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樓梯口寧桐青就松開了手，下樓時他問了一句沒穿外套的展遙“冷不冷”，展遙搖頭后又問他“餓不餓”，這次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出去吃？”

    “不想待在學校。”

    他開車帶展遙出了雁洲，又在可以看見學校的濱江道上停了車：“下車。我們散個步?！?/br>
    展遙起先沒動，但見寧桐青很是堅持，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車。

    下車后第一句話又是：“我不道歉。不寫檢討?！?/br>
    “我替你寫。要多少字？”

    “……不用。”展遙極驚訝地看向寧桐青

    “必須寫?！笨粗成舷﹃栍噍x的河面，寧桐青強調，“你想說為什么打人嗎？”

    展遙咬了咬牙，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過了良久，他粗聲粗氣地答：“不想?！?/br>
    寧桐青點頭：“行。挨打的那個也沒說?！?/br>
    展遙沒接話。寧桐青還是望著水面：“損壞公物了嗎？違反校規(guī)了嗎？”

    “打破了一扇門?！?/br>
    “你們檢討一般要寫多少字？”

    “不知道。沒寫過?！?/br>
    “我湊個五百字。雙倍行距，應該能有一頁，你打印出來，不用簽名，交給你們班主任?！?/br>
    “……為什么？”

    “我閑?！睂幫┣嗉僖庖恍?，然后沉下臉，看著展遙說，“你有沒有看到把人打成什么樣子了？”

    展遙又一咬牙，半晌后低聲說：“我不能打他的手?！?/br>
    “那就打臉？”

    “不然打哪里？”

    寧桐青被他問住了。很快意識到這是個歪理：“不該打人?！?/br>
    “我生氣?！?/br>
    “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br>
    “之前你打過人嗎？”

    “這么重沒有?！?/br>
    “你也知道下手重啊?！?/br>
    展遙再次強調：“我沒有打他的手，也沒有打腿?！?/br>
    “為什么打人？”

    他的態(tài)度又生硬起來：“不想說?！?/br>
    寧桐青看著他，年輕人的面部輪廓很清晰，因為怒意未消，眉眼愈發(fā)生動。

    “那你解決問題了嗎？”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先動的手！”展遙忽然被觸怒了，像一頭被撩撥起來的年輕獅子。

    寧桐青沒有理會他的怒氣，但也沒有逃開他的視線，還是心平氣和地說：“給我看看你的手?！?/br>
    這下展遙的一腔子怒氣打到棉花團上。他僵持了半天，沒動：“你干嘛？”

    “伸出來。”

    展遙先伸出右手，寧桐青搖頭：“另一只?！?/br>
    他的左手指根一片紅腫，有些地方還能看見擦破皮的痕跡，右手卻沒有任何異常。

    寧桐青點頭，忽然問：“痛嗎？手?！?/br>
    他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問話法真把展遙問懵了。他收回手揣進口袋里，默默搖頭。

    “痛嗎？”寧桐青提高聲音，沉下語調，又問。

    “一點。”

    寧桐青嘆了口氣：“下次好好說話，不要打人。不值得?！?/br>
    良久，展遙悶聲悶氣地低聲說：“太生氣?！?/br>
    “現(xiàn)在呢？”

    “……還行?！?/br>
    “我在你這個年紀很多事情也克制不住脾氣。以后動手前盡可能想一想，動手有用沒用。這一次你克制住沒打他的手，是因為你記得你們都打籃球。但是打架這個事，一旦習慣，會越來越難控制，下一次你可能就記不得了?！?/br>
    展遙沒有再反駁。

    寧桐青也沒再說下去：“好了。都過去了。下次注意?！?/br>
    “我……”

    “嗯？”察覺到展遙的欲言又止，寧桐青看向了他。

    展遙盯著他好半天，到底是沒有說出口?？伤纳裆呀浘徍筒簧?，在學校走廊時寧桐青看見的滿臉的怒意、尤其是戾氣正在緩緩退潮。

    寧桐青一直等到他的怒氣徹底退潮——這時江面上已經暗了下來，雁洲也成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才等到了展遙的下一句話：“不是第一次了。我實在忍不下去了?！?/br>
    他說得極艱難，神情更是困惑和不安，每一個字感覺都是吐出來的。

    寧桐青可以安撫憤怒的展遙，但不忍看到這樣迷惘的他。何況，他能看見自己和年輕人之間那條涇渭分明的線。

    他不愿意跨過去。

    于是，他輕輕拍了拍展遙的脊背，明明察覺到了年輕人肢體的僵硬，還是若無其事地說：“不想說就不要說。沒關系?！?/br>
    “還不想說?！?/br>
    手下的身體松弛了。

    寧桐青再次微笑：“好，那我們去吃東西?！?/br>
    他們重新回到車里。寧桐青問：“剛才說餓的，想吃什么？”

    “已經不餓了?！?/br>
    “那是被我氣的。等一下又餓了。說吧?！?/br>
    展遙眨眼：“我為什么要生你的氣？”

    寧桐青沒答這個問題：“快點想想。我也餓了?！?/br>
    “我沒生你的氣。”展遙強調，然后他認真想了一會兒，提議，“上次你帶我媽和我去吃的那家店好嗎？魚很好吃?！?/br>
    這個答案出乎寧桐青的意料。但既然展遙開了口，他也沒多說，過去的路上給張總去了個電話，等到時，菜已經安排好了。

    這家會所寧桐青后來和簡衡也來過幾次，服務員們都記得他。展遙坐下來就開始吃，寧桐青看他胃口這么好，便說：“看來打人還是耗力氣。”

