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少鋒跟著墨超，來到了一個不屬于紅盛地盤的普通屋邨。他們站在一棟居民樓的入口。云少鋒偏過臉看了墨超一眼。

    “……想問什么？”隔著墨鏡，墨超的視線并不能被人察覺。

    云少鋒愣了一下，隨后小聲問：“之前不是都是義少負責(zé)的，為什么今天忽然我們過來？”

    “本來是義少過來的，不過剛才他和危爺兩父子，有點，唔……”墨超晃了晃腦袋，大概的意思是他們吵了一架，但沒有明說，“所以就扔給我了?！?/br>
    “那為什么叫我一起？”云少鋒說。

    “我還沒有見過這個羲少爺，你不是見過嗎？”墨超扭過頭來，看著云少鋒，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

    云少鋒回憶起之前幾次與危家羲的見面，稍微有點陷入沉思。后來危家羲來了兩三次，基本上和第一次沒有太大差別，但他們沒有再有過直接接觸。云少鋒基本上都是躲在廚房里，或者坐在一邊，避免和他有眼神接觸。但他記得危家羲，記得他的那一套校服，有些褪色的書包，偶爾貼著止血膠布的手掌，那是他打籃球的時候不小心弄傷的。

    “……你臉紅了?！蹦瑢λf。

    云少鋒這才如夢初醒，轉(zhuǎn)過身去不去看他，臉頰雖然還有些淡淡紅暈，但神情冷靜，仿佛沒聽見墨超說了什么。

    墨超見他這個反應(yīng)，竟然笑了笑，按響了門鈴，“張先生嗎？我是危爺派來的，他今天有點忙，讓我們過來看看?！?/br>
    “……好的?！被卮鸬娜怂坪酹q豫了一下，但終于還是開了門。

    云少鋒和墨超一起上樓之后，終于見到了這個神秘的張先生，倒和他想象中的大致相同，是個長相溫柔普通的中年男人，和危家羲有點像，但不如他和危俊林像。家里收拾得很干凈，有生活氣息，客廳里擺放著他和危家羲二人的合照，還有大概是危家羲小學(xué)畢業(yè)典禮的照片，好好地鑲在了相框里。

    “不好意思，剛剛下班，家里也沒什么招呼你們的。”張文安正穿著一身淡粉色的護工制服。云少鋒便猜他應(yīng)該是一個護士，“兩位怎么稱呼？”

    “沒關(guān)系，不用麻煩了，我姓韓。”墨超上前一步，同張文安握了握手，然后轉(zhuǎn)過頭看著云少鋒，“這位是……阿鋒?！?/br>
    “你好，你……很年輕呀。”張文安端詳了一下云少鋒，然后倒了兩杯水出來，“韓先生今天有什么事嗎？”

    “哦，沒有什么特別的，就是危爺讓我們過來看一下，問問有沒有什么需要的?！蹦铝四R，對張文安禮貌笑笑，“羲少爺呢？”

    面對他兒子的這個少爺稱呼，張文安顯然有些不適應(yīng)，搖了搖頭說：“你們叫他阿羲就好了……他在外面打球，不如我下去叫他？”

    “不用了，剛才我們有路過那個籃球場，”墨超趕緊說，然后又看向云少鋒，“不如你去找他？就說一聲我們來過了，讓他知道就行了?！?/br>
    云少鋒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又看向張文安，后者也只是溫和地看著他。云少鋒再看了墨超一眼，還是順從地下樓去了。

    他走到了樓下不遠處的籃球場，剛才沒有留神去看，現(xiàn)在便很輕易地見到危家羲，獨自一人，穿著不算太新的運動服和球鞋，反復(fù)地練習(xí)著投籃。

    云少鋒默默地走到場邊上，看著危家羲站在三分線后的側(cè)臉，看著他濕透了的短發(fā)和小臂的肌rou，看著他下蹲，起身，投擲，那顆籃球劃出一道拋物線，然后擊中籃框，彈向自己的方向，然后滾落在自己腳邊。

    危家羲這才留意到云少鋒的存在。從他略帶詫異但又不算太驚訝的表情來看，云少鋒覺得他應(yīng)該記得自己，但他沒有說話，沒有走動，就站在原地。云少鋒彎腰撿起了籃球，但有些遲疑。

