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文生完孩子疲累至極，只看了一眼孩子就陷入黑甜夢鄉(xiāng)，萬事不知。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窗外日頭轉(zhuǎn)西，斜斜打入房間，顯得屋內(nèi)有些陰暗。一個男人靜默地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正對著他的床。

    “林媽將孩子出生的消息傳給林玉晗了?！蹦腥说穆曇魩缀踉谒褋淼耐粫r間響起，仿佛一直在看著他。“林玉晗已經(jīng)動身去了大慈庵，劉媽明天傍晚會過來抱走孩子?！?/br>
    “……謝謝督軍?！绷终幕逎?。

    “謝我什么？”男人從窗前站起，高大的身材遮住陽光，使得屋內(nèi)的光線愈發(fā)晦暗不明。光影晃動，人已來到床邊。蔣奉杰深深看著林正文，倒問了一句與方才不相關(guān)的話：“你要看看孩子嗎？”

    “……”林正文沉默片刻，問：“有喂過他嗎？”

    “嗯，林媽沖了些乳粉喂他吃了?！币驗楹⒆幼⒍ǔ圆簧夏溉?，早前兩個月，林玉晗不僅開始物色奶媽，還托人買回一些進(jìn)口的克寧乳粉，送了過來。

    “你不看看他嗎？”蔣奉杰又一次問。

    “……不必了吧……以后……會看到的?！币院⒆油夤纳矸?。

    “嗯?！笔Y奉杰頷首，也不再追問，反而說：“生身之恩，他會記住的?！?/br>
    林正文眼眶一熱，不由得合上雙眼，“我有些累，想再睡一會兒?！?/br>
    “先吃點東西，你睡了太久了。”男人不由分說將他扶坐起來。林正文身不由己地張開眼，卻對上一雙洞若觀火的深眸?！吧岵坏冒伞！?/br>
    林正文慌張移開視線，卻掩不住眼眶發(fā)紅的印跡，頗有些虛張聲勢地回應(yīng)：“你是他的親生父親，玉晗……是他的親生母親，我有什么不舍呢?！?/br>
    男人的手蓋住他放在被褥外的手。干燥而溫暖的掌心穩(wěn)穩(wěn)按下，林正文方才留意自己的手不僅涼而且在抖。他聽到男人對他說：“你可以把他留在自己身邊?！睅еM惑的話語，動人而邪惡。

    “不行！！”拒絕脫口而出。林正文激烈而強(qiáng)硬地看向?qū)Ψ?，說出口的話卻成了懇求：“督軍，請你忘記這一切吧。孩子是你和玉晗的，你們會成為幸福圓滿的一家人。我，只是孩子的外公?！?/br>
    蔣奉杰沉默地拿起林正文的手，雙手合攏，握在掌中，感受他此刻被冷汗浸濕的手心，深深地凝視他，問道：“正文，你真的認(rèn)為這一切可以被忘記，被當(dāng)作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嗎？”

    “你就當(dāng)我只是玉晗找來的一個隨便某個人，不好嗎？”

    “可惜你不是。”說完這句，蔣奉杰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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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正文生產(chǎn)時雖遭了罪，好在趙大夫醫(yī)治得當(dāng)，林媽也照顧得仔細(xì)，產(chǎn)后半個多月已經(jīng)基本恢復(fù)了元氣。只是畢竟年紀(jì)在那兒擺著，肚子一時還沒能恢復(fù)平坦，仍有四五個月的樣子，好在并不明顯。

    那天離開之后，蔣奉杰沒有再來。到林玉晗快出月子前，林正文便修整一番，拎著禮物前往蔣公館探望女兒和“外孫”。

    蔣公館里正是熱鬧的時候。蔣老太君和老夫人來了之后，蔣奉杰抽出更多時間回來陪同，上門道喜的、送禮的也每日不絕，吳管家許久沒有這樣忙碌，在蔣公館的廳堂前迎來送往一刻不得閑。林正文從蔣公館前院的歐式噴泉前踏入客廳大堂的時候，吳管家正在招呼蔣奉杰一位得力下屬的太太，余光瞄到一道青松玉立的身姿，立馬與身前的陳太太打了招呼，轉(zhuǎn)身迎上前去。

