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寧的話，皇帝并沒放在心上。這人被他放到了宋清澄的身邊，自然是傾向宋清澄的。相較之下，太醫(yī)的診斷應當更加客觀。太醫(yī)既然說宋清澄的臉不能好，那么多半是好不了了。

    皇帝心里覺得可惜，揮揮手讓阮寧下去。等書案周圍沒人了，他取出那張寫著的箋紙，拿在手里又瞧了一會兒。箋紙上宋清澄的字跡工整又樸拙，笨笨的有些可愛，或許是有早年的基礎在，竟意外地并不難看。皇帝看著看著，忽然又笑了，這次的笑容之中，總算多了幾分溫柔。

    皇帝將箋紙疊好收回，忽然意識到，這還是他第一次收到情書。

    沈靈就不說了，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指望他寫情書，不如指望猴子來寫。皇后倒是常與他有詩文唱和，但皇后娘娘乃是一位有教養(yǎng)的淑女，溫婉端莊，克己復禮，寫不出這樣露骨的奔yin之詞。至于偶爾采集的野花野草，都是地位卑微的小太監(jiān)，既沒這個文化，也沒這個膽量。

    收到情書的皇帝，心情意外地不錯。

    皇帝原本就不會苛待床伴，即便是露水情緣，也有不少賞銀，運氣好的甚至還能換個好差事。宋清澄在床上表現(xiàn)良好，又給皇帝抄了這么一首情詩，帶來了如此全新的體驗，算是難得合皇帝心意的。既然如此，皇帝就更不吝嗇。想到宋清澄如今毀了容貌，也算是因為他對沈靈的縱容，皇帝便覺得應當補償宋清澄一二。

    宋清澄心里最記掛什么，皇帝其實再清楚不過。

    無非是家人而已。

    之前皇帝一直不辦，原是留著宋清澄有別的用途，家人捏在手里，好歹能讓他乖覺些。如今宋清澄毀了容，再也承擔不了重要的職務，只能當個寵物養(yǎng)著，扣押他的家人就毫無意義。

    小寵物么，好好哄著就行了。

    赦免教坊司的罪人，事情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但只要皇帝有心去辦，自然是能辦成的，只是要避免落人口實。皇帝思索一番，很快就想到了一個辦法——求雨的雩祭即將舉行，為祭祀大赦也是常例，兼之求雨主陰，為此赦免教坊司的女子們，著實再合適不過了。

    皇帝想到了便去辦，此事合情合理，官員們也無法駁斥，都稱贊圣上心懷黎民。

    于是幾日之后，雩祭大典完成，禁足結(jié)束的宋清澄便得到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聽說母親與jiejie都被赦免，宋清澄自然喜出望外，激動得在院子里繞圈。

    “真是蒼天保佑……”

    由于這一次大赦，赦免了許多教坊司的罪人，也不是只有宋清澄的母親和jiejie，宋清澄害怕自己自作多情，一時不敢多想。

    還是阮寧敏銳，立刻便笑道：“說不準是公公的情書起了作用呢。雩祭是求雨的常祭，原本只有旱情嚴重，陛下才會下旨大赦。今年倒沒聽說有多么嚴重的旱災。教坊司那些官眷獲得特赦，或許是陛下特意為公公開了恩典。公公準備準備，去向陛下謝恩吧?！?/br>
    白栗將信將疑，不相信一紙情書能有如此作用，但也點點頭，說：“不管怎樣，謝恩總是應該的?！?/br>
    白栗的看法，宋清澄深以為然。皇帝他當然要去拜見。而且即便不為謝恩，他也有事要求皇帝——母親和meimei既已得到赦免，自然不能再住在宋良那里。她們在教坊司服役多年，必然沒有安家的銀錢傍身，宋清澄身上也無積蓄，更不敢再用邪門歪道的手段弄錢，除了去求皇帝，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

    而且，經(jīng)歷了坤寧宮一案，宋清澄總算燃起了些許斗志，不愿再被動地等待皇帝的垂憐了。

    宋清澄打定了主意，獨自進了里屋，從衣柜里把那條御賜的肚兜請出來，紅著臉系在身上。肚兜并不多么合身，貼在胸口涼涼的，讓他不由心猿意馬，想起上回承歡的場景來。穿好了肚兜，他便一層層地再穿外頭的衣物，如此站在鏡子前面，便是個衣冠整齊的小內(nèi)侍，任誰也想不到，他里頭的服飾有多放蕩。

    宋清澄換好了衣裳，便放了白栗他們進來幫自己整理。白栗站在他身后，幫他穩(wěn)固紗冠。宋清澄看到鏡子里自己的那張臉，忽然又覺得沮喪，“我臉上的傷痕還沒恢復，陛下瞧見了必定厭惡。怕是不會再親近我了?！?/br>
    白栗安慰道：“我給公公遮擋一下，就不明顯了?！?/br>
    說著，白栗便翻箱倒柜，從皇帝賞賜的一堆繡品里，找出了一匹輕薄的素色方空紗，為宋清澄懸在耳際。宋清澄的傷痕大多在臉頰上，額頭還算干凈，披上面紗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瞧著依舊是秀氣的容貌。

    白栗一邊幫宋清澄仔細固定面紗，一邊叮囑宋清澄道：“公公小心些，千萬別弄掉了?！?/br>
    宋清澄點點頭，“我會仔細的?！?/br>
    收拾妥善以后，宋清澄便由阮寧領著進宮謝恩。阮寧雖然天天在花房里教宋清澄讀書，卻沒有被正式調(diào)撥給宋清澄，名義上他仍然是乾清宮的人，出入宮禁自然暢通無阻。有阮寧帶領，宋清澄很順利地來到了乾清宮外。正準備從側(cè)門進院子，阮寧卻忽然停下腳步，把他拉到長街的一只大水缸后頭，神情凝重道：“公公你在這里等一等，我先進去瞧瞧，看沈公公今日還在不在里頭守門?！?/br>
    宋清澄聽阮寧提到沈靈，立刻心臟狂跳。

    就算不提后頭遇上的那些爛事，光是被那樣扔下馬暴打一頓，也足以給任何受害者留下深刻的心理陰影。宋清澄雖然想讓沈靈付出代價，但從沒想過要和沈靈正面沖突。畢竟沈靈瘋起來是不要命的，不計后果地沖上來，徒手把他打死，也不是沒有可能。

    幸好今天沈靈不在。

    阮寧做賊似的溜回來，領著宋清澄小碎步快走進了乾清宮，就怕沈靈埋伏在哪里，忽然出現(xiàn)要害人。好在只是他們草木皆兵了。穿過一道萬花獻瑞屏風，宋清澄便順利地出現(xiàn)在了皇帝的面前。這回皇帝正在午憩，宮殿里安靜得能聽見落針的聲音。御榻前有個小太監(jiān)，低眉順眼地跪在地上，正和皇帝手拉著手，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宋清澄頓時臉色蒼白，以為自己撞見了不該看的，立刻就想走。

    事情倒不是宋清澄所想的那樣。事實上，皇帝經(jīng)歷了沈靈換人一事，精神上受了刺激，一直有些萎靡不振，缺乏俗世的欲望。這個時候也是因為批了一上午奏章，寫字寫得手腕疼，所以叫個太監(jiān)來幫自己按按。

    皇帝抬起頭，看到宋清澄的表情，是面紗也掩飾不住的惶恐，便知道他一定是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