    他打過幾次籃球，不算太擅長，畢竟現(xiàn)在在紅盛做事情，古惑仔對這種事不太有興趣。該把籃球扔回去給危家羲嗎？可是他現(xiàn)在站的有點遠，好像有難度。

    云少鋒低頭看了看籃球，將它在手中掂了掂，然后舉起了手，奮力將籃球朝著球籃的方向投了過去。

    意料之內(nèi)地，沒中，被籃板彈了出來。

    危家羲小跑幾步，接住了籃球，然后運球再回到三分線處，再次投籃，這一次中了。他繼續(xù)去追回籃球，卻沒有直接再投，而是偏轉(zhuǎn)了方向，將球遠遠地扔給了云少鋒。

    云少鋒條件反射地伸手接住了拋到跟前的籃球，抬頭見危家羲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等待著，于是傻傻地嘗試再次投籃。

    就這樣，兩個人一來一回地投著，全程沒有說過話，沒有接近，也沒有在乎過投中與否，就這么靜靜地消耗著時間和體力。

    大約過了有半個小時，云少鋒開始覺得手酸了，但心情卻很愉悅。他雖然沒有和危家羲說上些什么，但至少他不討厭自己。云少鋒其實也不清楚，這究竟是什么樣的心情，他就是覺得有些莫名地在意危家羲對他的態(tài)度，但他對危家羲似乎也沒有什么不一樣的看法?？赡芤驗樗俏Ｏ壬膬鹤影伞麑ξ＜伊x卻是十分無所謂的？那是因為他長得像危先生嗎？好像也不是因為這個？

    云少鋒在撿球的間隙思考著，然后忽然想起來了墨超的話，他好像還需要起碼同危家羲說句話，但當(dāng)他打算開口的時候，卻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才好，畢竟他沒有這個資格直呼其名，可他也不想和其他人一樣叫他羲少。在云少鋒心里，并不愿意將危家義與危家羲擺在同一個位置上。

    那顆籃球正在半空中飛旋著，從云少鋒的方向，拋向危家羲。云少鋒鼓起勇氣喊：“少爺——”

    危家羲接住了籃球，也聽見了云少鋒的呼喚，他的表情卻瞬間繃緊了，神色立刻暗淡下去。然后，他抱著籃球離開了球場，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

    云少鋒尷尬地站在原地，目光隨著他離開的背影轉(zhuǎn)向場外，然后才發(fā)現(xiàn)墨超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他見危家羲已經(jīng)徑直往家里走了，也只能無奈地走向墨超，和他一起離開。

    回到小洋道，?？×忠呀?jīng)在家，見到他們回來便問：“都搞定了？”

    墨超點點頭：“搞定了，放心吧危爺?！?/br>
    “沒什么特別事吧？”?？×挚雌饋碛行┢＞?，“阿羲怎么樣了？”

    “挺好的，阿鋒還和他打了一陣球，對吧？”墨超拍了拍云少鋒的肩膀，“還是這些后生仔比較玩得來。”

    “哦？”?？×炙坪跤行@喜，看了云少鋒一眼。

    云少鋒心虛地看了看墨超，然后“嗯”了一聲。

    危俊林笑了笑，“唔，看來以后還是要讓差不多后生的人去，找阿義去，每次他都諸多借口……”

    “那義少這幾年忙嘛，越來越能幫危爺你的手了，自然要做的事情就多了?！蹦p輕推了云少鋒一把，讓他去斟茶，云少鋒便走開了一些。

    “就你一天到晚替他講好話……”危俊林搖了搖頭，但并沒有生氣。

    云少鋒懷著滿腹的疑惑去繼續(xù)做事了，一邊燒著水，一邊思考墨超這個人究竟是什么心態(tài)。

    但之后的云少鋒并沒有機會再次去探訪危家羲，畢竟大多數(shù)時候的紅盛，都不平靜。

    ?？×譀]過多久就搬出了小洋道，一家三口住進了半山的豪宅。小洋道九號五零二，成為了紅盛開會舉頭的地方，只有云少鋒一人是真正住在里面的。危俊林似乎并不打算讓云少鋒接手紅盛賺錢的那一部分，畢竟正牌太子爺是危家義。云少鋒留在小洋道打點內(nèi)外，上傳下達，更像是未來的師爺。他雖然打槍打拳都學(xué)得差不多了，但?？×譀]指點他下場過，因此對于紅盛與道上其他社團之前的摩擦，他也只是知道情況，并不清楚細節(jié)。

