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番外】白河夜船
(上) 離開第二所高中的時候,代千流抱著紙箱子站在校門口,一臉陰郁,他想和母親道歉,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顴骨上的擦傷和淤青暗示著曾發(fā)生過的爭執(zhí),陰云一般籠罩在他的臉上。 “他要脫我的褲子。”代千流像是自言自語,又仿佛解釋給母親聽,“所以才打了他。” “他無緣無故為什么要脫你的褲子?”母親上了年紀(jì),眼角皺紋堆得細(xì)細(xì)密密,每皺一層,代千流就知道她對自己的不耐煩更多了一層。 代千流抱著紙箱,手臂上的青筋隆起。為了掩飾他下面的那口逼,他努力鍛煉,渾身上下的肌rou充滿了力量感。如果光看外表根本不會去想代千流的下體居然有一套屬于女性的器官。 情書他也收到過,粉紅色的信封上沾著淡淡的熏香味道,可他無法回應(yīng)那些女同學(xué)對他的好意。其中有一個,就是那個來找他茬、要脫代千流褲子的男生的朋友。 男生沒有代千流那么受女生歡迎,他比代千流矮上一截,五官單拎出來還算端正,拼湊在一起卻顯得有些奇怪:疏的地方太疏,緊的地方又過于緊了。 被代千流拒絕的女同學(xué)難過了幾天,說了一句寬慰自己的話:代千流一直沒有女朋友,可能是不喜歡女生吧。沒想到這句話被那人做了文章,四處宣揚(yáng)代千流喜歡男人,是同性戀。 教導(dǎo)主任把代千流叫道辦公室去談話的時候,那人洋洋得意得站在窗外看。等代千流離開辦公室,走到樓道口,候在那里的他湊到代千流耳邊,挑釁道:“死同性戀,昨晚有沒有被老男人cao得爽歪歪?” 代千流握緊了拳,盡量無視那張越發(fā)討厭的臉。 “不理我是不是?”那人笑得聲音尖得和絲一樣,他拽住代千流的領(lǐng)子,把他帶到了監(jiān)控死角,“是被我猜中了吧。你們做同性戀的下面是不是都不和正常人一樣,正常的男人才不喜歡挨cao。除非你不是男人……”還沒等他的手抓上褲腰,代千流直直給了他一拳。 那人一抹,滿掌心的鼻血,便收了嬉笑的臉,動起了真格。代千流終究比他強(qiáng)壯上許多,再加上平時的鍛煉,那人根本不是代千流的對手。 雙手被反剪在背后,男生破口大罵道:“放開我,你這個喜歡被cao屁眼的sao貨。” “你cao過嗎?”代千流彎下腰,對著男生的耳朵吹氣,“怎么知道我喜歡?” 眼見著男生一張臉由白到紅,他別過頭,看向眼前的代千流。怎么看都是一張陽剛的臉,至少他對這款絲毫提不起興趣,可剛剛代千流的話語似是挑逗,撩撥得他下身發(fā)熱。青春氣盛,那細(xì)小的陽具很快就挺立了起來,男生為自己的反應(yīng)而感到羞恥,竟然不顧處于公開場合哭了出來。 兩個男生以這樣奇怪的姿勢靠在一起已經(jīng)足夠奇怪了,經(jīng)對方這么一哭,代千流身邊居然聚集起了不少的人,他們在細(xì)細(xì)碎碎地談些什么。還好學(xué)校不讓帶手機(jī),否則這張圖片以一定角度錯位、流傳出去的話,說不定會被別人當(dāng)做兩個男高中生在走廊里公開性愛。 人越壓越多,堵得樓道口水泄不通,教導(dǎo)主任擠進(jìn)人群查看,沒想到看見剛教育感化過的代千流。他無奈地一推眼鏡,對代千流說:“千流,我剛剛對你說過什么?” “如果沒有做過這些事情,那就不用去在乎別人的閑言碎語……”代千流把“閑言碎語”這四個字念得很重。他松開手,手臂被反剪的男生像彈出去的彈子,向前趔趄了幾步,倒在最前排的一個人的懷里。 