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掛著厚厚窗簾沒有一絲陽光透進來的畫室里，一個小小少年坐在畫板前，不遠處是在頂燈下散發(fā)出一種亙古不變的莊重和靜謐感的典型靜物———盛在銀盤中的水果和雙耳陶罐。

    “這里好暗啊…”

    安靜的房間里突然傳來的稚嫩童聲讓周予揚放下畫筆，轉(zhuǎn)身看到不知何時被打開的大門旁，一個小孩露出半個身子好奇地向里張望。

    他自顧自地走進來，像是司空見慣一樣打量著畫板上的畫紙。

    “在畫油畫。你一個人嗎？”

    周予揚看著還不及他腰間高度的小孩，眼睛不滿地微微瞇起，他走到大門旁四處張望了下，發(fā)現(xiàn)竟然沒人跟著這小孩。

    周予揚嘆了口氣，回到畫紙旁。

    他周日要交作業(yè)，真的沒時間看小孩。

    “讓一下?！敝苡钃P淡漠地開口，成熟的嗓音和他十歲的年紀看起來很不相稱。

    李汨乖乖地讓到一邊，沒有被這個面無表情的大哥哥嚇到，反而揚著笑臉問：“我也可以畫嗎？”

    看起來比他小很多的小男孩，可愛又有禮貌。

    “那邊有多的畫板和顏料。安靜點就行?！?/br>
    周予揚不再理他，專注地給底稿上色。

    但周予揚的余光可以看到小孩努力地爬上高腳板凳，短短的小手固定好畫紙，在調(diào)色板上擠上幾處顏料，然后抱著調(diào)色板，右手握住畫筆，似乎興致高漲。

    “我畫好啦！”李汨跳下凳子，拿著畫紙興致沖沖地朝著冷臉的大哥哥展示，“哥哥你看！”

    周予揚無言皺眉，想著應該怎么不弄哭小孩地回復他。

    他不習慣夸人。

    周予揚勉強牽起嘴角，卻在看到小孩的畫時微微愣住。

    沒有任何突出的細節(jié)，筆觸也十分稚嫩，沒有底稿明顯只是小孩子隨性而作，但是無論是構(gòu)圖還是著色…

    周予揚在這張紙上看到了一種躍躍欲試的天賦。

    藝術(shù)家是神指派的。

    周予揚想起他的老師曾經(jīng)這樣說。

    02

    “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歡畫畫啊？”

    李汨看著他熟練地上色，突然開口問。

    周予揚拿著畫筆的手停在空中，看了一眼這個小孩：“為什么這么說？”

    “就是一種感覺，”李汨眨著無辜的大眼睛，“不過，哥哥。不喜歡的話就不要做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人生是很短暫的?！?/br>
    周予揚的臉上露出符合年齡的微笑來，他揉了揉小孩的腦袋：

    “少裝大人?！?/br>
    周予揚還沒來得及把這幅畫給老師看，小孩就被來家里做客的李叔叔領(lǐng)走了。

    周予揚后來才知道，小孩叫做李汨。

    今年剛剛六歲。

    還有，他已經(jīng)回美國了。

    03

    “啊——，還是回國好啊。”

    李汨仰頭深深吸了一口夜市的空氣里快要爆表的煙火氣息。

    十六歲的少年出落得俊朗無雙，只穿著簡單剪裁的白T恤黑色短褲在人群中也能一眼被看到。

    想到將近半年沒有吃到的炒米粉，李汨暗暗期待地拉著朋友加快了步伐。

    “啊…”李汨失望地聳聳肩，人好多，“果然生意還是這么好。我們等等吧?！?/br>
    李汨安靜地站在一邊，不時有羞澀打量的目光朝他投來，李汨都回以微笑，害得好幾個小姑娘的臉差點都埋進碗里。

    “誒？”李汨的目光停駐在不遠處的一個身影上。

    “周予揚？”李汨有些遲疑地走到桌前叫他的名字，“真的是你啊。”

    李汨自然地拉過一旁的空椅子坐下，招呼朋友一起。

    周予揚疏離地看著他，在記憶里搜尋著和他相關(guān)的記憶。

    “我們認識嗎？”

