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舊是邱鳴旸親自送保平安去針織店。

    路上保平安跟邱鳴旸說，自己今天跟王警官約好了去鄒阿姨家看看。

    邱鳴旸知道鄒阿姨死了保平安心情不好，沒說什么便應(yīng)下了。

    到了針織店，保平安下車后，邱鳴旸讓王虎上車，跟王虎交代了幾句才走。

    邱鳴旸走后，王虎和保平安就出發(fā)去老城區(qū)了。

    這次，保平安依然讓王虎停在三站路開外的停車場等他，雖說王虎沒有出賣他，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讓王虎知道太多對他并不利。

    保平安獨自走到派出所找到王警官，然后和王警官一起去了鄒阿姨家。

    一個月前，也就是保平安回深城的前一天，鄒阿姨出門買菜不小心從樓道的樓梯上摔下來，頭砸到樓梯扶手，當(dāng)場沒了呼吸。

    由于走的很突然，她家里的陳設(shè)沒怎么改變，依舊是保平安熟悉的樣子。

    不過客廳多了一副秋景圖，用大相框精心裝裱掛在墻上，與簡陋的廉租屋格格不入，圖中落葉紛飛的樣子很逼真，近看才發(fā)現(xiàn)是十字繡。

    保平安盯著圖看了許久，總覺得哪里奇怪，卻又看不出問題所在，他趁王警官不注意偷偷將圖拍下，然后往屋內(nèi)走去。

    臥室里，單人床上盤踞著一坨凌亂的被子，像是睡了一晚后沒疊起來，單人床旁邊的床柜上還有幾粒未吃完的藥，保平安拿起藥殼剛湊到鼻尖想嗅嗅味道，結(jié)果被王警官一把抓住手腕，“這玩意兒不能吃啊，放下，一會兒大哥給你買QQ糖吃。”

    ？

    他也沒想吃來著……

    “哦……”保平安把藥交到了王警官手里，誰知一片藥粒似乎之前就被摳開過，突然從破開的錫箔紙內(nèi)掉到地上，隨后又一路滾進了床底。

    保平安以往就愛收拾房子，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下意識就趴地上去撿。

    結(jié)果彎腰進床底的時候，滿是灰塵的床底除了藥片之外，還有一個東西引起了保平安的注意。

    那是一個玻璃碎片，引起保平安注意的是碎片上面的圖案——一顆藍(lán)瑩瑩的星星，周圍還散著閃閃的小亮片。

    這東西保平安再熟悉不過，在他最難熬的日子里，陪他整整走過了兩年的黑夜，是之前鄰居送他的那個小夜燈上的圖案。

    他記得小夜燈是鏤空的漂流瓶形狀，里面纏纏繞繞幾根線上墜著微弱的迷你燈泡，夜燈外殼是一層玻璃，玻璃上印著無數(shù)個透明質(zhì)感的藍(lán)色星星，還有些亮片，看得出來是小商店里的便宜貨，不過好在耐用，燈光也剛剛好，插上電之后整個夜燈呈現(xiàn)幽藍(lán)色的光亮，在晚上不明不暗，還挺夢幻。

    后來他去邱鳴旸家，不知道為什么，竟忘了帶上。

    保平安伸手進床底去夠藥片，順手將玻璃碎片藏進袖子里，一并帶了出來。

    之后他和王警官將整個屋子逛完，再沒有任何其他發(fā)現(xiàn)。其實屋子不大，幾分鐘就逛完了，王警官催著他趕緊走，這地方再過段時間就會有人來收拾，然后給下一個需要政府補貼的廉租房使用者。

    從鄒阿姨房子里走出來時，保平安在樓道里正好碰見了從醫(yī)院回來的保鋒夫妻，王警官當(dāng)即把保平安擋在身后，笑嘻嘻跟保鋒說了兩句，大概意思就是孩子認(rèn)生，這段時間都跟他住了，讓保鋒不要cao心。

    保鋒打量保平安的眼神比上次多了幾分猜疑和揣測，畢竟保平安他們剛從鄒阿姨屋子里走出來，但是王警官擋在保平安身前，保鋒也不好再說什么。

    就在一上一下兩隊人擦肩而過時，保平安一時氣不過，又給了保鋒一拳，當(dāng)即把保鋒打得滾到了樓梯下，保平安以站在樓梯上的視角居高臨下地俯看保鋒，眼里思緒不明。

    王警官沒看到，但是保鋒卻看到了當(dāng)時保平安眼里的疑惑與探究。

    王警官急忙跑下樓梯將保鋒扶起身，關(guān)切地詢問保鋒有沒有事，女人也跑下樓梯，與上次不同，這次她看向保平安的眼里充滿了厭惡。

    王警官扶起保鋒后，又沖上樓梯拽著保平安的耳朵，將人拽下來給保鋒夫妻道歉。保平安手里拳頭攥得死緊，每每看到保鋒那張臉，他都會聯(lián)想到三年前那個秋夜，滿臉鮮血倒地不起的人是他前半生唯一的依靠與陪伴。