    “林大先生好！今朝得空來看太太和外孫呀。”

    林正文溫文回應(yīng)：“是的。”

    “聽說您去了湖州大學(xué)做客座教師，如今可是結(jié)束回來了？”

    “只是回來看看，那頭還沒結(jié)束的?！?/br>
    “那您得在這里多住幾天太太才高興呀！”

    林正文臉上依舊微笑著，“這次怕是住不得了，那頭有課，我是給學(xué)校請了假來的，看完玉晗就要回去了。”

    “哦哦，如此……太太怕是要不舍了，”吳管家應(yīng)聲，一邊送他往林玉晗臥室去，一邊與他交代著：“太太生了少爺，老太君和老夫人都高興的不得了，從秦城過來啦，不過這會兒由幾位督理太太陪著出門了。我先帶您去太太那兒，您一定著急見見外孫吧！小少爺長得可俊啦……”

    林正文笑笑：“有勞吳管家了?！?/br>
    吳管家替林正文敲了敲房門，待里面人應(yīng)聲，打開房門，請了林正文進(jìn)去，自己方才離開。

    林正文步入臥室，見到林玉晗坐在床上，旁邊有位陌生婦人，正抱著孩子放在肩頭，一邊輕拍著孩子后背，一邊來回踱著步子，讓他打出奶嗝。

    “爹！”見到林正文，林玉晗開心喚了一聲，隨后叫奶媽抱了孩子過來給林正文看。

    “爹，這是念兒?！绷钟耜峡粗⒆?，嘴角眉梢?guī)е鴿M滿的笑意與喜色。

    林正文從奶媽手中小心接過孩子，仔細(xì)地看向懷里。小人長得快，二十多天過去，初生的膚色已經(jīng)褪去，變得白嫩白嫩的，像個小奶團(tuán)子，打完奶嗝的身上一股濃郁奶香，軟趴趴地靠在林正文懷里，黑珍珠似的眼睛乖巧地看著抱著自己的男人，不哭也不鬧，一下子擊中林正文心中的某處。

    “念兒……”林正文喃喃念著。

    “是的，君念，蔣君念。是奉杰給孩子起的名字?！薄×钟耜闲⌒目粗终哪樕仙裆瑺钊綦S意地說著話。

    君念，念君之恩，永念生恩嗎？林正文突然明白了那天蔣奉杰對他說“生身之恩，他會記住”是什么意思。

    蔣奉杰這人……真是……這不是打玉晗的臉嘛……林正文不由笑了起來，心中有些潮濕，幾分無奈幾分感動。

    林玉晗讓奶媽出去做事，屋里只剩下父女二人?！暗?，您辛苦了……”

    林正文笑笑，沒有說話，反倒將孩子遞給林玉晗，看向她：“玉晗，看你心想事成，爹如今也沒什么牽掛了，準(zhǔn)備應(yīng)了老友的邀請，過幾日就去國外，在那里住上一陣子?！?/br>
    林玉晗抱著孩子，臉上流露意外神情：“爹，您要走？”

    “你知道，我原本就打算出國的，只是……耽擱了。”

    “……”林玉晗沉吟一下，問他，“爹……不會想念這個孩子嗎？”

    “這是我的外孫，我自然相信你和奉杰會照顧好他。”林正文認(rèn)真而平和地看向林玉晗，肯定地說道。

    林玉晗感到心頭松下一口氣，真誠地看向自己的父親，雙眸濕潤：“爹，謝謝您……”

    “玉晗，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绷终恼Z重心長，“還記得爹當(dāng)日說的話嗎？以后……你我父女就恩義了斷了?！?/br>
    林玉晗瞪大眼睛：“爹！！”她著實沒想到林正文會真的與自己斷絕父女關(guān)系。