他惡人先告狀,攤開手掌心,把干涸成鐵銹色的血跡展給大家看,又指著代千流說:“主任,他打我!都把我打成這個樣子了,嚴(yán)重違反了校規(guī)。而且他就是個同性戀,好恐怖,還說要我那個他……” “你別說了?!苯虒?dǎo)主任嘆了口氣,“千流,這真是你打的嗎?在學(xué)校里打架是要被開除的……叫你母親來吧?!?/br> 母親似乎比以前更蒼老了。代千流坐在顛簸的拉貨車上,心緒也跟著搖晃,直到絞成一團(tuán)亂麻。 “對不起,媽。”道歉的聲音被嘈雜的引擎聲蓋過去,挑在這個時候講,其實也只是講給自己聽,為了能讓自己心里好受一些,“又麻煩你了?!?/br> “如果下一次再這樣,我就不讓你上學(xué)了?!蹦赣H盯著后視鏡,“你的身體……本來就不適合集體生活。那個沒有來吧,要是……”看在有外人的份上,母親不再多講,但代千流明白她講的所有。 他十七歲了,沒有來初潮。所以身下的女性器官除了洗澡碰到的時候給他帶來一點混著快感的羞恥以外,別無其他。 “我不會的。放心吧,媽。”代千流低著頭,“我誰都不會喜歡的?!?/br> “主要是你的身體,唉,說到底還是mama不好……” 眼看話題就要轉(zhuǎn)向八點檔家庭倫理劇,代千流轉(zhuǎn)移了話題:“這次要去哪所學(xué)校?” “我托你伯伯找的,升學(xué)率一般,也不指望你考多好的大學(xué),能念下去就念下去,念不下去的話,”母親擺弄著手上的戒指,“我再給你想個辦法。你喜歡運(yùn)動吧?” 她想一個詞想了很久,剛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可惜要體檢……否則當(dāng)個警察也不錯?!?/br> 代千流抱緊紙箱,把下巴抵在箱子上,光滑的透明膠帶因為汗水而黏糊糊的,他緩緩開口:“我想學(xué)美術(shù)?!?/br> “別開玩笑了,千流。你又不適合,小時候送你去美術(shù)班,你畫了兩天,蠟筆就全不見了?!?/br> “那是被同學(xué)惡作劇倒掉了……”代千流不想再回憶那時發(fā)生的一切,“可我真的很喜歡畫畫!” “再說吧?!?/br> 母親總以含糊的“再說吧”磨去他所有冒出頭的想法。在代千流心里,他知道母親的“再說吧”其實就等于“我不允許”。 那他該期待些什么? 推開教室的門,陽光灑落在地上,落了一個微小的三角洲,代千流踏進(jìn)光池中,一步又一步,動作有些滯緩。 老師果然沒有騙他,站在講臺上,教室里哪個角落有什么東西、哪個同學(xué)的小動作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見了一雙漂亮的眼睛。那個男生沒有在看代千流,他的目光淡淡地飄在窗外,心也跟到球場上。忽然他注意到代千流的目光,轉(zhuǎn)過頭,沖他笑了一下。他把手支在下巴上,對代千流做了口型:“你、好、呀。” 多少年后,代千流回憶起來,都想將這秒定格。 (中) 大約是青春期的激素分泌,代千流有幾天胸部脹痛得不行。兩團(tuán)看樣子還結(jié)實的rou,捏在手里卻軟綿綿的。代千流輕柔地?fù)崦约旱男?,里面似乎還有些小小的硬塊,像繩子打的結(jié)一樣。他多搓揉了幾下,仿佛那個地方有淤血,只要多加按摩就可以化開。他不能讓別人知道他胸部的秘密,和他偶爾發(fā)熱發(fā)酸的小腹是如何折磨著他在夜晚夾著腿消磨掉欲望的。自然而然地,他選擇和別人疏離。 程攸剛開始以為代千流是個很好說話的人,成天上課湊到代千流耳邊和他分享每刻的所思所想。