    李汨差朋友去點餐，然后湊到周予揚身邊，單手撐著臉，笑得有些神秘：“還在畫畫嗎？”

    周予揚疑惑地皺起眉頭。

    李汨笑得眼睛彎彎的，他緩緩開口：

    “還沒想起來嗎…哥哥？”

    04

    李汨已經(jīng)來了一個月了。

    每天，他都從市中心的家里坐車到周予揚家位于半山的別墅，然后在客廳里坐著等周予揚出來見他。

    周予揚不一定每天都會見他，即使見了他，被他纏一會兒也會趕他走。

    李汨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只有寒暑假才會回國住，再有一個月暑假結(jié)束他就要回日本了。

    所以，拿下周予揚的時間緊迫！

    李汨急急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站得直直的，眼睛盯著從樓梯上緩緩走下來的周予揚。

    周予揚的眼神閃爍了下，他沉下臉，淡定地忽略掉那道炙熱的眼神，走到客廳旁的開放式廚房，按開冰箱門，從側(cè)邊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冰鎮(zhèn)的椰子水。

    然后…周予揚猶豫了下，終于還是又拿了一瓶。

    “喝完就回去。”

    周予揚彎腰放在李汨面前的茶幾上。

    他不知道這個小孩怎么想的。

    那次在夜市見過一次后，就莫名其妙地要追他。

    他還是個學生，雖然自己也是…

    但自己已經(jīng)大二了，他剛開始念高中。

    并且異國。

    并且他們十年沒見了。

    十年前也不是那么熟。

    還有，他們性格也不太合適。

    周予揚想了很多聽起來合理的理由。

    但李汨統(tǒng)統(tǒng)不接受。

    他知道，他一直都是這么…的性格。

    說不上來。

    與眾不同。

    十年前，或許是聽了這個小孩隨口說的一句話。

    他真的鼓起勇氣跟奶奶說，自己不喜歡畫畫，希望以后可以不用再學了。

    奶奶沉默地看著他，看了很久。

    但最終還是同意的。

    所以從那之后他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學自己喜歡的東西。

    這個小孩，似乎一直比他更勇敢。

    不管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后。

    “這個理由我不接受，你再想一個理由拒絕我?！?/br>
    少年人意氣風發(fā)，拿上他給的飲料笑著揮揮手出了門。

    05

    “站好?！敝苡钃P沉聲說，聽起來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但喝醉了的人完全不怕他，還是軟得沒有骨頭似地往他懷里倒。

    “站好，李汨?！?/br>
    周予揚握著他肩膀的手微微用力。

    “鑰匙呢?！?/br>
    周予揚在家和小組成員正開視頻會議商量暑期實踐項目，手機突然響了。號碼是他熟悉的，接起來卻是個陌生的男人聲音，背景音震耳欲聾。

    他才多大啊，未成年去酒吧。

    而且還偷開車出來。

    “你有駕駛證嗎你就敢開車！”周予揚越想越生氣，聲音也不自覺地揚高。

    “…你兇我?！崩钽璩聊瑤酌牒蟮偷偷匚?。

    周予揚不理他，從他牛仔褲的口袋里拿出車鑰匙，按了按，聽到車子解鎖的聲音。

    找了找，是一輛寶藍色的Panamera。

    周予揚深呼吸幾次，放平聲音：“上車?！?/br>
    周予揚剛系好安全帶，副駕駛座上的人就撲過來雙手纏住他的脖子。

    “坐好?！敝苡钃P的聲音很冷漠，但并沒有推開他。

    “我錯了。”李汨放柔聲音，討好地看著他說道。

    “錯哪了？”

    “唔，不應該來酒吧，還有不應該自己開車出來。以后要出來就讓你載我。”

    李汨貼著他的脖子，軟軟地撒嬌。

    周予揚感覺車內(nèi)氣溫有點高。

    他推開李汨，將車內(nèi)的空調(diào)調(diào)低。

    “你真的喝醉了嗎？”