    展遙抬頭看他，咽下嘴里的菜：“是比食堂好太多了。”

    他的臉色也好多了。

    “好吃就好。你小心刺。慢慢吃?！?/br>
    展遙吃得飛快，不知道聽進去沒有。再然后，今天在學校發(fā)生的這件事，就心照不宣地再也不被提起了。

    寧桐青眼睜睜地看著展遙吃了一整條魚，兩碗湯和三大碗飯，這才意猶未盡地放下了碗筷，過了一會兒又重新拿起筷子，夾了一個蛋餃吃下去，終于露出了滿足的表情。

    “吃好了？”

    “嗯?！?/br>
    “不要客氣?！睂幫┣嘤悬c忍俊不禁地看著他。

    “沒有客氣。真的飽了。”

    “甜食呢？”

    展遙先是搖了搖頭，后來還是點了一下：“好像還可以吃一點。”

    糖年糕吃到一半，展遙忽然問寧桐青：“我今晚不想回學校，能去你家借住一個晚上嗎？”

    “……可以?！?/br>
    他只遲疑了很短的一瞬，可展遙還是看見了。于是他立刻又說：“我還是回家住吧?！?/br>
    “沒關系。我剛才是在想家里好像沒收拾?！睂幫┣嘹s快說，“今晚你不要回學校。我得看著你。”

    展遙頓了一下：“我不會再去找人打架的。”

    “怕別人找你。”

    他一笑：“那更不怕了。”

    “就這么說定了。等一下跟我回家?！?/br>
    展遙的眼睛閃了閃：“好。”

    但今晚他原計劃是去找簡衡。趁著展遙吃年糕的這點時間，寧桐青給簡衡發(fā)了條短信，簡單地說了一下展遙的事。

    片刻后簡衡回了消息：那你陪小朋友吧。受傷沒有？

    沒有。把別人打得夠嗆。

    今天的菜合不合胃口？

    沒想到簡衡知道自己在哪里，寧桐青略一沉思，才回話：沒想到還有人專門給你傳話。

    說你帶了個英俊的小伙子來吃飯。還問我是不是你弟弟。

    寧桐青不由笑了：你怎么知道就是展遙。

    你還有別的小情人？而且還帶來我的點吃飯？寧桐青，那你真讓我刮目相看。

    寧桐青再沒回他。

    到家之后寧桐青先打發(fā)展遙去洗澡，自己則坐在電腦前，想速戰(zhàn)速決給他把檢討寫完。他原以為五百字隨便寫寫就行，可動起筆來，怎么寫什么都別扭，不像高中生的口吻。

    寧桐青只好上網查例文，也沒什么特別好的靈感——按照他的理解，檢討可以寫，但是頂多寫寫損壞公物和臨近高考前思想懈怠，別的絕對不能替展遙認了。

    他湊了幾行，身后傳來敲門聲，然后展遙探進來一個濕漉漉的腦袋：“我洗好了。你可以洗澡了?！?/br>
    “嗯。我寫完這個就去?！?/br>
    展遙在門口遲疑了片刻，還是走進來：“真的在寫檢討？”

    “對。”

    “別寫了?！?/br>
    “難道你寫？”

    “我不寫。我是說都不寫?！?/br>
    寧桐青掐掉煙，搖搖頭：“你可以不寫。但是檢討要寫出來。你們譚老師已經在盡力為你開脫，不要讓她為難。好了，你來幫我看看，現(xiàn)在高中生的檢討是不是這樣？”

    “我不知道?！痹掚m這么說，展遙還是靠到電腦屏幕前認真地看了一下，“好像格式不大對。你等我問問?！?/br>
    他跑出房間，很快又抱著手機回來，拖過椅子在寧桐青身邊坐下，飛快地打字。

    “你問誰？”

    “當然是寫過檢討的同學?！闭惯b頭也不抬地回答，片刻后說，“他們說沒有固定格式，上網查?！?/br>
    寧桐青認命地繼續(xù)編。

    展遙沒有離開，安靜地抱著膝守在邊上。屋子里很快只剩下敲擊鍵盤的聲音和兩個人的呼吸聲，慢慢地連呼吸聲都同步了，如果不仔細聽，簡直聽不出還有第二個人。

    寫完最后一個字后，寧桐青扭頭看了一眼展遙——他還是沒有養(yǎng)成擦干頭發(fā)的習慣，極細的水流順著卷曲的發(fā)梢流到他的頸子上，在鎖骨的深處聚成一個很小的水洼……

    寧桐青收回目光，指著電腦屏幕說：“寫好了，看一眼。沒問題我就打出來了。”

    展遙松開抱膝的胳膊：“沒關系，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檢討，沒人能看出來不是我寫的?！?/br>
    他的神情有點莫名的得意，如釋重負的輕松感被小心地掩蓋起來?？粗樕先綦[若現(xiàn)的酒窩，寧桐青做出一副嫌棄的表情：“都是水，快去擦干凈?！?/br>
    展遙有點不耐煩地甩甩腦袋：“等下去。”

    “現(xiàn)在去?！彼酒饋?，想去找塊毛巾來。

    剛一站起來，袖口就被牢牢牽住了。

    展遙正望著他，眼睛還是那么亮，其中包含的感情，不僅僅是感謝，也不僅僅是解脫，而是藏著許許多多可能連年輕人自己都沒覺察的信任和依賴：“……謝謝你。真的?！?/br>
    由著他牽了一會兒，寧桐青拉開他的手，習慣性地想揉揉他的頭發(fā)，可最終，手落在展遙的肩膀上：“傻小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