他身上帶著薰衣草洗衣液的香氣,還混著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 應(yīng)該是夏日陽光的味道。代千流杵著下巴,這么想著。 但他和程攸保持著距離。兩張課桌之間的那根線,劃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程攸很快就會厭煩這種自說自話的生活,然后徹底不理他。代千流在草稿紙上胡亂劃著線,他越這么想,心里就越難過。 單純和程攸做朋友不可以嗎?他反復(fù)地問自己??擅恳淮味嫉玫椒穸ǖ幕卮稹?/br> 不可以,因為你會愛上他。而這是悲劇。 荷爾蒙折磨著他的身體。他的胸部就像鴿子的前胸一樣,一天比一天飽滿。代千流常因為小腹的墜痛睡不著,每次脫下褲子,都會神經(jīng)質(zhì)地?fù)?dān)心內(nèi)褲上會粘有血跡。 沒有任何醫(yī)生和他保證,他肚子里的這個器官不能生育。代千流將手指伸到下體里,往常他是厭惡的,可是這一次他卻帶著好奇,一點一點摸了下去。柔軟的,簡直就像在觸碰花瓣一樣。終于明白為什么有些里會這么描寫這處器官。他仔細(xì)地摸著,摸到一口濕軟的地方,有些害羞,但他沒有停下動作,反而屈起手指往里面摳。 這么窄,可以接納得下yinjing嗎?代千流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起一張熟悉的面孔,他紅了臉。下身抽搐了幾下,流出了透明的粘液。 柔軟的內(nèi)壁像一張靈巧的嘴,吮吸著他的手指。代千流摸到了一圈突出來的軟rou,于是他不敢再摸下去了。“處女膜”這三個字已經(jīng)重重地烙在了他的腦海里。他有處女膜。 直到舍友敲門,詢問代千流的狀況,他才如夢似醒般,從浴室里走出來。 “你沒事吧?”程攸看著代千流發(fā)紅的臉,問道。 代千流搖搖頭:“不好意思,肚子太痛了。” “我還以為你發(fā)燒,在里面暈過去了?!背特匀坏貙⑹执钤诖Я骷缟?,“平時也沒見你運(yùn)動,怎么練的這么結(jié)實的?是天賦嗎?”他說著,收了一下手臂,上臂隆起明顯的肌rou。 盯著看了一會兒,代千流貓一樣地從程攸手臂底下鉆了出去,他盡量避免和程攸講話。尤其是他剛剛還在浴室里邊想象程攸邊撫摸自己的身體。 “程攸你別白費(fèi)工夫了,那家伙就不會講話?!绷硪粋€舍友悄悄地對程攸耳語道。 “去去去?!背特鼡]了揮手,沒有理會對方的話。舍友自討沒趣,收拾了一下明天要用的書,就戴上耳機(jī)背單詞了。 程攸走到代千流的床邊。代千流正在看一本詩集,程攸把他的光線擋住了,他勉強(qiáng)從書里冒出頭來:“干什么?” “這周末來我家玩嗎?我新買了游戲機(jī)。”未經(jīng)代千流允許,程攸坐到了代千流身邊,手按在代千流大腿上。代千流心中警鈴大作,連忙躲開,可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心里嘆氣。他小心地將自己藏回書里:“我就不去了,你還是請別人吧?” “你上課不理我,下課不理我,在寢室也不理我。”程攸倒在代千流身上,聞著代千流脖子上好聞的味道,“那你什么時候能理我呢?” 他抽走了代千流手中的書:“什么書?讓我看看?” 還沒等程攸看兩個字,代千流就把書取了回來。 程攸躺在代千流身邊:“如果你這次來我家玩,我以后就不煩你了。” “為什么要這么執(zhí)著呢?” “因為……”程攸把這個詞拖得很長,“不告訴你?!?/br> “總之周六一定要來哦?!睊佅逻@句話,程攸站起身離開了。 