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 Ch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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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開口時,寧桐青全力克制著此刻內(nèi)心真實的情感,即便如此,他的語調(diào)還是難免有了變化:“那你還記得寫的是什么嗎?” 這是一個多余的問題。但如果不放緩對話的節(jié)奏,寧桐青覺得自己也許會控制不出自己,一股腦地將這瓶子的下落和盤托出。 可展遙或許還是看出了寧桐青的異常,他困惑地望了寧桐青兩眼,同時在桌子下面輕輕踢了一腳,輕輕搖頭:“我不記得了,我連盒子里裝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我爸罵了一頓?!?/br> 瞿意這時笑起來,指著展遙接過話頭:“展晨爸爸很喜歡那個瓶子,平時連盒子都愛護得很,展遙小時候太淘氣了。沒做什么好事,當(dāng)時家里事情多,沒人顧得上他,幸好只是刻了字,要是失手砸了……” 她的笑容里隱藏著后怕和苦澀,又迅速抹開了:“我只記得是辛棄疾的一句詩還是詞,具體的你要問展晨?!?/br> 展晨看了看妻兒,又轉(zhuǎn)向?qū)幫┣啵骸奥淙展懦墙?,把酒勸君留。長安路遠(yuǎn),何事風(fēng)雪敝貂裘。散盡黃金身世,不管秦樓人怨,歸計狎沙鷗……散盡黃金身世,就是這個?!?/br> 沒想到會從展晨口中聽到這六個字,寧桐青不由得眼熱。他掩飾著喝了一大口已經(jīng)涼下去的茶,讓心口的那陣熱氣也涼一涼:“賣給誰了?師兄知道嗎?” 展晨搖頭:“我出院之后才知道已經(jīng)處理了。我爸走之前,都再沒提過家里東西的事情。瞿意知道,但是她也從來不告訴我?!?/br> 瞿意低頭,輕聲說:“爸爸不讓說。我答應(yīng)過他的。而且我也不知道具體下落,那天我從醫(yī)院回來,他就是給了我一個存折……” 展晨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癡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zhí)溟T東’。桐青,當(dāng)時的我啊,就是這個癡兒。” 寧桐青忙說:“這叫什么話?天底下的東西,如果能換回來命,那就值得。如果當(dāng)時危難的是您父親,展師兄肯定也會做一樣的事。既然是這樣,有什么難以釋懷的?!?/br> “當(dāng)然不一樣。我只有一個父親,可我爸爸卻不止我一個孩子?!闭钩看寡郏八强凑惯b太小,怕我手術(shù)失敗活不了,還想給瞿意和展遙留一筆錢。所以他確實是個偏心的父親?!?/br> 寧桐青還是說:“那也值得。不信您問問瞿師姐,問小十?!?/br> “惟有經(jīng)歷生死之事,父母子女可能才會心意相通。有的時候生死也不能。我的命是父母給的,卻不能把命給父母,這世上再沒有更不公平的事情了,你說是不是?”展晨長嘆一口氣,終于還是又笑了,“不用你來安慰我了。多少人因為身外之物而死,多少身外之物又因為人粉身碎骨。我爸爸賣了心愛的東西,多活了這些年,本來以為省了她一點眼淚,沒想到讓她全用汗來還了?!?/br> 聽到這里,瞿意忽然起身,頭也不回地望臥室去了。 寧桐青喊了一聲“瞿師姐”,瞿意沒理,連門也合上了。見狀寧桐青又對展晨說:“……瞿師姐生氣了?!?/br> 展晨撐著桌子站起來:“我去看看她?!?/br> 因為宿疾,他走不快,從客廳到臥室這一段距離在寧桐青看來都走了很久,讓人看了心里十分難受。等臥室的門再次合上,被留在客廳里的兩個人仿佛終于想起對方的存在似的,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一陣子,展遙悶頭悶?zāi)X地開了口:“……他們都不和我說這個。好多事我不知道?!?/br> 寧桐青又看了一眼展晨臥室的門,才伸手摸摸展遙的頭發(fā):“不知道沒關(guān)系。你爸爸說得對,東西和人的關(guān)系就這么回事,現(xiàn)在的結(jié)局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br> 展遙忽然抬頭:“你之前見過這個瓶子,對不對?”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住了寧桐青,而被這樣一雙年輕而清澈的眼睛牢牢盯著,寧桐青無法說謊,反問得有點狼狽:“你怎么會這么想?” “我不知道。直覺吧。你看到照片的時候,不大對。不是在看一個陌生的東西的表情?!闭惯b繼續(xù)盯著他,不依不饒地問,“你知道它在哪里嗎?” 事已至此,寧桐青點了點頭:“嗯?!?/br> 展遙雙眼一亮:“在哪里?” “我不能說?!?/br> 展遙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為什么?” 寧桐青拉住展遙的手。年輕人的手很暖和,手心有薄薄的趼子。 “因為這是規(guī)矩。匿名買下的東西,只要主人不說,經(jīng)手人就不能告訴別人。它很好。沒有碎,新的主人非常愛惜它?!?