    林正文站起身來，拍了拍林玉晗的肩，不等她說話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

    林正文停留的時間不長，告辭的時候蔣家老太君和蔣奉杰他們都還沒有回來，只有吳管家送他出門，為他叫了黃包車。

    “林大先生，您怎么不多坐一坐，等督軍或者老夫人她們回來?！眳枪芗彝炝羲?。

    “這次回來時間匆忙，江大那頭還有些事務(wù)要料理，就不多留了?！?/br>
    “您看，家里車都出去了，也不能送您?！眳枪芗腋械竭^意不去。

    “不必客氣，我也不遠(yuǎn)，叫個黃包車就好了?！?/br>
    林正文推辭一番，總算坐著黃包車回了江大的教師公寓。

    當(dāng)日他走得匆忙，去了蔣公館后再未能回來。不過林玉晗倒是替他請了假，因此公寓還保留著。走時，正值秋季，秋風(fēng)掃落葉，萬物蕭條；此時，正值盛夏，樓墻外長滿爬山虎，草木茵茵，竟有一種隔世之感。

    踏上熟悉的樓道，走進(jìn)磚紅色小樓，在二樓盡頭出的花盆下取出鑰匙，打開房門，幾只打包好的箱子堆在門廳——那是他當(dāng)日準(zhǔn)備的行李。公寓內(nèi)的擺設(shè)一如當(dāng)日，只是并無灰塵，似乎時光停滯，但已是物似人非。

    一時間，林正文濕了眼眶，內(nèi)心有些蒼涼。離開時，他還是一位父親，如今，他已成孤家寡人。

    “老師……？?。　遍T外傳來猶疑的聲音，帶著不敢置信的驚喜。

    林正文轉(zhuǎn)身看去，竟然是自己的學(xué)生魏進(jìn)武?！斑M(jìn)武，你怎么來了？”

    魏進(jìn)武憨厚一笑，有些羞赧：“老師，因為您屋子沒退，鑰匙也還在我這里，我就偶爾來看看書，打掃打掃?！?/br>
    難怪屋子里沒有灰塵。林正文心下了然，邀請魏進(jìn)武進(jìn)門，兩人敘了一番舊。魏進(jìn)武近來找了份實習(xí)，已經(jīng)在工作了。

    “老師，您這次回來是不是就不走了啊？”

    “不是，我只是回來取一下行李，明日就離開江城了。”

    “??？！這么快就走？”魏進(jìn)武有些著急，“為什么呀？”

    林正文不欲解釋，岔開話題：“進(jìn)武，你來了倒是正好，回頭我書信一封，你幫我交到學(xué)校教務(wù)吧。這間公寓，我要退掉了，里面家具物品，你看著有用的就取走，不要的就幫我處理掉吧。”

    “老、老師……”魏進(jìn)武囁喏著，臉色漲紅，十分不舍，“你是不準(zhǔn)備回來了嗎？”

    “……是。”

    “我……我去送送您吧?！蔽哼M(jìn)武懇切地看著他，“讓我送送您。”

    “好?！?/br>
    第二天下午，林正文叫了兩輛黃包車，一車?yán)欣?，去了火車站。車票緊張，只在發(fā)車前出售。好在順利買到了去羊城的票，那里船次比較多，他可以到了再買船票。

    在候車室里坐了一會兒，就見魏進(jìn)武大汗淋漓地跑了進(jìn)來，手里還抱著一個紙筒。進(jìn)來后四下張望，看到林正文便雙眼一亮，蹭蹭跑了過來。

    “老師！”魏進(jìn)武黑黝黝的臉紅彤彤的，額頭帶著汗珠，氣喘吁吁將手里紙筒塞給林正文，“送您的禮物！”

    這是……林正文看著有些眼熟的紙筒，進(jìn)武之前在他那兒畫的畫？林正文徐徐展開紙筒，果然是一幅油畫。畫里，一位身穿灰白長馬褂的俊秀男子，正躺在窗邊一張木頭躺椅上小憩。室內(nèi)微暗的底色與窗外映入的光線交匯，在男子身上打下柔和的光暈，暖色調(diào)的光影顯得整個畫面靜謐而溫馨，一片淡然的美好。

    林正文訝然：“進(jìn)武，這是……我？”他突然落入一個溫?zé)岬膽驯В瑤е贻p男孩的羞澀、汗?jié)窈驼\摯的愛意。

    “老師，我愛您！”男孩迅速放開他，匆忙地離開了。

    林正文忡愣著，尚來不及做任何反應(yīng)，抬頭剛想喊住學(xué)生，卻見到一張熟悉的英挺臉龐，此刻神色不善，面色黑沉地看向他。

    是蔣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