戴著耳機(jī)的舍友依舊在咿咿呀呀地讀單詞,代千流拿起詩集,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了。 心里從來沒有這么期待過周六。代千流掩飾著即將要浮現(xiàn)出的笑意,跟著程攸上了出租車。 “你邀請過別人去你家嗎?”坐上車,代千流向坐在前排的程攸問道。 程攸輕快地回答道:“當(dāng)然啦?!?/br> 代千流松了一口氣,胸口卻又酸澀起來。明明知道程攸不可能只在乎他一個人,但是當(dāng)這事實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時,一時間又接受不了。 車錢是程攸付的。代千流回頭最后看了一眼出租車的純白椅套。他像是把什么留在了車上,目光隨著車的駛動漸漸飄忽。程攸拉了他一把,代千流才回過頭。 “在想什么呢?” “沒有什么。”代千流挨著程攸,一步步地跟著,仿佛是程攸的影子。 程攸家不大,但看起來很溫馨。聞著暖融融的氣味,就能判定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程攸幫代千流取下書包,手一指,示意代千流坐在沙發(fā)上等他。 “久等了?!背特弥叩酱Я魃磉叀_@幾天代千流的身體不舒服,但程攸遞過來的汽水,他又不好意思不接受,只好跟著程攸一起打開。白色泡沫給予他視覺上的柔軟感,像是溢出來一圈小小的棉花。 他們先打了一會兒游戲,程攸在途中點了外賣。他和代千流說,他爸媽今天都不在家。 爸媽今天都不在家。這幾個字在代千流的腦海里循環(huán)地播放著。獵物下意識的緊張感促使代千流站起身來,說要離開。 “別走?!背特t著臉,將代千流抱住,“千流。不要走?!?/br>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喝了冰鎮(zhèn)的汽水,肚子越發(fā)疼得厲害。代千流捏住程攸的手,想將它揭開。 “你叫我來你家是來干什么呢?” “我……”程攸把下巴搭在代千流的肩窩處,“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你明明不和我說話,也不理我。甚至還有點討厭。但是我就喜歡這樣的你?!?/br> “我不理解?!背特脑捲诖Я鞫淅锷踔劣行┦芘翱竦膬A向了,他欲要推開程攸,可程攸不松手。 “讓我抱一會兒吧,千流?!睙釟鈬娫诖Я鞯亩渖希路鹩袛?shù)千只螞蟻爬過,代千流微微側(cè)過頭,結(jié)果耳朵被程攸濕潤的嘴唇觸碰到。 程攸像觸電了一般,把代千流壓在了身下。勃起的yinjing抵住代千流的尾椎骨。從沒有一次,比這一次讓代千流更感覺到危險。程攸喘著粗氣,雙手揉捏著代千流的胸部:“千流,你的胸好軟。” 代千流任著程攸撫摸,待程攸放松警惕,他立即用手肘向后撞擊。擊中了。程攸捧著肚子,疼得直叫。在慌忙中,代千流找不到書包。但是再在這里待下去,他的結(jié)局一定會很悲慘。要么被程攸侵犯,要么被程攸討厭。這樣的話,還是后者更好一些。哪怕現(xiàn)在胸口痛得厲害,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的錢都在書包里,沒錢坐車,代千流只好步行回家。走路的時候,腿間黏糊糊地,又有些滑膩。代千流進(jìn)了公共廁所,把自己鎖進(jìn)隔間里,用餐巾紙顫抖著擦拭腿間分泌出粘液的器官。他將紙團(tuán)扔進(jìn)垃圾桶里,就像拋棄了剛才的羞恥感。 回去又會看到母親那張陰沉的臉。