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欲望之匣(上日記一則)
11·17 傍晚 母親比我離開前更加瘦弱了。 如果說之前尚且還能在她憔悴美艷的臉龐上看見屬于活人茍延殘喘的氣息,現(xiàn)在連日暮般沉悶的氣息也不能再解釋她蒼白青灰的容顏,瘦脫形的背影了。 我聞見了熟悉的、陰冷的、如附骨之蛆般可憎又悲涼的死亡。 啊,世界上留不住的,是不許人間見白頭的美人吧。 我沉默地注視她在陋室中尤為不堪的病容,萬般滋味涌上心頭,喉頭哽咽。 從來知道,自己是不被期待著誕生的。 生來作為詛咒轉(zhuǎn)移的容器,七歲生日之前,我被生身母親賣進(jìn)了地下研究所。 足足一年之后,才艱難地逃脫出了地獄般的生活。 雖然依然活著,可是一切都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 我本以為自己會怨恨造成這一切的母親,但是再次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從一片陰翳的灰影里看見她的身影,我卻只能感覺到心臟的沉悶絞痛。 像是一場延緩發(fā)作的心疾。 怎么可能不痛苦呢? 即使早就知道母親厭恨我的存在,卻因為詛咒的緣故不得不與我相依為命,我也很難不再終日孤獨的相處中,懷抱著對母愛的希冀。 只是人類大抵如此吧。 所宣揚的美德總歸需要為最基礎(chǔ)的生存讓步,為了活下去,為了更好地活下去,他們什么事都會做。 雖然算不得高尚,乃可被評價為卑鄙,然而人類世世代代并非靠著美德在宇宙的孤涯中穿越荊棘叢林,而是靠著永不止息的沸騰欲望。 沒有欲望的,是神或是圣人。 而母親,只是恰巧不幸地,成為了那遇見坎坷而未能堅持虛幻美德的人之一。 普通人為了生存不惜一切代價地掙扎著,如同螻蟻在天災(zāi)下丑陋地爬動,我卻無法去指責(zé)她的自私。 為了存活,一切的卑劣手段都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心靈的譴責(zé),靈魂墮入地獄,那是屬于圣人的懲罰。 我只是難免感到悲哀,因為這個試圖反抗命運的女人一敗涂地,因為我被她棄如敝屣,因為她義無反顧地追尋渺小的利益就將我出賣,并不曾愛我一星半點。 可我終究無法放任她死去。 花光了診療費又舉目無親,被醫(yī)院丟出來的女人是如此的狼狽,褪去了所有記憶染上的金斑,像是年久朽壞的木胎雕刻,滿是觸目驚心的蟲眼。 我一面默默注視她的容顏,一面輕輕地給此世的母親蓋上了被子。 不擅長照顧自己的大家小姐,并不懂得如何用有限的條件最大限度地便利自己,被褥很久沒曬過,潮濕又僵冷。 只是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替換的。 若是以往,我尚且能夠利用自己自學(xué)的微末手段去獲取錢財,可惜如今費盡心力躲避追捕的我,并沒有能力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攫取大量金錢了。 橫濱的冬天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到來。 海風(fēng)濕潤而冰冷碥骨,每年都有無數(shù)人悄無聲息地死在貧民窟的角落。我看著渾濁灰暗的天空,濃云像是隨時要下墜一般沉重,如同霧靄,不見天日地覆蓋著行人的瞳孔。 我茫然若失地看著窗口外無垠的參差房屋,連綿的屋脊嶙峋凸起,盡頭處是四合的窒息的暮色。 屋外是不知命運何方的貧民,屋內(nèi)的床上則躺著我重病纏身的母親。 我該怎么辦? 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免感到無能為力的絕望。 說來可笑,我似乎時常能夠感覺到無能為力,卻總是希冀自己能夠做什么一樣永遠(yuǎn)懷抱希望。 但是這其實同本身的實力是不相匹配的,更像是不自量力的叫囂,著實可笑又可憐。 但是,我緊緊咬住了下唇。 其實我還有最后一個辦法沒有試過,不是嗎? 我的記憶力比之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要好很多。 說起來大抵會叫人傳遞來一個怪異的視線,或直呼怪物——大約從四五個月大,我就可以清楚地記事了。 很久遠(yuǎn)的過去,母親還是藤野家的大小姐,即使是沒落的華族世家,依然不是常人能想象的驕傲尊貴。 因為我年紀(jì)太小,很多事情都不會想到避著我。 所以我能夠從藤野族人偶爾的對話中得到一些關(guān)于我生父的訊息。 母親是未婚懷孕,雖然并非自己愿意而是被人下藥陷害,在注重門風(fēng)的古老世家,也是羞于提及的丑聞,因此即使表面諱莫如深,私底下的白眼和碎嘴其實并不少。 照顧我的女仆雖然喜歡我長得可喜,但是態(tài)度里也難免鄙夷賤棄。 我從她們口中知道,母親被自己的朋友嫉妒陷害,和橫濱當(dāng)?shù)氐囊粋€黑手黨少年發(fā)生了關(guān)系,家族花了大力氣才壓下沸騰的輿論。 由于當(dāng)時那個黑手黨少年名聲不顯,即使長了一張好看的面孔,重利的古板家族并不打算將精心培養(yǎng)的女兒下嫁,只打算等風(fēng)波過去,將這個不得不生下來的孩子送往鄉(xiāng)下,再考慮長女的婚姻一事。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還沒等到藤野家的打算實現(xiàn),整個家族就陷入了政治危機,四分五裂。 而原本過著高高在上大小姐生活的母親,也因故流落到橫濱的貧民窟,再不復(fù)往日榮華。 雖說藤野家的敗落與我無關(guān),但是我的存在本身,確實是給她帶來了不幸和厄運。 由此想來,母親憎惡我,并非沒有道理。 說出來大抵旁人不能理解,我何以如此爛好心。 如今有血有rou者大有人在,總不免質(zhì)問我吧——即使是母親,生而不養(yǎng),出賣親子,也是罪大惡極,這要怎么原諒? 古言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如此做法說來似乎孝順,但未免助長不良?xì)庋?,而且簡直沒有血性,軟弱得叫人可恨。 只是感情一事到底不受人理性的控制。 我只是知道,我大抵永遠(yuǎn)也無法放任屋子里這個為了存活將我出賣,然而又滿身罪惡迎來終局的女人獨自死去。 雖然如此痛苦,我仍然對她懷抱深切的感激。 謝謝你,帶我來到這個陌生廣大的世界。 m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