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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 Ch19

    十九 回憶總是好壞摻半,正如人生

    這個答案讓程柏一笑:“比貪婪還糟?!?/br>
    “這是我的猜測,不是事實。也許你是對的?!睂幫┣嗖恢每煞竦財[一擺手,“走,我們看別的去?!?/br>
    程柏這時又問:“會牽連到你嗎?”

    “還不知道?!睂幫┣嗵孤实卣f,“很多事情現(xiàn)在誰都不知道。其實連是真是假現(xiàn)在也不好說。如果確實是真的——聽天由命可能不能算是一個很合適的詞,靜觀其變恐怕比較恰當(dāng)?!?/br>
    程柏沒有再問下去。

    這個話題就此告一段落,接下來他們在瓷器廳消磨到閉館。寧桐青帶程柏去看從南宋窖藏里選出來陳列的幾件瓷器——因為還在陸續(xù)整理和研究之中,絕大多數(shù)的藏品尚未和公眾見面,目前放在展柜里的這幾件,展出了一年多,至今還沒換過。

    在寧桐青的日程表上,忙完明年開年的士大夫展,下一個應(yīng)該就是瓷器部負責(zé)的青瓷展。雖然昨天和程柏喝茶時他抬扛說“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借”,但等籌展開始,他的確是會向Bnc先生借這一對瓷器的。

    并不僅僅因為它們特別美而寧桐青確實偏愛顏色釉,真正的原因也許是,它們是“他的瓷器”。

    這并不是說他寧桐青擁有它們——正好相反,一天也無,而且以那一對瓶子現(xiàn)在的估價,他恐怕這輩子也沒這么一天了。但名物研究者大概有一種通病,寧桐青亦無法幸免:他們會在自己和研究的對象之間建立一條情感的紐帶。這可能是引領(lǐng)他們走進這個行業(yè)的一幅畫、一見鐘情的一尊雕塑、親手修復(fù)的一個瓶子。他們無法擁有它們,只是這些東西漫長或是短暫生命里的又一個過客,但是每當(dāng)想起或是看到他們時,總會有一種近于鄉(xiāng)愁的情感,連不曾擁有也變成了甜蜜的回憶。

    程柏曾經(jīng)溫和地批評過這種情感——當(dāng)然他的任何批評都是溫和的:“我們商人什么時候能有這種推己及人的情感,也許世界會變得更好一點?!?/br>
    他說這句話時寧桐青也在邊上,當(dāng)即反駁:“你和你父親千方百計要買下這第二個瓶子的時候,可不是為了錢。不要試圖故意營造對立氣氛?!?/br>
    “他不知道有兩個瓶子?!背贪芈⑿ζ饋恚昂螞r……桐青,因為一個瓶子收獲一個戀人,這難道不比瓶子成雙更好嗎?好事總該成雙的。”

    如今戀愛關(guān)系已成過往,那一雙瓶子還是平安無虞擱在Bnc家的柜子里。

    好事總難成雙。

    柜子里有一對梅子青的耳杯,和大維德那對的汝窯形制幾乎一樣,顏色則溫潤柔和得多。

    寧桐青指著右邊一件說:“這一只出土之后補過,只是缺失都在底足,從觀眾的角度看不出來?!?/br>
    “考古報告有嗎?”程柏摘下眼鏡塞回外套的兜里,目光卻沒有離開杯子。

    “遺憾,還沒有?!?/br>
    “圖錄?”

    “也沒有?!?/br>
    這下程柏終于看向了寧桐青:“昨天你告訴我這批東西已經(jīng)被挖出來三年了?!?/br>
    “別這么看著我。缺錢、缺人不是我們的錯?!闭f完寧桐青想,三年不出考古報告的算什么,十三年也沒出的多了去了。

    “太遺憾了。剛才我還在想,如果有圖錄,我可以給我爸爸帶一份回去?!?/br>
    “明年如果有展覽,圖錄肯定是會有的。他上次來中國是幾年前?”

    “他的腿越來越不好,再出遠門很困難了?!笨匆妼幫┣囿@訝的目光,程柏又說下去,“不過如果你的展覽,我想他說不定會排除萬難、攜家?guī)Э趤砜匆淮?。他一直非常喜歡你?!?/br>
    短暫的沉默過去,寧桐青點頭:“我也很想念他。這次回去請?zhí)嫖規(guī)Ш?。?/br>
    “當(dāng)然。而且不用我說起,他也會主動問的?!┣嘣趺礃恿耍俊?/br>
    Bnc先生中過一次風(fēng),身體的其他技能都恢復(fù)得很好,唯獨語言功能退化得厲害,當(dāng)程柏故意模仿他的語速說話時,寧桐青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然后板著臉答:“很好,就是為一個不怎么討喜的家伙浪費了一個周末?!?/br>
    “這可太不值得了。甩了他,做自己的事情去?!边€是Bnc先生的語調(diào)。

    “已經(jīng)太晚了?!?/br>
    程柏低低地笑,不再學(xué)他老子了:“那讓他請你吃晚飯?!?/br>
    “你就真的沒有別的認識的人了嗎?”寧桐青覺得自己還是輸在臉皮太薄。

    “舉目無親,如假包換。明天一早我就走了?;爻桃膊唤?jīng)過這里?!?/br>
    寧桐青認命地嘆一口氣:“想吃什么?”