    面前這個人渣殺了他當(dāng)時賴以存活的唯一仰仗。

    如果沒有遇見邱鳴旸，他或許會活著，以垃圾為食，以污水為飲，被人群當(dāng)做異類驅(qū)逐，渾身泛臭，躲進暗無天日的臭水溝，活像個人形寄生蟲。

    夜色酒吧那晚，是保鋒的第一次行動，利用自己職位之便，為的就是將保平安驅(qū)趕至一處不礙眼的地方。傻子膽小，丟在陌生地方自己不敢跑太遠(yuǎn)，吃點垃圾就能活，只要吊著傻子的爛命，當(dāng)時吃飯都是問題的保鋒夫妻就能解決燃眉之急，并且享用老太太留給傻子的一切。

    需要傻子本人去取低保的時候，將傻子從哪個垃圾堆撿回來簡單收拾一番就行，用完之后再扔回去。

    而他們現(xiàn)在也確實達(dá)到了他們的目的。

    當(dāng)初，那個勸保平安去西街口夜色酒吧門前擺地攤的攤販，保平安記了起來。在東西被城管收走后的幾天，保平安天天出去撿破爛，在所有人多的地方都能見到那個攤販的身影，人多、鬧市，他好像不怕城管似的，大膽地擺放自己所賣商品，似乎就算不幸被城管收走之后也會有人幫他拿回來。

    治療艙真是個好東西，將這些他不知道的爛臭的東西，強行灌入他腦內(nèi)。

    不恨？

    他怎么能不恨？

    他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如果……

    如果不是邱鳴旸，他不會繞這么多彎子，他現(xiàn)在就可以上樓，敲開保鋒家門，沖進廚房，拿把菜刀，一刀解決保鋒，一刀解決那半死不活的女病秧子，一刀留給自己，絕不讓王警官難做。

    到了那邊，不管奶奶怎么罵他、打他、氣他不爭氣，他絕不委屈，他會沖上去抱住奶奶，跟奶奶撒嬌說一聲：奶奶，安安想你了。

    他不是邱鳴旸心中的天使，他是個凡人，只不過從前無知，不懂人心罷了。

    哦對，他還是一個離了宿主就會死亡的寄生蟲，誰殺他宿主，他就將對方啃咬千萬遍。

    情緒正值上涌，后腦勺突然挨了一巴掌，保平安偏頭，王警官正看著他問：“想什么呢，怪我剛剛揍你了？”

    打一巴掌給顆糖被王警官運用得恰到好處，他將掌心里五毛錢一袋的QQ糖攤到保平安面前，“諾，不氣了，給你糖吃?！?/br>
    “謝謝?！北Ｆ桨差澲秩ツ猛蹙偈掷锏奶?，撕開，喂進嘴里一顆，苦味沖散了點，取而代之是酸，酸得人心口四分五裂，從前最愛的糖都想吐出去。

    “好好跟著邱鳴旸，這邊的人都死完了，別念著了?！蓖蹙購谋Ｆ桨彩掷锏男“b袋里捏出一顆糖，丟進自己嘴里，“傻人有傻福，別不知趣?！?/br>
    保平安抬頭望向天空，讓陽光盡數(shù)鋪在臉上，眼睫動了動，終是沒再說話。

    回到針織店，保平安第一件事就是鉆進工作間，鎖門，拿起手機在網(wǎng)上搜了一款和自己以前用的近似類型的夜燈，截圖，發(fā)給小可。

    然后他又給小可打去電話，簡單說明讓小可派人去他原來家的附近找一找，看哪家店子在賣或者賣過這種類型的夜燈，再買一個，送到針織店來交給王虎。社區(qū)門口的低保昭示牌上還掛有鄒阿姨的證件照沒有撤銷，可以先拍下來，如果店主有印象，順便問下店主記不記得鄒阿姨當(dāng)時買這種夜燈的神情或狀態(tài)。

    保平安自己去問不太方便，那邊的人都知道他是傻子，會引人懷疑。

    小可笑他行動還挺快，居然一下子有這么多要查的東西。保平安淡笑，只說要是自己再不快點，邱鳴旸就要給他上測謊儀了。

    兩人打趣一兩句，小可告訴保平安上次保平安讓他查的那個車牌號的車主，信息非常隱秘，不好查，他打算讓自己的哥哥幫幫忙，問保平安的意見。

    保平安猶豫了下，跟小可說，只要別暴露是他在查這車牌就行。

    小可當(dāng)然明白，笑道：“那當(dāng)然，我就跟我哥說，那是我在路上驚鴻一瞥瞧見的美女司機，打算追人家，現(xiàn)在調(diào)人信息，就是為了知己知彼?！?/br>
    保平安又笑話了他幾句，笑容慢慢從臉上消失后，他問小可：“干嘛這么幫我?。恳院蟛恢涝趺粗x你?！?/br>
    “閑得無聊?！币膊幌肟茨阕叩阶顗牡囊徊健?/br>
    最后半句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話，小可沒有說出來，他知道保平安明白。