她會問他為什么現(xiàn)在才回家,又為什么沒有帶書包。而代千流只是覺得好累。 出乎意料,母親并沒有對他的晚歸說什么,甚至也沒問書包的事情。 代千流借了母親的手機(jī),說是要問同學(xué)作業(yè),借此給程攸發(fā)了短信。程攸的號碼他背的爛熟于心,這是轉(zhuǎn)學(xué)第一天,程攸在小紙條上寫給代千流的。 “程攸,我是代千流。我在用我媽的手機(jī)給你發(fā)短信。剛才的事情,我很抱歉。明天晚上晚自習(xí)的時候能幫我把包帶到教室來嗎?” 發(fā)完以后,他立即到發(fā)件箱里刪了短信。不一會兒,他收到了程攸的回信。短信只有兩個字:“好的?!?/br> 看完之后,代千流把短信刪了。還回手機(jī)以后,他隨便在冰箱里找了點面包,胡亂吃了幾口。從陽臺上收進(jìn)來的衣服已經(jīng)干了,母親什么時候換了洗衣劑,所有衣服都變成了薰衣草混合陽光的味道。程攸的味道。代千流抱起衣服,貪婪地聞著。 眼淚浸濕了一條浴巾,連眼淚都知道它該往哪里去。代千流拿著哭濕了一角的浴巾,走向浴室。 漸漸地,身體被水汽包圍。他的思緒和他的身體一樣,處于一片乳白色的濃霧之中。 (下) 小腹隱隱地感到疼痛,代千流從床上爬起來,被子亂糟糟的,像糊掉的畫紙。電子時鐘顯示著11:26。母親去上班了,她的工作沒有雙休日這一概念,只有不停地工作,掙錢。掙錢,來養(yǎng)她的愛添麻煩的兒子。 這周不知道為什么,母親給的比往常都多。他的生日還早著。坐在樓下的蒼蠅館子里,代千流掰開一雙一次性竹筷,拌開坨在一起的面。剩下差不多三十塊錢,他可以存著。也沒有想好要干什么,單純地想把錢留下來。吃完飯,他特意找出一張平整的紙,在上面寫下日期。 蔥油拌面,6元。六的前面畫上一個小小的減號。余額34元。他給“余額”兩個字套了一個紅色的方框,像把它裝進(jìn)了存錢罐一樣。 攢到一百塊的時候就給自己買套畫具。代千流在空白的地方寫下“買畫具”,又在旁邊畫上管狀顏料和筆刷的圖案。如果攢到兩百塊錢,他就去吃一次牛排;三百塊,就去自己去一次游樂園……他忘記了每滿足一個愿望,所有愿望就要從頭開始,所以后面設(shè)想的愿望都滿足不了。 他習(xí)慣性地在房間里找書包,突然一拍額頭,泄氣地躺在床上。想起昨天的事,代千流不無懊悔。他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程攸,周六去他家??蓛?nèi)心卻執(zhí)拗地叫喊著,要代千流趁著頭腦發(fā)熱不顧一切?,F(xiàn)在的局面只能算自食惡果,攢錢買畫具的好心情全被攪亂了: 昨天打程攸的那一下似乎很重,不知道程攸痛不痛,有沒有受傷? 夜幕遲遲得像兩人之間難以啟齒的心事。程攸把書包放在代千流的位置上,不置一言,卻用布置好陷阱的獵人似的眼神眺望著,等代千流從門口出現(xiàn)。 他走進(jìn)來了。 程攸故意別過頭,不去看代千流:“你的書包?!?/br> “謝謝。”代千流看似隨意地翻動著自己的書包,從里面掏出作業(yè)本,“你數(shù)學(xué)作業(yè)寫了嗎?” “沒有?!?/br> “嗯……” 他們所有談話都像從吐出來的口香糖一樣慢慢變冷變硬。 好在這周他們要換座位,所有人都要往右移一排。代千流原先的位置恰好在最右邊,現(xiàn)在他坐到了教室的最左邊。原本和程攸最接近的座位,變成了最遙遠(yuǎn)的位置。 上課走神時,代千流會往教室的最右端看。中間隔著那么多同學(xué),根本看不清程攸在干什么。他不知道程攸的目光也在撥開中間的人群找他??