞離開,也怕自己逃避。他在猶豫,又近乎執(zhí)拗地逼迫自己,顫抖地呼出一口氣,直視鐘瑞,繼續(xù)說道: “你在透過我,看著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