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有了諸多心理準備，親眼看見被打那一方后，寧桐青才不得不承認，確實是“非常嚴重”。

    難以想象是一個人動的手。而動手的這一個還是展遙。

    挨打那邊的學生家長早就到了，是母親，哭得披頭散發(fā)，一見到寧桐青立刻劈頭蓋臉地指著他鼻子吼：“你們家長是怎么教育孩子的？這是把人往死里打??！還有不到兩個月高考了，打壞了耽誤了我孩子的前程你們家賠得起嗎！可憐天下父母心哇，你看看你們家孩子把我兒子打成什么樣子了？”

    寧桐青沒吭聲，幾步外那個人高馬大的小伙子有點眼熟，他正想透過鼻青臉腫再認一認，譚老師已經(jīng)把雙方家長拉開了：“展遙家長，你出來一下。展遙也來?！?/br>
    她領著展遙和寧桐青到教師休息室外。出門時寧桐青輕聲問了一句展遙“怎么回事”，可展遙沒理他；到了門外后，譚老師也說：“寧先生，我叫你來一方面是打架嚴重違反校規(guī)，而且對方傷勢很重，另一方面是想讓你問問展遙，為什么打人？”

    被點名之后展遙還是不說話，臉色發(fā)白，固執(zhí)和沉默的光芒積在眼底，眼睛顯得比以往更黑、更深。

    “展遙？”寧桐青又喊了他一聲。

    展遙抬起頭，臉更白了，惟有臉頰上有一抹很淡、說不清意味的淺紅色：“你不是我家長，你別來?！?/br>
    寧桐青被這句話一噎，不由得瞪了他一眼，也就是這一眼，教他發(fā)現(xiàn)了奇怪之處——展遙的頭發(fā)是濕的。

    再一回想，那個挨打的小伙子頭發(fā)也是濕的。

    他沒理會展遙，對譚老師和顏悅色地說：“譚老師，我們借一步說話。”

    譚老師擔憂地看了看梗著脖子站在原地的展遙，但辦公室里哭鬧翻天，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寧桐青走到了走廊的另一頭。

    “譚老師，無論如何，打人不對。等一下我會去向對方家長道歉，醫(yī)藥費我也會負責?！?/br>
    有了這句話，譚老師臉上的焦慮之情也有了緩和。她看著寧桐青，正要說話，寧桐青又說：“但是有一件事我想知道。他們是怎么打起來的？”

    班主任皺眉：“這件事就怪了。他們都不肯說。怎么問，都不說?！?/br>
    “在哪里打起來的？”

    “澡堂門口。發(fā)現(xiàn)的同學說在里頭好像就起了爭執(zhí)，但真正打起來，是在大門口?！?/br>
    寧桐青一愣，又朝著展遙那邊望了過去——后者也正遙遙望著他。晚春的傍晚，夕陽介于明艷和曖昧之間，寧桐青不得不瞇起眼，才能看清展遙的神色。

    固執(zhí)、憤怒、而且沉默，沒有一絲一毫辯解的意愿。

    “是展遙單方面打人？沒還手？”

    “沒有還手。所以對方家長特別生氣。”

    “他們認識嗎？”

    “認識啊，籃球隊的隊友，隔壁班的。”

    聽到這一句，寧桐青想起了他的臉，準確地說，是對方那戒備乃至敵意的目光。

    他沉吟片刻，點點頭：“這件事，您準備怎么處理？”

    “單方面毆打同學，是要記過的。”

    “沒有例外？”

    “斗毆雙方要記過。但現(xiàn)在這個情況，怎么也不可能是對方和他‘斗毆’吧？”班主任格外強調(diào)了斗毆兩個字，“現(xiàn)在的情況你也清楚，要高考了，如果這個時候記過，對展遙沒有好處。這樣吧……我陪你們再去和對方家長溝通，看看能不能達成諒解，你們出醫(yī)藥費，再道歉，這件事我們也努力一下，記個口頭批評，不記在檔案上?！?/br>
    “也好。那我先謝謝譚老師?！?/br>
    “寧先生，我也做了他三年的班主任了，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你看，我也是接到隔壁班翁老師的電話，臨時從家里趕過來的?！弊T老師無奈地指了指自己的便鞋和外套下的睡褲，“展遙的家庭情況我知道一些，他父母現(xiàn)在不在國內(nèi)，如果展遙有什么特殊情況，請你一定要及時告訴學校?，F(xiàn)在是關鍵時刻，不要讓這些事毀了孩子的一生?！?/br>
    寧桐青點點頭，又一次道了謝，沒有解釋也沒有反駁，還是說：“讓我再見一次學生家長吧?！?/br>
    他們回到展遙身邊。見他們走近，展遙移開目光，背卻挺得更直了。

    寧桐青說：“你不要進去。在外面等著?！?/br>
    聽到這句話展遙立刻轉過了臉，沒說話，可是目光詫異。

    譚老師也有點奇怪，寧桐青不多解釋，推門進去了。

    一進門對方mama還在哭，反而是挨打的那個年輕人滿臉的不耐煩。想來是翁老師的那位中年女士見譚老師和寧桐青進來，看起來頓時松了口氣。

    寧桐青格外看了對方一眼，確信就是程柏在的那個周末，他在三中門口見到的年輕人后，先對他點了點頭，然后轉向對方的mama：“您好。我是展遙的家長。我替他向你兒子道個歉……”