    沉默半晌，小可又笑說：“至于謝我嘛……你就當(dāng)我扶貧，不用重金酬謝，叫一聲爸爸就成?！?/br>
    “滾?！北Ｆ桨矑鞌嗔穗娫挕?/br>
    爸爸？

    都這么喜歡給人當(dāng)爸爸嘛？保平安想起最初認(rèn)識邱鳴旸那會兒，邱鳴旸也惡劣地讓他叫過爸爸，重要的是，他還真叫了。

    人不記仇，乃缺心眼兒也。

    傍晚，華燈初上，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邱鳴旸將車停在平安針織店門口，下車一拉大衣側(cè)襟，兜住半邊臉勉強擋雨，迅速往臺階上沖。

    推開店門的一剎那，一股暖洋洋的熱流撲面，店里有種居家的舒適感。

    幾個形象體格與針線活相差甚遠(yuǎn)的大塊頭正圍著保平安盤坐地毯上，翹著蘭花指給保平安理毛線。

    五顏六色的毛線將一圈人連接起來，牽牽繞繞的線繩在每個人手上相互運轉(zhuǎn)，最后輸送到保平安手里，保平安手里的毛線團便越繞越大。

    邱鳴旸一看這場面沒忍住笑出了聲，隨后看到幾個保鏢幽怨的眼神，他又嘴損地說：“以后給你們幾個發(fā)展發(fā)展副業(yè)哈，月嫂怎么樣？”

    這頭還沒損完，那頭保平安見到邱鳴旸，蹭的一下從地毯上站了起來，大喊一聲：“爸爸！你來接我啦！”

    邱鳴旸：？？？

    差點一腳滑到地上。

    坐地上的幾個保鏢立馬起哄：“哦喲～”邱大還有這種惡趣味？

    邱鳴旸不是沒被人叫過‘爸爸’，律所的員工開玩笑叫過，曾經(jīng)在床上被他cao爽了的人也叫過，可今天突然被保平安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叫，他竟不好意思起來。

    他走過去把保平安從一圈人中間拉出來，湊到保平安耳邊低聲道：“別瞎叫?！?/br>
    “為什么？你以前不是說可以叫你爸爸嗎？”保平安委屈地說，好像自己的一腔熱情被潑了冷水一樣。

    邱鳴旸無奈地閉了下眼睛，“我說叫哥哥就好?！?/br>
    “叫‘爸爸’不好嗎？”保平安還是一臉無辜地問。

    “不是，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叫……改稱呼了？”邱鳴旸低頭咳嗽了聲，然后便看見身下那幾雙正望著他、求知欲旺盛的瑩瑩綠眼，“去去去，看什么看，下班了下班了?！币贿呎f著一邊把保鏢們趕出了針織店。

    連外套都不讓別人穿，全給轟了出去。

    保平安站原地說：“今天回那邊，他們說我得叫那個怪叔叔‘爸爸’，我說他不是我爸爸，我有爸爸，是邱鳴旸?！?/br>
    邱鳴旸一掌拍到自己腦門上，悔不當(dāng)初，“然后呢？他們怎么說？”

    “王大哥說你腦子有病，怪不得也喜歡腦子有病的?！北Ｆ桨蔡煺娴匦χf。

    邱鳴旸：……

    “行，收拾收拾回家吧。”邱鳴旸還能說啥，以后見王警官直接把臉蒙上吧。

    “爸爸，安安說得不對嗎？”保平安心里狂笑，面上還是一臉單純地問。

    “我說，叫哥哥。”

    “為什么不能叫爸爸？”

    “你是我爸爸！趕緊收拾東西回家！”邱鳴旸拿起衣架上的外套，扣子都沒解開，兜頭就給保平安套到身上。

    保平安的頭發(fā)被衣服弄得炸起了毛，亂糟糟的，衣服套下去，他光露了個腦袋出來，沖邱鳴旸樂呵呵地傻笑。

    邱鳴旸總感覺被他耍了，但又找不到證據(jù)，懲罰性的往他嘴唇上咬了一口：“以后在外面不許亂叫。胳膊?！?/br>
    “哦……”聞言，保平安兩只胳膊從袖子里像蛇出洞一樣鉆出來，兩只手還在袖口往外撐了撐，特別像幼兒園的小朋友被伺候著穿衣服。邱鳴旸突然笑了，剛才還笑話別人帶娃呢，自己現(xiàn)在不就是嘛。

    不過想想剛才好像被娃調(diào)戲了，總歸不爽，他矮下身子貓著壞又跟保平安說：“在外面不能亂叫。不過，我在你里面的時候，隨你叫?！?/br>
    邱鳴旸本以為保平安不會聽懂，結(jié)果保平安臉?biāo)⒁幌录t了，也不鬧騰了，甚至眼神還有點閃躲。之后，邱老流氓心滿意足地拉著臉通紅的保平安出了針織店。

    邱鳴旸：“走吧，兒子，回家！”

    調(diào)戲自家媳婦成功的滋味非常美好，就連最開始疑惑保平安居然記得那么久之前的小事的那一點不解都拋之腦后了。

    戀愛中的老流氓，總想著黃色，卻錯失了窺探真相的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