    周予揚有些懷疑地打量著他，似乎眼神清明并無醉意。

    李汨被推開也不惱，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推開了，又粘人地纏上去。

    “酒不醉人人自醉嘛…”他的食指指腹曖昧地輕觸周予揚柔軟的嘴唇，近得呼吸都纏繞在一起。

    少年的眼神清澈、溫柔、小心翼翼。

    “哥哥，做我男朋友吧？”

    06

    周予揚沒能再多想出來一個拒絕的理由。

    李汨在回日本前的最后一個星期終于追到周予揚，剩下的日子里只能抓緊時間瘋狂膩在一起。

    周予揚第一次約他約會，去科技館。

    李汨困得不行，但還是乖巧安靜地由他拉著走完了整個場館。

    周予揚從此知道。

    “以后還是聽你的吧。”

    李汨笑得有一點詭異。

    李汨不喜歡尋常約會。

    他拉著他，去室內(nèi)攀巖，去蹦極，去溜冰場。

    回日本前的最后一晚。

    李汨約他去城市的山頂看星星。

    可惜天公不作美，天氣預報也沒能預報到那場夏日突如其來的暴雨。

    兩個渾身濕透的人半夜悄悄回家。

    老人家睡得早，父母常年不在家，周予揚于是帶李汨回了半山別墅。

    把自己買來還沒穿過的新T恤塞進他懷里，周予揚面無表情地讓他去洗澡。

    無尾熊從背后纏上來，咬著他的耳垂曖昧地吐氣：“我不要新的，吊牌都沒剪。我要穿你的睡衣。拿來！”

    李汨笑眼彎彎，自己的男朋友，好容易臉紅，好可愛。

    07

    李汨把周予揚推到在床上，自己隨即跨坐上去，又長又細的腿分開夾在兩邊。

    周予揚的臉側(cè)到一邊，難得無措，無措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李汨笑著把他的手掌牽起摟住自己的腰。

    周予揚的睡衣寬寬大大的在他身上，大大的領(lǐng)口讓形狀美好的鎖骨一覽無遺。

    李汨羞澀地微笑，捧住周予揚的臉，傾身含住他的嘴唇。

    這是他們第二次接吻，還是自己主動的。

    周予揚真的是…太可愛啦！

    …

    周予揚突然清醒，死死按住李汨想要脫掉自己衣服的手，聲音不穩(wěn)地說：“…不行，你…你少裝大人?！?/br>
    周予揚說得隱晦。

    但李汨就是聽懂了，他笑著軟倒在周予揚懷里。

    不無可惜地在他耳邊認真嘆息：

    “突然好想快點到十八歲哦?！?/br>
    08

    開學后，他們又分隔兩地。

    周予揚回香港念書，李汨則去日本上學。

    周予揚接過男朋友深夜打過來的電話，抱怨課業(yè)壓力好大，或者有同學孤立他。

    在電話里委屈地哭訴卻又怕他擔心故作堅強。

    但周予揚知道李汨總能解決地很好。

    每學期結(jié)業(yè)都是年級前10％，還跟孤立他的人交了朋友。

    或者是發(fā)信息跟他抱怨好想吃地道的中國菜。

    “中華料理賽高一生推！”

    配上憤怒的小人表情。

    周予揚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郵寄給他他喜歡的零食。

    周予揚最怕他沉默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跟他說：“你可不可以來日本看我，我好想你。”

    那個時候真的就想實習志愿社團essay期末都不管了，立刻搭上去日本的飛機去找他。

    但是李汨又會立刻開玩笑地笑笑，然后憧憬回國后的日子。

    分手后，周予揚回想，最難忘的竟然是這一段難熬又彼此想念的時光。

    09

    李汨終于畢業(yè)了。

    周予揚的出國手續(xù)也都處理好，理想的offer也收到了。

    他們畢業(yè)在夏天，一如在一起的時候。

    周予揚第一次，是因為一個人而踏上一片異國的土地。

    李汨的畢業(yè)旅行列了長長的愿望清單。

    都是要和周予揚一起做的。

    讓周予揚坐在觀眾席看自己上臺領(lǐng)優(yōu)秀畢業(yè)生獎。

    把男朋友介紹給同學，朋友，老師和房東。

    去北海道。

    像每一對普通情侶一樣，牽手走在大街上。

    去海邊，浮潛。

    坐高山纜車。

    和周予揚去夏日祭，看煙火大會。

    泡溫泉。

    順便吃掉周予揚。

    “??！最后這頁不可以看。”李汨神秘兮兮地收起計劃本。

    夏日祭的煙火升空。

    李汨仰頭專注地看著，回頭燦爛地朝周予揚笑著。

    “很美對不對？”