    話音未落，一口唾沫就噴上了寧桐青的臉。

    “我呸！你兒子把我兒子打成這樣，你賠得起嗎！”

    譚老師驚呼一聲，連翁老師也沒想到會鬧成這樣，兩個人都傻了眼，說不出來話也沒有動作。寧桐青沒做聲，拿出手絹擦了臉，對翁老師說：“我還不知道這位同學的名字。”

    “別裝了。不是第一次見面了?！饼R四海冷冷地插話。

    寧桐青笑笑：“不記得了?！?/br>
    齊mama也詫異了，搖著兒子的手臂說：“你們認識？！”

    齊四海甩開mama的手，一直盯著寧桐青：“不用你道歉。你不配。他也不欠我的?！?/br>
    這莫名的敵意在寧桐青看來十分滑稽。但心中的猜測也就此坐實。他望著齊四海那張五顏六色的臉，平和且誠懇地說：“展遙打了你，醫(yī)藥費應該我們出……”

    “不用?！彼职言挾铝嘶厝ァ?/br>
    寧桐青沒有理會對方的敵視，慢慢說下去：“一定要出。而且需要得到你的原諒，不然他會被記過，高考會受影響?！?/br>
    “記過！一定要記過！記大過！我還要報警！這種壞孩子活該……”

    “你住嘴！”齊四海猛地發(fā)作起來，大吼一聲，“閉上你的臭嘴！我的事你別管！你再敢來管我的事，現(xiàn)在我就從窗戶里跳下去！誰要你來的！你滾！”

    “齊四海！”眼看著齊四海的mama又要扯著頭發(fā)嚎啕大哭，翁老師怒喝一句，“怎么和mama說話的！道歉！”

    “道你媽的頭歉！我怎么和我媽說話你管得著嗎？”

    “你……！”

    翁老師氣得嘴唇直哆嗦，譚老師也懵了，只有寧桐青，還是冷靜地看著這一鍋粥的場面，在齊四海mama的哭嚎聲中繼續(xù)和齊四海交談：“我道歉。無論如何他都不該動手?！?/br>
    “你憑什么道歉？”他甩開mama的握著他胳膊的手，居高臨下地看著寧桐青。

    “那隨你。”寧桐青無所謂地說，“但你也不想他記過吧？”

    齊四海的臉扭曲了一下，沒吱聲。

    寧桐青很輕地笑了笑：“你mama那邊你能說服嗎？”

    “她管不了我。她再鬧我死給她看?！?/br>
    “不要死啊活的。你傷得不輕，要不要去醫(yī)院？”

    “不去。皮外傷?！?/br>
    “那這件事我們解決了？”

    “……你是他什么人？憑什么替他出面？”齊四海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寧桐青，敵意沒有絲毫的減輕。

    沒想到話又到了這個份上。寧桐青想了想，答：“我是他父親老師的兒子。”

    他轉頭，又客客氣氣對展遙的班主任說：“譚老師，我想借洗手間洗把臉。”

    譚老師回過神來，指了個方向：“有……那里?！?/br>
    寧桐青洗完臉后特意在洗手間里多待了一會兒，等著門外的雞飛狗跳和又一陣的嚎哭平息下去，才擦干凈臉上的水跡打開門。

    一出門，他就收到了房間里其他在場者目光的洗禮——老師們的無奈、齊四海那無因的嫉妒和他mama刻骨銘心的仇恨。寧桐青全當沒看見，走到譚老師身邊，壓低聲音：“既然這邊表示了諒解了，請您和我一起做做展遙的工作吧。我讓他給您交個書面檢討?！?/br>
    譚老師立刻點頭：“行。”

    出門只見展遙還是在原地站著，但是看神色，氣可是一點都沒消。

    “展遙……”

    一聽見寧桐青的聲音，展遙二話不說，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不道歉，不寫檢討，錢我賠，記過我認?！?/br>
    “你哪來的錢？記過的后果你承擔得起嗎？”寧桐青問。

    展遙身子一晃，還是嘴硬：“我有錢?！?/br>
    “你真有錢。”寧桐青瞪他，然后對滿臉憂愁的班主任說，“這樣吧，譚老師，我和他談談。檢討肯定是交的，今天是周六，下周一，好不好？”

    譚老師為難地看了一眼還是能隱約聽見動靜的教師休息室：“……那你把展遙先帶走吧。這邊我也做做對方家長的工作。”

    寧桐青沖著譚老師鞠了個躬：“謝謝您。給您添麻煩……”

    “你是誰？你憑什么管我？”

    展遙毫不領情，冷冰冰地打斷他。

    “展遙……”譚老師面露難色。

    寧桐青倒不生氣，心想十八歲的男孩子都是一楞楞一雙。他對譚老師搖搖頭，繼續(xù)對展遙說：“不是你誰。管不了你。但是現(xiàn)在得跟我走?！?/br>
    “……要走你自己走?！?/br>
    寧桐青笑了，拖著他的一只手，用力一拽：“跟我走?！?/br>
    展遙沒想到他會用氣力，一個趔趄，被拽動了。下一刻他就要反抗，可這時寧桐青低聲說：“你真想看齊四海表演跳樓他媽表演哭喪你就杵在這里吧。跟我走?！?/br>
    展遙一怔，片刻后，他配合地邁動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