    這頓飯程柏堅持要請客,寧桐青懶得和他多爭,就真的挑了全市最貴的一家餐廳——吃日本菜。

    離開博物館時雨還是沒有停,天色顯得格外暗淡,寧桐青有意無意地往工作區(qū)的方向張望了一眼,館長辦公室的燈還是亮的。

    大概是觸景生情,程柏告訴他開春北美要拍某個日本藏家的宋代瓷器,數(shù)量不多,但是質(zhì)量驚人,拍品里有一個龍泉窯的碗,和今天看見的簡直如出一轍。

    “我們談點瓷器以外的東西吧?!睂幫┣嗪鋈惶嶙h。

    程柏只笑:“我以為你不想談別的?!?/br>
    寧桐青把茶杯推到程柏面前:“我以前從來沒問過你……”

    他稍一遲疑,繼續(xù)說下去:“你認識的第一個同性戀是誰?我是說在現(xiàn)實生活里。”

    這對程柏而言,顯然是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問題。他足足愣了幾秒鐘,反問他:“哪一種意義上的第一個?我是說,有的人是同性戀,但是當(dāng)我知道他們是同性戀的時候,我已經(jīng)認識他們很久了。”

    “就是這種意義上的?!?/br>
    “寄宿學(xué)校時的數(shù)學(xué)老師。我大學(xué)第二年時,他自殺了?!背贪卮瓜卵郏胺浅B斆?、非常好的一個人?!?/br>
    “……我讀高中的時候,我們班的班長,很漂亮,成績也好,全年級最優(yōu)秀的女孩。當(dāng)時她和班里另外一個女同學(xué)特別要好。在中國,女生和女生要好是一件‘安全’也‘正?!氖虑椋瑳]有人多想,哪怕她最要好的那個同學(xué)成績并不好,也不漂亮,但是大家都習(xí)以為常,以為是班長人好,她們在一起是女生的友誼。

    “后來她們的事被班上另外一個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了。我們至今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總之,他把她們兩個人的事告訴了班主任。雖然過了這么多年,我還是得說我高中的班主任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他沒有懲罰班長,但是另一個女生退學(xué)了。

    “我們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逼她退學(xué),只聽說她要搬去父母打工的城市,走得悄無聲息。我想她們可能沒有道別。她離開不久,我們班長也休學(xué)了,沒有參加高考,復(fù)讀了一年,依然沒有考上一個像樣的大學(xué)。后來開高中同學(xué)會,有三個人永遠沒有消息,轉(zhuǎn)學(xué)的那個女同學(xué),班長,和告密者。前兩個我們找不到,最后一個誰也不去找他。對了,我們班也是唯一一個拍畢業(yè)照時沒有班主任的。其實當(dāng)時沒有任何人討論過她們的事,直到我們都離開高中,大學(xué)也畢業(yè)了,大家第一次重新聚在一起,才知道原來那么多人恨他。但這已經(jīng)太晚了,畢竟在當(dāng)時,我們誰也沒有為她做點什么?!?/br>
    “為什么忽然說起這個?”

    “有個年輕人向我求援,我不確定我給他的建議是不是對的。他沒告訴我對象是男是女,而且一直蒙混這一點。但是Bertie,一個年輕人,如果喜歡的是女孩兒,根本沒必要蒙混。早戀在部分家長和老師那里是如臨大敵,對當(dāng)事人來說,卻是甜美的勛章。”

    “是昨天中午在謐園那個年輕人?”

    寧桐青點點頭。

    “我記得你說,他不是你的弟弟。那是遠親?”

    “朋友的孩子?!?/br>
    “你想過他為什么向你求援沒有?”

    他看著程柏,一下子笑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這么想,但不是你想的……”

    程柏沒笑:“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寧桐青啞然失笑:“他是我爸爸大弟子的兒子,我大師兄身體不好,出國訪學(xué)需要妻子照顧,小朋友不巧摔到手,兩家交情匪淺,他就借住在我家了。Bertie,你有時錯誤估計了我的魅力,其實歸根到底,是錯估了自己的。”

    最后一句他有心說笑,可程柏還是沒笑。他甚至放下了筷子,很認真地說:“那我的意見是——我假設(shè)你曲曲折折說了這么多,是想聽聽我的意見?!?/br>
    “反正這也不是我第一次向你求援了?!?/br>
    “不要給他任何建議。直到他能清楚地告訴你他到底是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在局勢不明了的時候,急于給別人建議是一種自作多情?!?/br>
    最后四個字不可謂不刺耳。寧桐青說:“那你對我,不免過于自作多情了?!?/br>
    “不能算吧。我一直非常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所以自作多情這個詞恐怕不準(zhǔn)確?!背贪胤浅F届o地回答他。

    寧桐青直皺眉:“你這喜歡用成語和改語病的毛病一點沒改。還有,你喜歡的人和東西都太多。”

    “但這和我剛才那句話并不矛盾?!?/br>
    話說到這里有點難以為繼。一方面寧桐青明白程柏的話沒錯——人總是要先認識自己,不能寄望于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但另一方面,他更不愿撕掉這一層心平氣和的表皮,再次陷入對過去情感不必要的糾葛之中。

    說來說去,今日的寧桐青和程柏,與當(dāng)日分手的寧桐青和程柏,誰也沒有變。

    他終于也放下筷子來:“你覺得飯還好吃嗎?”

    你本意是想說話不投機,飯都難吃了,沒想到程柏直接回答他:“根本就沒好吃過。我在反思是不是你懲罰我堅持請你吃飯,才挑了這么個地方?!?/br>
    寧桐青簡直被他氣笑了,索性投箸:“那行,我們換一家吃過。反正你出錢。”

    可他們到底沒有順利抵達今晚的第二家餐廳——剛一出餐館,寧桐青在路邊撿到吐得估計連媽都不認識了的簡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