梢坏┧麄兡抗庀嘟樱械臅崦粮星橛肿兂闪藢擂?。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么,也不知道在躲避什么。 于是,他把自己藏進(jìn)畫里。不分時間地涂鴉,畫一切能看到的東西。然后在亂糟糟的線條上疊上程攸的頭像。他奇怪的行為被旁邊的同學(xué)看了去:“你是在畫畫嗎?好厲害!能給我看一下嗎?” “不好意思?!贝Я靼涯菑埣埶旱梅鬯椋舆M(jìn)了垃圾袋里,“只是亂畫的而已。畫得很糟糕?!?/br> “你為什么撕掉???畫了就有意義啊?!蓖瑢W(xué)熱忱地望著代千流的眼睛,“我覺得你一定可以成為大畫家的?!?/br> 受同學(xué)的鼓舞,代千流畫了一張他的頭像給他。同學(xué)小心地將那枚現(xiàn)在看來一點也不成熟的畫像夾進(jìn)書頁里:“謝謝!你畫的真的很好。說起來,老代你一直悶著不說話,我們都不敢靠近你。偶爾也和同學(xué)們交流一下吧?!?/br> 第一次被同學(xué)叫“老代”,代千流有些不習(xí)慣,這種親密關(guān)系對他來說太濃厚了,就像膠水澆在他身上一樣。 “下周六我們班男生說好要一起去游泳。你也來吧?”同學(xué)像條小狗似的熱情地邀請著代千流,甚至給他介紹游泳的好處,晚自習(xí)講太多話的下場自然是被班主任抓住,狠狠地批評了一頓??粗瑢W(xué)因為他挨訓(xùn),代千流心里過不去,咬一咬牙就答應(yīng)了。 這就是之后所有悲劇的開端。 多年之后,代千流回憶起來,無不后悔地說:要是他那次沒有去游泳就好了。 一場悲劇往往需要兩位主要的演員。到了游泳館門口,代千流首先看見了程攸。對方驚訝地忘記了管理表情,他不知道代千流要來。代千流語氣僵硬地和他打了聲招呼,就想走游泳館,一刻也不想多待。 “等一下他們?!背特〈Я鞯氖直郏苊黠@感受到代千流因為用力而充血發(fā)硬的肌rou。 他咽了咽口水,有些口渴。他還沒有看過代千流的裸體。不過代千流顯然讓程攸失望了,他在家里就穿好了泳褲。到了更衣室,他一脫衣服,就準(zhǔn)備去泳池。 不同于一些男生緊身的泳褲,代千流的泳褲寬松得像是買錯了尺碼。只有代千流知道過大尺碼的泳褲是為了掩蓋什么。游完這次泳,他應(yīng)該離自己意識中的“男性”更近了一步。雖然他不知道這樣能證明什么,但是他并不想被男性同性社會拋棄。 前幾天就開始發(fā)酸的小腹疼得不得了,代千流緩慢地走到泳池邊。同桌翻起泳鏡和他打招呼:“老代,你身材可真好……”他話還沒有說完,就呆愣愣地盯著代千流的腿。 “……你怎么流血了?” 程攸剛好從代千流的身后走過,看到代千流腿間流淌下來的血跡。紅色血跡刺著他們的眼睛,旁邊不時有人竊竊私語,代千流直發(fā)昏,腦子里亂亂地全在叫喊“不可能”。 程攸拽著代千流往更衣室里走,一路上,滴落星星點點的血跡。代千流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似的,臉漲的通紅。程攸還沒有和他說上幾句話,代千流就匆忙地打開衣柜套上褲子。也不管血會不會弄臟褲子。 “你是受傷了嗎?”程攸關(guān)心地按住代千流的肩膀。 代千流只顧著往外跑,沒有理會程攸的話。他的初潮讓他在所有同學(xué)面前丟了臉。蹲在公共廁所里,代千流小心翼翼地掏出剛剛買的衛(wèi)生巾,把它撕開,像撕開創(chuàng)口貼,用這樣的方式來治愈尊嚴(yán)上的巨大傷疤。他顫抖著擦著,紙巾上滿是觸目驚心的紅色。他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這樣的身體。 “程攸……應(yīng)該沒有追過來吧?”代千流這么想著,轉(zhuǎn)開鎖。好在他的褲子是黑色的,吸了一點血也不明顯。即使墊了衛(wèi)生巾,他也不敢亂動,走路時總能感受到下面的摩擦。做女生好辛苦。他捂著肚子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著。 后面?zhèn)鱽硎煜さ穆曇?,程攸居然在這里等他。他有沒有看到自己去便利店買衛(wèi)生巾?代千流慌了,把黑色塑料袋塞進(jìn)運(yùn)動包里,撒開腿跑起來。按平時他可以跑過程攸,可今天和往常都不一樣。他被程攸一把拉住。 他以為程攸會馬上問出那個致命的問題,沒想到程攸只是問代千流是不是受傷了或者做過手術(shù)?也是,正常的思維怎么會往那個方向去想?比如一個人有兩性的器官。 代千流搪塞了幾句,順著程攸的話往下說。他說的時候,程攸的眼睛閃動著水光:“我還以為你生了什么病呢?原來只是傷口流血了。下次受傷了可以不用來游泳。嗯……下次游泳可以我們兩個一起來。只有我們兩個。我回去和他們說你不舒服就行了,至于血,你傷口的血現(xiàn)在止住了嗎?我好像看你進(jìn)便利店買了什么東西?雖然我也想象不出腿根怎么會受傷,但是是你說的……”最后幾句話,完全是程攸在寬慰自己。代千流知道自己在騙程攸,可他怎么可能告訴程攸他的秘密。 “再見了?!贝Я鬏p輕地?fù)Я艘幌鲁特?,他們貼得那么近,似乎能親到臉頰。這還是代千流第一次這么主動,程攸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呆呆地站在原地。 回到家,代千流立刻扔掉了那條帶著不好回憶的黑色泳褲。他隨意地沖洗了一下身體,在內(nèi)褲上粘好衛(wèi)生巾。看著新粘上的鮮紅的血,他腦子里有了一個想法。 沒有哪一刻比這一刻讓代千流更明確他的錢要用來做什么。他收拾好了以后,拿著三十四元走出了家門。走到藥店門前時,他猶豫了一陣子,然后對店員說:“有避孕藥嗎?” 店員抬抬眼皮,覷了一眼代千流:“好點的二十一盒,便宜一點的十五?!?/br> “好點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廠家大一點,靠譜些?!钡陠T自然地以為代千流是那種zuoai不戴套的不負(fù)責(zé)任的男生,也沒有什么好語氣,“還有更便宜的,十二一盒?!?/br> “給我來一盒二十的吧?!贝Я鲝目诖锾统霭櫚桶偷募堚n,心疼地遞給店員。店員看著代千流的模樣,以為他是在心疼給女朋友買藥買貴了,更瞧不起代千流。 “下次用避孕套?!钡陠T把藥甩給代千流,“這東西對身體不好?!?/br> 代千流小聲地說了句“謝謝”,顫抖著手拿過避孕藥,低著頭走出了藥店。 比起手術(shù)切除他身下的那套器官,也許這個方法更快更有效一些。代千流拆開藥盒,把里面的藥拿出來,輕飄飄地只有一粒。代千流將它裝進(jìn)口袋里,藥盒隨手扔進(jìn)垃圾桶。他不能讓母親知道這件事情。 伴著水,服下了微微發(fā)苦的白色藥粒。沒過一會兒代千流感受到小腹劇烈地抽搐,他趴在地上顫抖著,身上熱一陣?yán)湟魂?。代千流躺在地上和被踩死的臭蟲一樣,以為自己快要死了。他的母親下班回家看到代千流這副模樣,心急如焚,說要立馬把代千流送到醫(yī)院里去。 代千流連忙擺手,說自己只是吃錯了東西肚子疼,過一會兒就好了。母親像是明白了什么,走到陽臺,她看到黑色運(yùn)動褲泡在銹色的水中。 “你來月經(jīng)了,是嗎?” 母親的話讓代千流仿佛觸電一般顫抖起來,末了他回答:“是的?!庇盅a(bǔ)充了一句:“很快就會結(jié)束了?!?/br> “結(jié)束什么?” “我……”代千流嘆了口氣,“沒什么?!彼吭谀赣H的懷里,像幼貓一樣低低叫喚著:“mama,mama……” 臉頰上有溫?zé)岬囊后w砸落,母親流下了淚水:“你是有什么心事嗎?” “我想學(xué)美術(shù)?!贝Я鲹е赣H的腰,聞著母親襯衫上淡淡的香味。 “好。”這次母親沒有反對,她溫柔地?fù)崦Я鞯哪槨?/br> 母親的手柔軟又溫?zé)?,避孕藥帶來的疼痛在一下一下的撫摸中慢慢消失了。避孕藥確實有些效果,他的初潮三天就結(jié)束了。甚至可以說,他吃完藥的那一天就差不多結(jié)束了。往后,他來一次月經(jīng),就去買一次避孕藥。但母親的承諾卻一直沒有實現(xiàn)。代千流退學(xué)了之后,每天呆在家里無所事事。每個月的那幾天,都會神經(jīng)質(zhì)地看自己有沒有來月經(jīng)。 他撫摸著下面,輕柔地搓著,突然一股電流般的快感席卷了他的身體。和射精的感覺不一樣,這種感覺讓代千流的腰都麻了。他下載了幾部色情電影在家里的電腦上,趁母親不在的時候偷偷看,幻想著自己被里面的男人插入。他已經(jīng)不去想程攸了。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母親發(fā)現(xiàn)代千流時而瘦得過分時而又胖得看不出輪廓。逼問之下,代千流才說出實情。那時候他幾乎不來月經(jīng)了,但身體越來越差,經(jīng)常心悸盜汗。 母親罵代千流糟蹋自己的身體。又后悔她關(guān)心得太遲。她拉著代千流的手說:“我們?nèi)タ瘁t(yī)生好不好?” 代千流搖頭說不要,這樣還不如讓他去死。 母親痛哭著,撫摸代千流的頭發(fā)。她說:“你真的這么想學(xué)美術(shù)嗎?”她以為代千流是用這種方式在表達(dá)他的抗議。 代千流不知道母親居然會這么想。多年以來的夢想居然能成為現(xiàn)實,這夢美得有些不可思議。代千流不傻,當(dāng)即給出了明確地答復(fù):他要學(xué)美術(shù)。 母親這次沒有食言,她是真怕代千流做出極端的事情來。她把代千流安排到一間自由畫室里學(xué)習(xí)。那里離家不遠(yuǎn),代千流卻不怎么喜歡回家,一般就躺在畫室里睡。 畫室是按照能力排的座位,畫得越好坐得越前面。把畫畫當(dāng)業(yè)余愛好的代千流終歸比不上每天的訓(xùn)練的同學(xué),剛開始他是他們畫室的最后幾排,逐漸地他坐到了前面。代千流不分日夜地畫畫,唯有畫畫能讓他拋棄所有雜念。他又重新開始鍛煉,積極地生活。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他開始有了朋友。 一日,和朋友聊起過去。朋友和他抱怨過去的戀情,并問代千流有沒有談過戀愛? 代千流想了想,說有。朋友就追問,對方是個怎么樣的人?代千流把心中的程攸描繪了一遍,說那個人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既然他喜歡你,你喜歡他,你們?yōu)槭裁礇]有在一起?”朋友好奇地問道。 代千流沉默不語。他想起那晚,程攸奪過的詩集,剛好翻開的那一頁上寫著一句: 不能愛的人,你也有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