    他聽說紅盛這段時間接了新生意，收益很不錯，但似乎動了某些人的利益。本來是可以談妥的，雙方都可各退一步，危先生也覺得不應(yīng)該這么目光短淺，老是執(zhí)著這些蠅頭小利。但前一年差佬盯得緊，收入沒有往年多，現(xiàn)在做成了一筆大單子，社團內(nèi)的大佬們就紛紛不愿意松口了。云少鋒也能感受到，每一次叔父們聚集過來開會的時候，氣氛總是很緊繃。危先生的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大家說著說著就都不說話了。那幫“股東”們要么小小聲地輪流到?？×峙赃呏v好久，要么就一起離席。但云少鋒沒有多嘴，畢竟輪不到他給意見。

    再后來，危俊林對內(nèi)退讓了，對外保持了強硬的態(tài)度，那筆生意仍然牢牢握在手里。那段時間，危家義幾乎就沒有出現(xiàn)過，云少鋒知道是危先生不準(zhǔn)他拋頭露面太多。而利安娜則多帶了一個保鏢出入。?？×值箾]有什么太大變化，一邊仍然在努力試圖說服對方放棄，一邊也在等著對方憋著的反應(yīng)，但這事情肯定沒這么簡單的。

    萬萬沒想到，結(jié)果卻牽連到了張文安的身上。

    張先生死了。

    云少鋒現(xiàn)在不記得那個社團的名號叫什么了，因為自那次事情之后，那個社團就被滅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云少鋒記得那一天，?？×忠粋€人回來小洋道，他沏了茶出來，見到危先生雙眼泛紅，盯著窗外。他從來沒有見過危先生哭，之前沒有，之后也不會有了。

    張文安死了，其他人多半不會關(guān)心，?？×址愿老氯サ膱蟪穑t盛的人仍然會去做，但并不會真的在意死去的那個普通市民，而危家義和利安娜大概還會偷笑。

    云少鋒走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輕聲喊了一句“危先生”。

    ?？×謬@了口氣，沉默了很久，才對他說：“阿鋒，如果你想轉(zhuǎn)行，做自己的事，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機，我不會攔你?！?/br>
    云少鋒沒料到他會這么說，愣了一下，然后回答：“我不想?！?/br>
    “好……”?？×贮c了點頭，聲音中滿是疲憊，“但有件事你要明白，像我們這樣的人，注定過不了正常的日子，甚至給不了心愛的人任何保護和安全，所以不要再去連累任何無辜的人了?！?/br>
    云少鋒不擅長安慰人，一時無法回答。

    “出來混的人，都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自己就是賤命一條，橫死街頭也是自己的決定，”?？×趾币姷刂v起了心里話，“但其他人……沒有選擇過這一條黑路，不應(yīng)該是這種下場。如果死的是自己的兄弟，我知道他們都不會怪我，可是死的是……是他……”

    云少鋒聽著?？×謮阂值倪煅试捳Z，心里很不好受，支支吾吾了很久，終于說：“可是我覺得，張先生肯定不覺得你連累他……”

    “為什么這么講？”危俊林看向他。

    “因為這么多年了，他還是帶著少爺，”云少鋒努力組織語言，話語中時有停頓，“帶著他，過得幾好的。他肯定很高興，和你有了少爺?！?/br>
    危俊林緊繃的表情柔軟了些許，但仍然憂傷，“我之后要將阿羲接過來住，就住這里。他現(xiàn)在沒有人可以依靠了?！?/br>
    聽見危家羲要搬過來，云少鋒呆若木雞，心跳加速。

    “我不想讓他碰這些事，但目前外面不太平，這是唯一的辦法，至少在情況穩(wěn)定之前，我需要保證他的安全?！蔽？×洲D(zhuǎn)過身來，看著云少鋒，“你幫我照顧他，我沒有什么別的要求了。”

    云少鋒永遠忘不了?？×之?dāng)時看著他的神情，嚴(yán)肅又帶著懇切，是他見過危先生最溫柔，最真誠的樣子。

    “我一直是信你的，阿鋒，”?？×终f，“阿羲一定會需要你的，拜托你，留在他身邊?！?/br>