/br> 展遙沉默了:“你也認(rèn)識新主人?!?/br> “是?!?/br> “那你不要告訴我爸和我媽?!?/br> “不會的?!睂幫┣鄵u頭,“我也不應(yīng)該告訴你。但我不能騙你?!?/br> 展遙飛快地親了一下寧桐青,抱了一抱才松手:“我已經(jīng)不記得它的樣子了。我連爺爺?shù)臉幼佣疾淮笥浀昧???赡阋娺^它,真是太好了?!?/br> 寧桐青在客廳里等了一刻鐘,展晨和瞿意還是沒出來,于是他干脆和展遙一起把所有的碗都洗了,然后悄悄地告辭。 展遙送他下樓,但話出奇的少,也不纏人,送到車邊揮揮手,不等車子啟動就轉(zhuǎn)身上樓了。他的沉默讓寧桐青有些掛心,車子開出去沒多遠(yuǎn),又專門停下來,給他發(fā)了條短信,提醒他:展師兄身體不好,你注意他情緒。這幾天我都在,隨時能過來。 到了酒店外展遙的回訊到了:沒事的。我爸媽說不該讓你洗碗。我挨罵了。 你是不是缺心眼?告訴他們是你洗的啊。 因為你洗得不干凈,他們才發(fā)現(xiàn)的。 寧桐青還是沒有放棄最后一點無謂的反抗:你說怎么樣送個洗碗機才能合情合理、不會顯得太突兀? 展遙懶得理他了。 回到酒店房間后,寧桐青第一時間打開電腦,給程柏寫郵件??蓪懥藵M滿一頁后,他又刪了所有的字,和衣倒回床上,許久都還是覺得如在云端,不知道從何處落腳。 那只五寸瓶他們是從瑞士的古董商手上買下的,它沒有拍賣紀(jì)錄,幾經(jīng)轉(zhuǎn)手之后,早已無法考證展晨的父親把它賣給誰了,又賣出了什么價格,唯一能知道的是,賣瓶子的錢確實救回了展晨的命。 而另一只記著“照我滿懷冰雪”的瓶子的軌跡則清晰得多——程柏的祖父在淪陷中的香港買到了它,二十年后在倫敦拍賣,又在十多年后的東京重新拍回來。 寧桐青想起當(dāng)初和程柏還試圖考證過誰是那位題字的“平心堂主人”,他們翻遍了各種古籍、資料和拍賣紀(jì)錄,到底還是一無所獲,那個寫著一筆好字的人,也是歷史河流里又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秘密。 當(dāng)時程柏說:“也許他有一個情人,這是他們定情的信物?!?/br> 寧桐青反駁了他:“中國人不用瓶子做信物。” “誰又知道呢?反正它們都留存下來了,連盒子都在,這太奇妙了。我的爺爺買下來它來時,我相信他肯定不知道這會是一對?!?/br> 那時的他們絕不可能想到,這“奇妙”根本不是開端,也不是結(jié)尾,不過是這一對有著超過千年壽命的瓷瓶所見證的世事中,極其短暫的幾個階段。 寧桐青又想,他是應(yīng)該找個機會聯(lián)系程柏,告訴他這個瓷瓶經(jīng)歷過的一段故事,然后取得Bnc先生的同意,再把這一對瓶子的故事也告訴展晨。 這樣做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可寧桐青覺得他應(yīng)該這么做。 這個機會來得很快,也很突然。以至于事后寧桐青會想,寧可它永遠(yuǎn)不來。 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辦公室外頭的蟬鳴吵得簡直無法無天,寧桐青接到了程柏的電話。 聽到程柏聲音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電話那邊的人正在經(jīng)歷巨大的折磨,情緒近于崩潰。他第一反應(yīng)是Bnc先生的身體恐怕支撐不下去了,程柏的話很快證實了他的猜想。 “……他們要把他從醫(yī)院接回去了?!?/br> “誰是他們?” 問完之后寧桐青反應(yīng)過來,他又急急改口:“為什么?” “你忘了,爸爸是天主教徒。他們希望能有一個完整的儀式,不能死在醫(yī)院里?!?/br> “你現(xiàn)在在哪里?” “在醫(yī)院。我出來抽煙?!?/br> “你的意見呢?” “桐青,在這件事情上,我說了恐怕不算?!?/br> 寧桐青啞口無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回聲音的:“……沒有轉(zhuǎn)機了嗎?” “你是說哪一種?” “隨便哪一種?!?/br> “恐怕沒了?!背贪貑÷曊f,“他們在辦手續(xù),等一下我也要跟著回去。我得陪著他,他其實已經(jīng)沒有太多意識了。我希望他能早點解脫。但不該回家?!?/br> 寧桐青一瞬間難過極了,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們不該這么做。你是對的。” “不重要了。我就是忽然想給你打個電話。之前他還有意識的時候,偶爾會喊你的名字。” “……你需要我趕過來嗎?” 電話那頭的程柏愣了一愣:“你回英國了?” “沒有。” “那就算了。也許趕不及了。除非你想來參加葬禮……但或許連葬禮都趕不上了。” “別太難過,Bertie?!睂幫┣嘣囍参克?。 “這是不可能的?!背贪卦陔娫捘穷^哭了起來,“這是不可能的?!?/br> 寧桐青沒有掛電話,聽著程柏在遙遠(yuǎn)的地方哭泣。他陪著他的同時,用電腦定了能趕上的最近一班機票。 收到確認(rèn)郵件的一刻,他告訴程柏:“你去陪Bnc先生吧,陪他一起回家,別讓你那些半瘋的哥哥jiejie們禍害他。如果飛機沒有晚點,十八個小時后我就能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