    少年的眼睛有夏日夜空最亮的星星。

    周予揚沉默片刻。

    “對?！?/br>
    10

    曾經(jīng)周予揚想，要不就讓時間永遠停止在那一刻吧。

    李汨去英國念書，他則赴美國深造。

    李汨喜歡藝術(shù)，但最終沒能抵抗父母讀了管理。于是他像是青春期遲來一樣抓緊一切課余時間瘋狂做自己喜歡的事。

    他多了很多很酷的朋友。

    英國離歐洲大陸近，他去德國聽歌劇，去瑞士玩滑翔傘，去意大利參加時裝周…

    而周予揚的生活比大學更忙了。

    那時候他已經(jīng)正式開始接觸企業(yè)管理，進入美國分公司從基層做起實習。

    除此以外，還要做研究，給導師的項目打下手，發(fā)表論文，抽時間運動和參加社團。

    加上時差，二人的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難以在同一步調(diào)。

    周予揚感覺到他們之間的感情出了問題，是在難得打了一通電話過去卻在電話里聽到其他男人的聲音的時候。

    英國現(xiàn)在應該是午夜十二點。

    “這只是一個date，你不要想這么多好不好？周予揚，你就這么一點信任都不能給我嗎？”

    掛掉電話前，李汨最后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漠。

    周予揚只想了一分鐘，他向?qū)W院報備，跟導師請假，打去公司說明情況，飛往英國的飛機上他還在努力靜下心趕due。

    可是，他飛了6840公里，還是沒能挽回一段感情。

    11

    李汨不接他電話，不回他信息。

    周予揚只能一步步找。

    從問院系負責人，到去他們上課的教室，見到他的同學，問到他的住址。在公寓樓下等了三個小時，碰見他的鄰居。鄰居告訴他，他常常去藝術(shù)學院幫一個學弟。周予揚找到學弟，學弟告訴他，李汨常常去的休閑酒吧。

    他被當成了追求者，尾隨者，甚至變態(tài)。

    李汨沒提起過我嗎？

    周予揚很想問。

    他馬不停蹄去酒吧，酒吧在地下，要通過一道長長的陰暗樓梯，然后才會通往一扇玻璃門，震耳欲聾的搖滾樂隊的伴唱聲傳出來。

    周予揚站在那扇玻璃門后，看見他的男朋友在接受別的男人的親吻。

    周予揚又飛了6840公里返程，飛機起飛前，他跟李汨提了分手。

    周予揚想他可能第二天早上才會看見了。

    12

    只喜歡一個人是需要勇氣的。

    他還太小，太年輕。而天地太遼闊，誘惑又如此之多。

    他沒有勇氣能和他永遠在一起，可在他計劃好的未來里，每一步都有他。

    13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br>
    14

    周予揚滅掉燃得幾近熄滅的沉香。他起身，從背后其中的一個書架上拿起一張合照。

    合照裝在一個普通的相框里，是他參加李汨畢業(yè)典禮時照的。而相框已經(jīng)很舊了，積著厚重的灰。

    他從來沒有再仔細看過這張照片。

    周予揚平靜地用紙巾擦拭掉上面的灰塵，直至一塵不染。

    照片上的少年們笑容干凈，眼光清澈。

    他重新把相框放回原位。

    15

    周予揚回到臥室，累極的妻子安靜地睡了。抱著他的那只枕頭。

    周予揚小心地把枕頭抽出來。

    時過境遷，山頂?shù)男切窃匐y見到幾顆了。

    所幸的是，恰好天氣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